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一具。
两具。
我数着棺材
三具。
四具。
我一直望着天空。我真的花了很长的时间在看天空。长到我觉得自己一辈子都不用再看了。全球霸王运输机慢慢地靠近跑道,因为我看天空看了太久,所以在我眼里,它那充满母性的外型看起来就像是鲸鱼、海豚,或是更远古的、不知名的巨大鱼类。那是一条遨游于六月灰色天空的黑鱼。我们站立的地方就在海底。而这条在灰色大海里游泳的鱼,终于轻柔地下降到我们所在的海底,它打开庞大的肚子,向外排出鱼卵。
卵从开启的腹部诞生。那是死者的卵。死者从钢铁的鱼中诞生了。
一个。两个。我数着从敞开的腹部孕育出的棺材。也就是那些鱼卵。
那些遗体有些是拼凑起来的,有些是缝合起来的,也有些是重新塑造出来的。他们都被放进嵌着ID晶片的棺材,并覆盖上星条旗。
五个,六个。我继续数着。
不只是我,美军也在数着。
一边数着,一边通知相关人士说棺材已经运到了。一个、两个、三个、四个。全球战斗支援系统正在计算着棺材数量,并且从棺材的后设资讯中取得必要的资讯。跟Fede处理包裹的流程一样,美军输送网管理机构会把棺材已运到的资讯,告知位于某处的某个人。士兵们抬着棺材。我抬着棺材。威廉斯也抬着棺材。生还者们抬着棺材。
棺材里装着肉片。
我曾瞥见碎裂的肉块被集合在一起,并组合成一具尸体。我回到营区后,看见技官们正拼凑组合着各种碎片。为了让死者家属能看到尸体,必须将这些肉块组合为完整的尸体,再送回美国。技官们根据遗传标记及装备的ID晶片,辨别尸块是属于谁的。肠子、手指、皮肤、眼球都能找到主人。
棺材中装着的,就是用这种方式拼凑出来的尸体。
我一边抬着棺材,一边寻找着自己的愤怒。我的战友死了。而且死了很多人。所以我理应感到愤怒。我非得感到愤怒不可。我应该要憎恨袭击我们的那些人。要憎恨对他们下令的人。
然而,很残酷的是,我的心中找不到愤怒,也看不到憎恨。
我转动眼睛,保持头部不动,望向和我一起抬棺的威廉斯。我从他身上看到该有的愤怒、憎恨与悲伤。在他紧闭的双唇中,含有对那些尚不清楚身分的敌人的杀意。我也学他将双唇紧闭,然后让眼神变得锐利。过了三分钟,我似乎感觉到自己心中也产生了怒火。虽然我们还不知道敌人是谁,但已经开始憎恨他们。
威廉斯的愤怒,因为同伴被杀而产生的愤怒,会不会只是良心的一种形式?人类可以为了自己以外的其他人感到愤怒。也可以为了自己所爱的人感到憎恨。
但我的心中没有这样的情感。我会感觉到悲伤,但是我的悲伤无法与愤怒连结。我应该恨谁?袭击我们的人?指挥袭击的幕后黑手?还是约翰‧保罗?
