1
动蕩地区。
国家地理空间情报局的卫星,捕捉到了原属印度、巴基斯坦两国国境的高解析度影像。
在影像中可以看到坑洞群。各种不同的弹头,依照其威力的比例,在地上留下了多个大小不同的正圆形。战区弹道飞弹的弹头较大,战术飞弹的弹头较小。整个景象看起来彷佛有好几个大泡泡出现在地球表面上,然后破裂。战区弹道飞弹的核弹头炸出了一个大洞,山岳地带丰沛的泉水流入洞中,并在几年后形成一座大型湖泊。坑洞四周露出褐色的地层,就像是一处充满放射线的地狱,根本没有生物能靠近。但是,经过一段时间后,距离坑洞边缘稍远的地方,开始出现几许的翠绿,让坑洞远离死亡气息的支配,最后那些许的翠绿克服了万难,成长为印度境内一座茂密的森林。
变焦。地球轨道上方的真空空间中,有好几只大口径的镜头正在调整彼此之间的距离,以便把位于遥远下方地表的影像扩大。镜头与地表相隔一万公尺,两者中间的大气含有热气,使影像产生了扭曲。此外,镜头本身的像差也使影像出现了球状变形。光学修正软体拥有各镜头的折射特性数据,因此能修正上述问题,使原本模糊的照片变得非常清晰。
当RGB的颜色解析度达到二十四位元时,就可以看出在山路上呈不规则排列的绿色像素,与周围树木的深绿色是不同的。那些不规则的绿色是战斗的绿色,也就是军队的绿色。包含高射炮、装甲车、士兵运输车、战车。这些武器,都是按下核弹发射钮的将军们,在逃过军事法庭的审判后,前往投靠武装集团时带过去的伴手礼。
若把影像扩大到每一像素相当于五公分、也就是最大解析度,那么就可以看见武装集团驻扎的村子中央躺着多少尸体,连尸体的脸部都能看得一清二楚。全部都被烧得焦黑,跟胎儿一样缩成一个圆形。尸体至少有五十具。在卫星的串流影片中,还可见到堆叠在一起的尸体正在冒着烟。
在那个地方,有很多人被杀了。一整个村子的人,都被别人杀了。
有一个名词叫做CEEP。与年幼士兵遭遇并交战的可能性(Child Enemy Ent Possibility)。【注25:Ent是日本自创的英文字,代表「遭遇」的意思。】
从字面上的意思可知,这代表着与月经刚来的小女生互相开枪射击的可能性。
这也象徵着,不得不用子弹打碎小女生的头,以及连乳房都还没发育完全的胸部的可能性。Traceability、Entability、Searchability。bility。bility。Possibility。世界上有太多让人想呕吐的可能性。事实上,当这些名词被使用时,可能性都是百分之百,而「bility」也失去了意义。因此,bility是诈欺犯的语言。bility是小丑的语言。【注26:Entability、Searchability为作者自创的名词。】
语言是没有臭味的。
影片也没有,卫星照片也没有。
我曾经在这些情况下觉得想吐。
脂肪燃烧、肌肉慢慢收缩时发出了臭味。头髮的蛋白质被烧成灰时发出了臭味。人类被焚烧时发出了臭味。这些气味我都闻过。虽然不能说很熟悉,但我长年从事这个工作,所以有好几次不得不闻到这些气味。
火药燃烧的气味。民兵们为了升起狼烟而焚烧旧轮胎的气味。
战场的臭味。
我看到卫星影像后,胸口涌出了一股不快的感觉──噁心。若要说是什么让我感到噁心,倒不是因为影片中血腥的景象,相反地──因为人体被烧得焦黑、内脏外露、血流满地,但我却完全嗅不到气味,而且完全不觉得噁心──这种看到残酷景象却不感到噁心的状况,就是最噁心的。残酷的神总是远离地上的臭气,并一派清高地展现自己的崇高。在冰冷的星空中,俯望着尸体的卫星镜头群,正是在模仿神的行为。