我整个人变得好空洞的。完全不知道该恨谁。
当然,我不能让别人发现这种心理状态,不管是同伴、威廉斯、洛克威尔上校,还是谘商师。
上级命令倖存的成员必须接受谘商。目的是为了避免创伤后压力症候群(PTSD)。
威廉斯很生气。他认为自己不需要谘商,更希望上级赶快派他去杀掉袭击我们的人,完全是典型的士兵性格。他还说,自己的心没有受到任何创伤。只有对袭击者的愤怒。
我也伪装成和他一样的态度,并显露出些许愤怒,这样才能显示我也拥有高昂的士气。但是上级下令,不接受谘商的人就要接受军法处分。还表示特种部队士兵是非常珍贵的人力资源,我们有义务对你们进行维护。
我不需要谘商。
我需要的是惩罚。
我需要一个惩罚我的人。
对于自己目前为止所犯下的所有罪行,我希望可以受到惩罚。
这是取代谘商──威廉斯把太太和小孩丢在家里,跑到我家,并且一如往常地一边吃着达美乐披萨、喝着啤酒,一边看着电影。对他来说,这是黄金组合。我并不想这样,但因为没有理由拒绝,所以就默默地陪着他。
对了,艾力克斯自杀时,也是这样。那时我一边喝着百威啤酒,一边恍恍惚惚地想着艾力克斯的种种。这么想来,威廉斯「这是取代谘商」的说法的确没错。不论是我或威廉斯,在工作上遇到不快乐的事时,都会喝着啤酒、啃着垃圾食物,藉由放空、无所事事,将心中那既冰冷又沉重的铅块淡忘。
我喝了一口百威啤酒。当然,味道跟Budweiser不一样。威廉斯一边咬着披萨,一边从自己的档案中选出想看的电影。
威廉斯的话变得很少。当然,只是和平常的他比较起来。不过,看来他只是厌倦了倾诉累积在心里的情感。画面上,亚瑟王以及用椰子响板製造出马蹄声的随从们,从雾中走了出来。那是威廉斯最爱的蒙提‧派森。乍看之下,威廉斯虽然看着剧中的笑点而笑个不停,但是却不时地偷瞄我。彷佛一直在跟我确认好笑之处。
在那一场战斗的后半,威廉斯昏了过去。所以他并未中弹,也没看到那些完全感受不到疼痛的士兵们如何将彼此打成肉酱。我猜,威廉斯大概无法承受那个场景。当同伴们一个个被击毙时,自己却未能身在其中。这个耻辱与悔恨,与眼睁睁看着同伴被杀一样,都成了威廉斯头上的紧箍咒。
『不準通过。』
画面中的黑骑士,对着亚瑟王与随从们如此说道。被阻挡去路的亚瑟王与口气狂妄的黑骑士开始厮杀。威廉斯喃喃地说道:
「不过,泰瑞‧吉连在这部电影里完全就像个随从。」
「他的角色就是随从啊。」
「不,我的意思是说,他看起来太像个随从了。很难想像后来会变成知名的电影导演。」
我的视线从威廉斯身上回到电视萤幕。亚瑟王一挥剑,黑骑士肩膀以下的左臂应声落地。从伤口喷出大量偏橘色的血浆。这时黑骑士说『不痛』,并且再度向亚瑟王挑战。
我一边喝啤酒一边想,在列车里的那场战斗也是这样啊!敌人不会痛,我们也不会痛。
黑骑士的另一只手臂也被砍断了。血浆喷得到处都是,而黑骑士依然用轻蔑的口吻挑衅亚瑟王。骑士没有露出痛苦的神色,反而是嘲笑亚瑟王,并继续奋战。结果骑士失去了双手双脚,却仍在地面持续滚动,直到无法动弹为止。
我在印度基地的太平间,曾看过同伴们支离破碎的肉块。我看着檯子上那些尚未被组合的尸块,很不得体地想到──在飞机的机翼下面、侵入鞘的纤维外表皮下、货物运送专用鸟脚的阿基里斯腱,也都安装了和这些相同的肉块。唯一不同的是,肉块是出自于我们的肉体,还是海豚或鲸鱼的肉体。而不管是谁的肌肉,都是由血与脉搏驱动的。
我看着眼前的肉片,又想到,要是我们的身体有生产履历就好了。如果我们身上每一个细胞都有标籤,并且拥有后设资讯,那么在拼凑尸体时就不用像玩拼图那样伤脑筋了。