我现在位于福特‧布拉格的特种作战司令部。我所闻到的,是司令部的气味、会议室的气味。渗入水泥与树脂的补强涂料的单体分子,散发着一种全新的香气。而黏着剂则发出化学药剂的臭味。
「这是航空宇宙军侦察卫星在四天前捕捉到的影像。」
来自国家反恐中心的男性说明着:
「海牙的检察部门接受新印度政府控告,因此针对在印度境内活动的印度基本教义组织的八名成员,发出了拘票。他们的罪状包括:危害人类罪、动员儿童参与战争罪、以及种族灭绝罪。」
这名男子果然拥有联邦文官共通的特质,也就是──他讲话的声音内容有个奇妙的剥离感。他在说着这些连自己都不太懂的专业术语时,就好像在走钢索一样,在快要不知所云的时候,又再度和现实连结上。或许他的态度可说是相当轻率,但是却又和所有流行事物所的轻率感不同,所以让人觉得有点诡异。种族灭绝罪、危害人类罪等名词,和这个男性的肉体有点格格不入,所以给人一种异样感。这就好像,由罗伯特‧麦克纳马拉【注27:美国前国防部长,曾是越战的主要策画者】来谈越战,听在军人耳里也会觉得怪怪的。
那名来自国家反恐中心的男性,用着在意义表层上滑动的声音,在福特‧布拉格的会议室中,对一群战士们说明任务的背景。
「尤金&克鲁普斯公司是联合国印度行动中,日本政府的军事行动代理人。日本政府委託他们在战后的印度推行和平运动。因为美军几乎没有参与这项行动,所以实际上,他们是当地最大的军事力量。」
下一个画面,出现在会议室每个与会者的平板装置中。画面里有几个消瘦的大人,另外还有好几个小孩混杂在其中。小孩们手上都拿着AK步枪,但步枪和他们的身体比较起来,显得特别大。他们都对着拍摄者露出无忧无虑的笑容。
「这个集团自称Hindu‧India共和国临时陆军,他们是开启核战集团的余党。战后,正式的印度政府在国际社会的介入下成立。这个印度政府主张不支持特定宗教的世俗主义,但是另一方面,原本流落到乡下的Hindu‧India组织,在这几年内突然变得很活跃,他们袭击边境的村子,并且屠杀回教徒、强姦女子、掳走小孩并训练为战斗人员。」
我看着自己的平板装置,上面开始播放着当地的各种惨状。村民被处死之后,在尸体撒上石灰,并且排列成一排。那些石灰看起来就像小麦粉,而尸体们就像是裹了麵包粉的炸鸡。村里的房屋都被烧成焦炭;数名全裸的女性,被丢到房子之间的步道上。这只是影像,没有臭味,也没有声音。这一切的惨况,只不过是被封在平板装置显示膜内的光线。
「老实说,我认为战后的印度政府原本是做得很不错的。一开始Hindu‧India共和国临时陆军在边境进行一些零星的宗教活动,虽然国民仍然相当贫困,但是民主选举顺利地完成,幼儿的死亡率也逐步下降。不过从今年起,当地的状况却急速恶化。」
「Hindu‧India共和国临时陆军是什么样的集团?」
坐在我后方的威廉斯冷冷地问道。
「他们在是在这一年内,于印度的贫穷阶层迅速扩张的武装势力。在战后的数年内,虽然没有什么动作,但后来国际社会介入,使印度境内出现了国家认同危机,他们为了消弭这个危机而在边境从事反政府活动。不过几乎没有人民会同情带来核战的基本教义份子。」
「那么,为何他们的势力会急速扩大?」威廉斯继续追问。「那里的人民难道不厌倦战争吗?」
「大家都拥有相同的疑问。政治学者、临床经济学者们提出了各种假设,但是没有人能说明,为何印度的民族主义会在这个时间点急速扩张。每一个假设都有点牵强。」
「当然是因为他们太想念战争了。」威廉斯笑着说:「至少我们一直都很迷恋战场。对不对啊?克拉维斯……」
没想到会突然把话锋转到我身上,我轻叹了一口气。
「就算你真的那么想,也不要在大家面前说出这种猥亵的话好吗?」
会议室的气氛瞬间变得有如高中的教室,来自国家反恐中心的男性为了把原有的气氛拉回来,所以故意乾咳了一声。现场恢複原有的安静,但是大家的嘴角依然带着笑意。
「海牙的检察官前往当地调查后,认为新印度政府的控诉具有正当性。检察官认定,Hindu‧India共和国临时陆军犯了罗马规约中的危害人类罪、动员儿童参与战争罪、以及种族灭绝罪。海牙的法官已经对这个兇恶的武装集团发出了拘票,但是新印度政府没有足够的武力执行逮捕工作。」
「所以才把这个差事交给我们,对吧?」
威廉斯抢先一步这么说,男人点点头:
「海牙国际刑事法庭已对Hindu‧India共和国临时陆军八名高层人员中的三人,发出了拘票。我们要以日本政府军事行动代理人的身分,逮捕那些犯下危害人类罪以及种族灭绝罪的犯人,并带往海牙。其中最特别的是,因为你们必须以日本政府军事行动代理人这个尴尬的身分执行任务,所以在日内瓦公约中,你们会被归类为『佣兵』。这代表如果你们被俘虏,将不会受日内瓦公约保护。因此,如果你们被敌方俘虏──」
「『本局将会否认与此任务有关,并且不承认知道此事,请做好心理準备。』对吧,菲尔普斯小弟。」
威廉斯开心地这么说道。这家伙就是喜欢站在悬崖的感觉。他爱死了退无可退的情况,总是能在被逼入绝境时感受到喜悦。换言之,他是某种天生的被虐狂。
「我不明白的是,我们为何非得用小日本的代理人这种尴尬的身分去执行任务?」
里兰插嘴问道。来自国家反恐中心的男人像个老师般,露出了装腔作势的笑容说:
「因为美国没有批准国际刑事法的的相关条约。国际刑事法庭把这次任务视为美国『以外部业者的身分』承包日本政府委託的业务。」
威廉斯发出哀嚎似的声音。
「那我们的立场不就和尤金&克鲁普斯公司一样了?」
「这真让人泄气。真的太让人泄气了。」
里兰也附和道。会议室里所有人的心情都一样。
「我们可不是来打工的好战份子喔。」
威廉斯说完,到目前为止一直都默默坐在会议室角落的洛克威尔上校站了起来,说:
「谢谢你,伊凡斯先生。现在开始我们要进行简报了。」
来自国家反恐中心的伊凡斯被催促着离开,虽然脸上露出讶异的表情,但洛克威尔上校身上散发出一股军人特有的气势,所以他也只能乖乖地离开会议室。
现在要开始进入正题了。房间内的所有人都保持着沉默,彷佛要举行某种神秘仪式般。这里没有外人,完全是一个自己人的世界。赶走伊凡斯当然是因为接下来会谈及不能让外人知道的机密事项,而且,在门关上的瞬间,原本懒洋洋地坐着的人都挺直了背脊,看起来就像是什么秘密组织的秘密仪式。如果这是亨利‧马蒂斯和法西斯主义的美学,那么他们或许就是一种接近魔法或萨满教的存在。这是一个共同拥有秘密仪式的集团。
「我们要求日本把这次的任务委託给我们。是我们希望对方用这样的形式和我们合作。」上校开始说。「约翰‧保罗很可能和我们这次要逮捕的三个人在一起。」