生产履历。先进消费者总是从早到晚盯着生产履历不放。生产履历中,记载着达美乐披萨饼皮上所有食材的来历。例如起司、腌渍物、培根、凤梨是怎么来的,连麵粉、鸡蛋等饼皮的材料,各种「物品」的详细历史都详细地记载下来。像是这些「物品」是何时生产、在哪里收穫、由哪个业者负责运输、经历过什么调理过程。有麵粉的历史。也有起司的历史。在过去,有一群被称为「聪明消费者」的人,但其中有些比较敏感的人认为不好自称聪明,所以改称自己为「先进消费者」。这些消费者会针对自己购买的产品架设论坛,并且在上面讨论如何找到更安全的素材、如何让生产更有效率、如何找到更「合乎道德良知」的素材,并对製造产品的企业提出呼吁。
部分的先进消费者成了特定商品的意见领袖,每一种商品,都有一人以上成了代言偶像。他们在论坛中成为领导人,并对商品的销售量有着莫大的影响力。例如他们会去调查鞋带的生产履历,接着再调查製成鞋带的棉线的生产履历,并且讨论如何找到更便宜的线、如何製造出更强韧的鞋带。
生产履历也可说是每个「物品」一路走来的记录。
然而,纵使我们没有在每一片肉片上贴上标籤,我们的生活、甚至是人生也早已被后设资讯淹没。现在,我们也只能对此感到满足。
只要拥有使用个人记录的许可权,软体就可以藉由购物记录、移动记录、各种通联纪录,当然还包含本人的相簿及日记,编纂出传记。搜罗大量的资讯,将之编辑成一本书,这样的编辑能力应该可用粗暴形容;不管一个人有多平凡,都能编出一个不至于太无聊的故事。每个人都编辑过一次自己的传记吧。以一个三十岁的人为例,只要经过三小时的运算,就能编纂出大约四百页的传记。
妈妈躺在医院等我做出决定的那个夏日,我曾经用访客用帐号,登入家人的共用空间与妈妈的私人空间,想找找看有没有妈妈的生平档案或文件,但并没有找到。到底,妈妈有没有编辑过自己的传记呢?根据去年的调查,七成美国人都编辑过自己的传记。我们什么都不用做,软体就会自动帮忙整理,因此大部分的人都很好奇软体会如何叙述自己的人生。
如果我能看到妈妈的生平,会不会做出不一样的判断?母亲是否有用软体收集每一刻的后设资料,并集结成一个虚构故事?如果有,而我当初又能读到的话,那么我会不会把母亲留在那个暧昧的领域,辞去现有的工作,直到现在仍每周去医院看她一次?
活着的人,通常只能凭空想像一切。只有相当程度自恋的人,才会把那些自己任性的想像替换为现实。
死者都透过「活人不可能经历过死亡」来掌控我们。
除了我和威廉斯以外,活下来的队员只有约翰、鲍伯还有丹尼尔。美军已经有二十年没有遭遇过这种袭击,也很久没有与这种装备、训练都非常精良的部队交战。我们也是美军特种作战群中,久违地吃了败仗的部队。
敌人的遗体大多都支离破碎。军方花了一个礼拜拼凑他们的尸体后,发现这些死亡的袭击者,在另一种意义上也是死人。他们都是在报告中,早已在各地战场中阵亡、失蹤,或是被武装势力逮捕并处死的民间军事企业士兵。而他们的身体,至今终于在印度被发现。
袭击者们完全没有遵循正规路径入境印度的迹象。因为死人是不会移动的,所以他们应该是在身上嵌入假ID。或许假ID是来自我们在布拉格遇到的那一群〈未被计数之人〉。总之,我们还是不知道,这一群身披昂贵装备,而且接受过脑医学处理的士兵,真实身分到底为何。他们的装备上附着微量的辐射尘,由此可推断他们应该是越过核爆的坑洞,从巴基斯坦穿越Hindu‧India的势力範围,最后追上我们搭乘的列车。但是,巴基斯坦战后的情势比印度还要混乱,所以要从巴基斯坦去追溯袭击者的行蹤,是完全不可能的。
不过,袭击者的身分是幽灵这件事并不会对我们构成困扰。我们几乎可以确定嫌犯就是尤金&克鲁普斯公司,而该公司的一名经营高层,就是参议院某党团的领导人。我们是如何得知的?因为一种高科技魔法,社群网路有向图分析系统(SNDGA)降下了神谕。就像是NSA的深思【注37:深思(Deep Thought),科幻小说《银河便车指南》中的一台超级电脑】,也像是全球规模的凯文‧贝肯游戏。SNDGA彷佛可以解答人生、宇宙的所有问题。真不知道手臂被切断而倒卧在血泊中的袭击者尸体,与参议院党团领袖之间,到底隔了几个贝肯?
情报部队内部的秘密调查小组,在很久以前就锁定这名参议院党团领袖。在执行约翰‧保罗暗杀任务时,上级都会把任务告知政府高层,但是每一次告知的高层都有些微不同,用这样的方法筛选出泄露情报的人。只是,我们没想到,解开谜底的最后一块拼图,竟然是这一群死在印度的尸体。
在列车被袭击前,约翰‧保罗曾这么说:「如果接下来发生什么事,就表示我会失去你所说的内应。」换言之,约翰‧保罗在那时已预测到,党团领袖会为了救出自己不惜自掘坟墓。
所有的政府高层都不想召开公听会,不想让这件事演变为大丑闻。当初白宫与国防部都想秘密地处理掉这件事,结果却演变为比水门案【注38:1970年代美国尼克森总统为竞选连任而进行非法监听的政治丑闻】与伊朗门事件【注39:1980年代中期,美国政府向伊朗秘密出售武器的政治丑闻】还要轰动的大事件。
如果要对党团领袖进行司法制裁,那么就必须要有人出面证明约翰‧保罗与国防高等研究计画署的关係,以及NSA的深思的存在。当然,这是不可能的。于是政府的政治家便私下运作,让党团领袖以生病为由退出政坛。后来,他摇身一变成为专业的战争贩子。
我的战友们被装在棺材里送回美国。而袭击者们的尸体经过验尸后,再度被赋予了名字与ID,并送回各自的祖国。当然,现场的尸骸不止这些。火车头被炸毁时,列车正通过一处弯道,因此后面的车辆都被强大的离心力抛到距离铁轨很远的位置。我与威廉斯的运气真的非常好。当时的车厢像旧式烘乾机一样激烈地旋转,许多印度人在里面被搅得稀烂。至于坐在车顶上的乘客们,就像是被投石器投出的石头,被投掷到远处;据说飞得最远的乘客,是一名距离车厢五百呎的少年,他的头部整个陷到了肩膀中间。
我们逮捕的那一群Hindu‧India干部,没有被送到海牙、也没有被送进Panopti的收容所,而是直接进入了墓园。他们的身上被射出许多弹孔。此外,他们的眉间都被慎重地开了一枪。可见袭击者对这些男人没兴趣。这些幽灵士兵的唯一目的就是从美军手中抢回约翰‧保罗。
于是,仅剩的一个问题,就是约翰‧保罗了。
2
我心想,这应该是我最后一次搭乘Seaweed了。
退休的党团领袖、参议院资讯委员会成员、国防高等研究计画署署长、情报部队将领、洛克威尔上校、还有我本人都被牵扯进去。调查所有相关人员、参众两院、以及各种相关任务、事件的调查委员会,总计多达十二个。这件事演变成了大丑闻。在丑闻爆发的三个月前,我为了参与有关约翰‧保罗的最后任务,因此在非洲的上空飞行。
威廉斯与其他队员不知状况如何。这次,我们在基地时就已经进入了侵入鞘,所以起飞后,我们只能藉由有线通讯了解彼此的状态。
〈呼叫Seaweed。这里是Mouse 02,我们会夺回金牌的。〉
威廉斯向驾驶员这么说。
〈交给你啰,Mouse。倒数计时开始。〉
Seaweed的副驾驶开始读秒。随着倒数,我愈来愈难压抑激动的情绪。我不是为了空降而刻意提振士气。也不是对任务有所期待而感到兴奋。
露西亚‧修克罗普就在我现在要去的地方。
〈有警报。〉
我听到副驾驶用紧张的口吻说道。
〈地面的雷达侦测到我们了。怎么可能。我们被对方发现了吗?〉
「马上让我们分离。」我向副驾驶要求。「立刻。」
〈别开玩笑了。你们会被敌人发现的。〉
看来副驾驶慌了。隐形轰炸机的驾驶员在投下装载物前,几乎不会被敌方发现,因此不习惯面对这样的状况。在这方面的应变能力上,他们比非洲内陆的三流军队还不如。
「你只要按下释放按键就好。快一点。」
〈太危险了──敌人已经发射飞弹。〉