我的世界突然变得充满活力。
约翰‧保罗就在印度的某处。
也就是说,露西亚可能也在印度。
「据说法官发出拘票后,尤金&克鲁普斯公司曾针对这次逮捕任务对日本政府做过简报。这也是理所当然的。因为当地的军事行动都是由尤金公司负责。但是,我们不能让尤金公司连约翰‧保罗都一併逮捕。要是约翰‧保罗被移交到海牙的检察官手上,那么对我们来说会非常不利。所以我们一定要亲手逮捕约翰‧保罗。」
接着,上校看了我们所有人一眼。在这个房间中,只有我和上校知道约翰‧保罗所提及的「屠杀语言」。而为何我们非杀了约翰‧保罗不可,以及那个男人是如何在全世界散播混乱,也只有我和上校知道。
刚才国家反恐中心的男人说,Hindu‧India势力急速扩张的原因不明。但如果是在这个房间里的话,我和上校都很清楚原因。那个男人编织出了咒语。他是诱惑别人进行屠杀的哈梅尔吹笛人。
上校背后的影像已经静止,画面上到处都是方块状的杂讯,而杂讯的背后,有许多人的身体正被焚烧着。
「我们是为了不让约翰小弟被引渡到国际刑事法庭,所以才接受这次任务吗?」
听到里兰这么问,上校摇摇头说:
「所谓的『接受』,并不是正确的说法。其实我们是透过秘密管道与日本政府接触,请求日本拒绝尤金&克鲁普斯公司的提案,并把这个任务委託给我们。」
「原来如此。」
「我们如果签署了罗马规约【注28:罗马规约规定获得六十个国家批准后,即可在荷兰海牙正式成立「国际刑事法院」】,事情就会变得很简单,但这个任务已经外包给准许拷问恐怖份子的第三国,所以现状下,我们是不可能签署罗马规约。要是签署了,美国的关塔那摩湾海军基地【注29:该基地被美军用于拘留和审讯在阿富汗与伊拉克等地区的战事中逮捕的恐怖活动嫌疑人、战俘】就得关门了。」
「那么这次任务的目的就是暗杀约翰‧保罗啰?」
「这次不是要暗杀他,而是要逮捕他。但是不可以把他交给海牙或是新印度政府。」
现场所有人都已经了解任务内容。的确,这些话不能让那个来自国家反恐中心的善良联邦职员知道。
「这次的任务和之前一样,採取空降的方式前往目的地。任务结束后,会派无人机(UAV)去接你们。」
有人问说,是哪一种UAV。
「是直升机。另外,我还会派飞天海苔在上空盘旋,以进行空中密接支援【注30:军事战术上的术语。是指被赋予支援任务的部队,在足够接近被支援部队时,针对敌军目标採取细密的整合或协调性的支援活动,以火力、运动或其他战术行动来支援被支援的部队】。只要在战术中有需要,飞天海苔就可以投下炸弹。」
「那CEEP呢?」
威廉斯每次都会问这个问题。我感觉到会议室内的所有人都正襟危坐。
当然,上校也跟往常一样,不带一丝同情地回答。
「的确存在。」
「看来我问的问题太不识相了。」
威廉斯苦笑着。威廉斯很明白,在这20年来,几乎没有「与年幼士兵遭遇并交战的可能性」为零的任务。但他依然忍不住问了这个问题。不只是威廉斯,这个房间内的所有人都想问。
可能会在任务中杀死小孩,是让我们非常厌恶的。就算科技能让我们的厌恶感降低,但依然不可能完全不在乎。
「根据推测,当地武装势力的成员中,大约有六成是未满十八岁的少年。所有人都必须在明天接受战术谘商。任务将在一个礼拜后执行。完毕。」
2
这种杀人的意念,是出于自我吗?