我紧咬着牙启动优先权,準备从侵入鞘的侧面切断悬挂架的挂勾。做完準备手续后,「哔哔」的声响传入我的耳小骨。接着一个女性的声音平缓地说:「悬挂物端已优先切断。五秒后从悬挂装置脱离。二、一、〇。」
用肉製成的勾子鬆开时,只发出了微小的声音。
我失去体重,因此知道我已经被释放到空中。接着我听到一声巨响,侵入鞘也剧烈地摇晃着。Seaweed或许被飞弹击中了。但是透过悬挂架连接的有线通讯已经切断,而无线通讯仍被封锁,所以无法和驾驶员或是威廉斯取得联繫。
现在回想起来,在与约翰‧保罗有关的任务中,都是用HALO(高空投下低空开伞)的方式入侵。与他有关的任务,从来不曾从陆路或海岸入侵。唯一一次例外,就是像间谍一样地搭飞机前往布拉格。每次要去见约翰‧保罗,都要像婴儿出生一样从Seaweed中蹦出来。简直像是一种仪式。一种为了获得巫师接见的仪式。
我并非从计画地点被投下,加上冲击波的影响,降落路线已经偏离原先的规划。此时侵入鞘正在进行计算,在快速的判断后,藉由推进器修正降落路线。虽然维多利亚湖非常大,但是从脱离时的状况与高度来看,很难期待能在湖面安全降落。
降落的过程中,我根本无暇祈祷好运降临。
「我说明一下状况。」
洛克威尔上校在单调无趣的特种作战司令部的会议室中,开始对我们进行说明。
「维多利亚湖曾经孕育着四百种以上的物种。它曾是展现生物多样性的一座湖。你们知道这座非洲最大的湖泊,被称为什么吗?」
「『达尔文的庭院』。」威廉斯慢条斯理地回答:「我们现在是在上地理课吗?」
老大如同往常地忽视威廉斯的态度继续说明。
「在二十世纪中叶,这里的主要产业是渔业。不过,与其说那是产业,不如说是当地居民自给自足的生活方式。在一九五四年,这座湖开始出现改变。当时有一种叫做尼罗河鲈的鱼,被实验性地引进湖中。」
当时,维多利亚湖的生态系统遭受毁灭性的破坏。尼罗河鲈不但是外来品种,而且个性残暴,因此在适者生存的法则中佔尽优势。尼罗河鲈会输出到俄罗斯与日本等国,由于价格昂贵,当地人都吃不起。然而,居民以前食用的小鱼都被尼罗河鲈吃光,因而灭绝。加上当地没有其他产业,所以维多利亚湖畔的居民们只能沦落为感染爱滋病的妓女,或是到垃圾场捡拾尼罗河鲈骨头的乞丐。
「之后,尼罗河鲈的时代结束了。由于小鱼类已经灭绝,所以没有生物去吃藻类,导致藻类繁殖过剩。而藻类增加会使得水中的氧气减少。赤潮现象成为常态,导致尼罗河鲈灭绝。」
「这座湖无法恢複原状吗?」
威廉斯问完,上校摇摇头。
「后来,进入二〇一〇年代,有业者把脑筋动到形同死亡的维多利亚湖上。他们用奈米机器将藻类全部清除,接着建设大型机械设施,使这座湖恢複了生气。当时神经连结技术才刚刚研发出来,而那个企业的目的,就是在这座湖中生产工业用的人工肌肉。当时虽然还无法複製视觉、思考、知觉等神经传导,但是单纯控制肌肉收缩的技术已经完全进入实用阶段。」
「人工肌肉就是在这座湖中製造的吗?」
威廉斯这么问。没错,只是很多人都不知道而已。大多数人也不知道润滑剂是用海藻製作的。
「严格来说,人工肌肉并不是人工製造的。是利用基因改良的鲸鱼、海豚的肌肉製造的。」
「你是开玩笑的吧?」
我心想,这不是开玩笑啊,威廉斯。
你所吃的鱼子酱,其实是用圆鳍鱼卵涂黑製成的。
在离开布拉格到印度的任务间,有一段不小的空档,我趁机做了调查。人工肌肉几乎都使用于工业,一般消费者购买的商品,鲜少含有人工肌肉。而最接近一般民众的人工肌肉产品,是在办公室或有钱人家里才看得到的代步机。这种机器拥有两只脚和长长的手,可以在宽阔的地方行走,也可以依照搭乘者的操作,搬运东西走上楼梯或是搭乘电梯。我在网页型录上找到了一种最常见的代步机,并且查询了它的生产履历。