光学视野中出现了人影。我扣下扳机,人影倒了下去。下一个人影立刻接着出现。这些人影都手持AK步枪,想要冲出来射杀我。我再次扣下扳机,又有一个人影倒下。
杀人这件事,本身并不是那么重要。重要的是要达成被赋予的任务。只是,在执行任务的过程中必定会遇到阻碍。敌方总是会不顾性命地攻击,以阻止我们达成任务。其中有不少敌人会对我们进行自杀式攻击。在执行任务的战场中,生命是非常廉价的。跟当地指挥官用于管理兵员的古董笔记型电脑比起来,人命绝对廉价许多。
人影就像是不懂得找掩蔽物似地,前仆后继地冲进光学视野之内。子弹从我的枪枝中射出,然后飞进小孩的头盖骨内,把还拥有许多空间可以装载知识的脑组织,全部搅烂。子弹也可能飞进腹部,把肠子、肝脏、肾脏打成碎肉,最后再从背部飞出。此外,子弹还有可能打进骨盆或大腿中,并切断如小指粗的大动脉,让温热的血液从肌肉中涌出。
当我开枪射击那些廉价的生命时,心中产生了疑问。我现在射击敌人,是出自于我的生存本能吗?还是心理谘商师让我以为那是我的本能?
这个杀人的意念,真的是出于自我吗?
「当然,那是你自己的意志。没有必要怀疑。」
谘商师面对我的问题,微笑地这么说。我觉得他对于这个问题,回答得非常娴熟。看来大概有不少人都问过这个存在主义风格的问题,这一点也不稀奇。在过去,心理学和哲学过分类似,所以包括我在内的一般人,几乎都对心理学本身不抱太大的期待,而是更寄望于心理学与其他学科领域的整合,例如心理学与社会学的结合、心理学与存在主义的整合等等。但不论如何整合,这些都不是单纯的心理学。当心理学家出现在新闻中时,我们总是期待他的回答能掺杂着社会学与哲学。
洛克威尔上校所提的战术谘商,是一种执行任务前的準备程序,换言之,就是要进行名为「战斗适应感情调整」的脑神经医学处理。我对谘商师提出这个疑问,是在战术谘商的最后一天。执行作战的核心成员,会一边进行作战準备,一边找这位犹太裔的临床心理学者进行「心理状态调整」。我们会利用神经遮盖物与药物传递系统(DDS),来遮盖大脑额叶的部分区域,并且藉由与谘商师对话,来减低在战场上可能发生的心理障碍。这种过程就是所谓的「心理状态调整」,我们也藉由这些程序,才能在战斗时做出适当的反应。
特种搜寻群的士兵每次执行任务前,都会接受这种谘商。这是为了让士兵以最佳状态前往战场。这是拥有优秀士兵的特殊部队必定要执行的医学处置。但是,经过数次这样的处置后,我心中的疑虑,以及难以形容的不安,就像残渣一样一点一点地累积。
「没有必要怀疑,是吗?」
我向谘商师确认。谘商师优雅地点头,并回答:
「是的。在青春期中进行心理分析是件好事,但是我们都生活在现实世界中,现实世界的进行,不会拘泥于存在主义的犹豫。」
谘商师用手抵着耳朵,就像在思考要用什么词语对我解释般。他停顿了一会儿,说:
「对了,用假设你感冒的案例来思考吧。医生给了你正确的医学建议,并且开了药物的处方。后来你回家休养,并且努力痊癒。那么我问你,治好感冒的是谁?」
「我不知道耶。」
为了避免讲出愚蠢的答案而被这个年轻人取笑,所以我含糊其词。接着,谘商师就像演戏一样地指着我的胸口说:
「是你喔,薛帕德先生。治好感冒的是你的身体。是你决定要治好感冒,而且医院开药,也是因为你有治好感冒的意愿。药物与医生只不过是从旁帮助你治好感冒。人们为了达到目的,会使用各种道具。而大脑额叶局部的遮盖物与谘商,就是你的道具。因为,你会来这里,就代表你已经决定要前往战场战斗了。」
谘商师说得没错。要是我对谘商师说:「我选择了战斗,而且也想品尝战斗带来的心理创伤,所以请不要消除我的心理创伤。」那么他听起来,一定会觉得我有点错乱吧。
「我们谘商师所做的,是把士兵的感情状态调整到适合进行战斗。如果道德杂讯爬升到意识的层级,那么就会对你们的判断带来致命的延迟。为了提升你们在战场上的反应速度,我在你的脑内建构了很细密的滤网。不过,滤网只是一种比喻,其实我是遮盖了你大脑额叶的特定功能模组。而在感情调整的过程中,这种遮盖处理与我们军事心理师的谘商,可以产生相辅相成的作用。」
道德杂讯。的确,在战场中,过度的伦理道德观是种致命伤。感情是通往价值判断的捷径。由理性进行判断,一定要花上一点时间。说得极端一点,如果把事情交给理性去判断,那么就无法决定任何事情。因为人类如果变得完全理性,那么就会考虑过所有的条件后再下决定,但这么一来,就无法做任何决定。
然而,没有理性的野兽是无法完成任务的。在战斗中,我们必须依据状况,适时地决定要杀死对方,还是要让对方受伤。杀人是野兽也办得到的,但是战斗只有人类才做得到。在战斗中,不是只用本能来杀人就够了,还要以自由意志剥夺对方的战斗能力。
「人类的行动与思考,是利用脑内数量庞大的模组联合运作后生成的。而且在生成的过程中,还会一边参考行动与判断的资料库。良心也是一样。人类的神经迴路,会使得人类为了增加生存机率而与其他人合作,或是做出利他行为。良心是一种脑中的实体,就分散在眼窝额叶皮质、颞叶上沟、杏仁体的特定座标上喔。」
「模组吗……」
我这么说之后,谘商师露出了有如老师的微笑。但我很了解,人类的大脑是什么样的东西,也很清楚名为「我」的意识是有多靠不住。
但我没有说出我的想法,只是静静地听他说。
「是的。基本上,这和特种部队的各位常用的痛觉遮盖技术相同。痛觉遮盖技术是把疼痛的『感觉』遮盖住,但保留了疼痛的『知觉』。不过,这从一般常识的角度来看,的确是很奇妙就是了。」
所谓的痛觉遮盖技术,是国防高等研究计画署研发出来的一种怪异麻醉方式。它能抑制人体「感觉疼痛」,但是却不会妨碍人体「知道痛觉的发生」。为何痛觉遮盖技术能产生这种诡异的效果?这是因为「感受到疼痛」与「辨识到疼痛」,是由脑部两个不同模组处理的。
「换句话说,只要遮盖住人脑中各个不同的模组,不只可以抑制痛觉,还可以根据任务目的,赋予执行者不同的性格。就目前医学对大脑功能的定位来看,还无法对人体知觉进行太细微的调整,但是已经足够帮助特种搜寻群的各位在战场上不需背负太多的情感负担。」
这个说明,和那时听到的相同。就是在那个夏天的医院,当我替母亲选择了死亡的时候。
母亲脑部的断层影像嵌在正方形的框框中,成了诊疗室墙上的大理石。总共有四、五十张影像覆盖住墙壁,看起来就像是大理石的纹理。
「那么,妈妈应该是没有意识了吧?」
我再次询问,不,应该说是确认母亲的状况。我也不知道这个问题我到底还要问几次。我记得不是很清楚,但我想我应该已经问过很多次了。我真的相当努力,才让自己接受「这个问题本身就是错误的」。而且我没有自信在经过努力后,就能理解这个问题。
医生看着墙上的断层扫描影像,再度闭上嘴,陷入思考。过了一会儿,医生似乎得出了结论,并开口说:
「薛帕德先生,您有宗教信仰吗?」
「没有。」
「不过,就算您有信仰,我还是得对您说明就是……」医生摇摇头说:「的确,在过去的认知中,意识只有『有』或『无』两种状态。这是因为,睡眠感觉上对人类拥有强大的支配能力。」
「人类会昏厥,会睡眠。」
而且也会死亡,但我没有把最后这句话说出口。
「你的意思是,除此之外还有其他状态吗?」
「是的。」医生回答。接着,他开始说明这十年来的脑部科学是如何演进。简单地说,由于定位技术的进步,人们已经可以确定大脑各部分的功能,并且绘製成详细的地图。而经过这样的处置,目前已经可以把脑部细分为五百七十二个处理模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