我根据后设情报的连结,得知每个零件都可以再分解为各种素材。例如构成表皮的有机伸缩树脂、接触地面的压力延展性变化金属、控制软体中的平衡模组等,鸟脚代步机的生产履历相当分歧。也还得知了,延展性变化金属被回收并製成鸟脚代步机的蹄之前,曾经使用在什么商品上、经历过什么样的加工过程。而用相同的方式追蹤人工肌肉的生产履历时,最多只能追溯到维多利亚湖的工厂。换言之,「这种肌肉生产于维多利亚湖」的资讯,是这个「物品」的记忆终点站。
我在网路上找不到与人工肌肉有关的论坛。也没有任何团体或先进消费者关心人工肌肉的来源有无道德上的争议。仔细想想,其实这也是理所当然的。会购买代步机的,只有某个规模以上的企业或政府机关。因此,这对消费者来说并非切身的问题。消费者重视的,是在家里会用到的产品,以及与个人有关的事物。例如吃进嘴里的食物、清洁地板的吸尘器。和这些日常生活常见事物的来源比起来,身为工业材料的人工肌肉的生产履历,谁都不会重视。人类果然只看得到自己想看的东西。
当然,世界上依然有人完全不关心商品的生产履历。连我也是在布拉格的酒馆里听卢西斯提起,才知道这件事。听洛克威尔上校说出人工肌肉的来源后,认为是在开玩笑的威廉斯,我也没有资格取笑他。
「当然,我不是在开玩笑。」上校回答的同时也转向我们。「利用那个广大的湖泊,饲养那些经过基因改造而能适应淡水的海豚与鲸鱼,并在当地的工厂解体,输出到世界各地。换句话说,维多利亚湖重生为一座巨大的水槽。」
「这样根本就不算重生嘛!」
威廉斯的表情就像听到一件危言耸听的事情,他摇了摇头。
「製造人工肌肉已成为当地的一大产业,正确地说,是唯一的产业。当人工肌肉产业步上轨道后,维多利亚湖畔的居民发起了独立运动。这座被肯亚、乌干达、坦尚尼亚三个国家包围的广大湖泊,湖畔的环状沿岸都市跨越了非洲特有的种族藩篱,团结一致地发表独立宣言。」
「这次任务的目标,就是这三个国家吗?」
「没错。目前这座湖的沿岸都市组成了名为〈维多利亚湖沿岸产业联盟〉的独立国家,而且受到各先进国家的认可。虽然是个听起来像是工商团体的名字,但他们本来就是为了利益才发起独立战争的,所以或许很适合。只要与人工肌肉相关,先进国家的产业基础就会受到影响。」
「对了,听说约翰‧保罗现在就在那里。」
这是我第一次开口。
「没错。」
上校碰触了一下会议室的墙壁。接着出现奈米萤幕,画面中是手持AK步枪的童兵。
「在布拉格的任务中,薛帕德上尉让费洛蒙附着在露西亚‧修克罗普身上,因此追蹤犬追蹤她到布拉格的机场。当然,他们应该使用了多个不明的假ID,所以无法进行追蹤。但是我们反向思考,想出了一个方法。追蹤犬追蹤到他们从登机门搭上飞机。接着我们开始清查,所有搭乘飞机离开机场的人,是否有人中途消失或是行动有没有一致性。例如,某些乘客在飞抵目的地机场后就直接回家,或是去购物……像这种离开机场后的行动拥有一致性的ID就可以排除。经过不断筛选后,就可以经由认证的路线找出行动不合常理的ID。这真的很浪费时间,而且是个非常困难的工作。」
上校隔着帽子搔头后,继续说:
「约翰‧保罗目前住在当地的迎宾馆里,并且掌控了该国的媒体。我们预估对手将会是维多利亚湖沿岸产业联盟的军队。他们没有空军,但是有地对空飞弹,而且因为是国土位于湖畔的环状国家,所以拥有非洲罕见的海军。」
「海军……真让人惊讶啊。」威廉斯笑着说:「没想到非洲人也会开船。」
「他们有几艘护卫舰,还有一艘日本自卫队淘汰的飞弹快艇。」
「不会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