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某天,我的朋友雇了一名扛行李的随从,出外旅行。四处旅游泡汤,将经历写成书出版,是我这位朋友的工作。平时都是我与他同行,但因为我在上次的旅行中吃足了苦头,所以从那之后一直都窝在家中,足不出户。因为这样,我那位朋友只好另外僱用别人。
前不久,这位朋友从旅途归来,来到仍旧意志消沉的我面前。但他模样有异,显得神情抑郁。
「怎么了?」
经我询问后,他以僵硬的表情回答道:
「也没什么啦,就只是在旅途中发生一些不可解的怪事。」
「跟老师一起旅行,怎么可能没发生不可解的怪事呢。」
我向来都称呼这位朋友为老师。
「或许吧……」
「那么,到底是发生什么事?」
「他死了。」
「谁啊?」
「我雇来扛行李的随从……而且死法离奇……」
这位朋友语毕,用手指梳弄他那头容易被误会是女人的长髮。
他僱用的男子是名肤色白凈、身材清瘦的青年。我这位朋友之前在一家熟识的书店询问是否有人愿意和他一同旅行时,老闆带来这名青年。据说青年充满干劲。而且他似乎从很早以前便看过我这位朋友的书,两人相谈甚欢。
「我也很希望日后能和老师一样写书。」
在旅行时,青年捧着行李,边走边这样说道。
「哦,写什么样的书?」
「我想写网罗各种恐怖故事的书。」
「你喜欢恐怖故事吗?」
「喜欢。我已故的母亲常说恐怖故事给我听,我永远也忘不了。小时候每当天黑后我还不想睡,母亲看不下去,便会对我说『可怕的东西会来找你哦』。我反问她『什么是可怕的东西?』母亲便告诉我鬼魂和妖怪的故事。她其实是想让我怕黑,好早点睡觉。母亲常讲恐怖故事给我听,我很爱她。但前不久,她因感染风寒而过世,她的尸体很美。啊,对了,老师,我们来说百物语吧?您知道百物语吧?」
「知道啊。人们依序讲怪谈,然后逐一熄去座灯灯芯上的火,对吧?」
「听说讲完第一百个故事,熄去所有灯火时,就会有鬼魂出现。等我们抵达宿场町,在那里找到旅店后,就来试试看吧。」
「可是,我们只有两个人。这表示我们得各说五十个故事。而且我知道的怪谈也不到五十个。」
「自己编故事也行。讲您从旅途上认识的人那里听来的恐怖古老传说,也没关係。」
「要讲一百个故事,那不就得讲到天亮?这样会影响旅行。」
「那就不要一次讲一百个故事,改为在旅途中讲完一百个故事,您觉得如何?」
「那倒是无妨,况且也没有座灯。要準备一百根灯芯可不容易啊。」
为了加深彼此的交流,我这位朋友接受了青年的提议。之后每天晚上,两人轮流说自己所知道的怪谈。在旅店投宿时,铺好两人的棉被后,便开始讲鬼魂和妖怪的故事。一个晚上轮流说完五个左右的故事后,便就寝睡觉。
那名青年确实知道很多怪谈。都是我那位朋友以前从没听过、令人头皮发麻的故事。当中可能有青年自己编造的故事,肯定也有小时候他母亲告诉他的故事。至于我那位朋友则不知道那么多怪谈。不过,他从旅店老闆和在茶屋认识的老人那里,听过许多令人毛骨悚然的故事,全都记在他的日记本里。入夜后,轮到他讲故事时,他就会拿出来讲,让青年听得胆战心惊。
不久,两人终于抵达温泉目的地。那里风光明媚,气候宜人。山坡到处霭气蒸腾,朝天空冉冉而升。四周瀰漫着硫磺味,还有人用竹篮装着用温泉水煮好的鸡蛋叫卖。
他们在温泉旅馆遇见那位老妇人。老妇人为了舒缓腰痛而前来泡汤疗养。他们常在温泉旅馆的走廊上擦身而过,就此变得熟稔,而开始交谈。
「听说那位老妇人在温泉旅馆遗失了一把心爱的发梳。」
青年在露天温泉里泡汤时,提起此事。听说是傍晚时分,我那位朋友出外散步时,青年百无聊赖,便与老妇人喝茶聊天。当时听她提起发梳的事。
「听说是她母亲也用过的一把心爱的发梳。老妇人说,一定是掉落在旅馆内的某处。」
我那位朋友头髮像女人一样长,整个在水面上扩散开来。如果头髮会影响到别人,他会先梳成髮髻后再泡汤,但当时只有他与青年两人,所以他没留意头髮的事。
「你要是发现掉地上的发梳,不可以马上捡起来哦。」
我那位朋友对青年说。
「咦,为什么?」
「发梳这个称呼源自于『奇』字。因为它是头上的装饰品,所以人们认为主人的灵魂会栖宿其中。发梳自古便被做为咒术用的道具。而且发梳音同『苦死』①。据说要是捡拾掉落的发梳,就如同是捡拾了苦和死。以前的人发梳不借人,也不向人借。」
「可是,那遗失发梳时怎么办?如果不能捡的话,那不就满地发梳了。」
「如果没办法,非捡不可的话,要先踩过之后再捡。」
「哦……原来发梳有『苦死』的意思啊……」
青年如此喃喃低语,凝望着僱主漂浮在水面上的长髮。
二
他们在那趟旅行中造访了几座温泉旅馆。和泉蜡庵打算逐一确认这些温泉旅馆的素质好坏,好在日后写进旅游书中。对于烦恼该住哪家旅馆好的人们来说,这样的记载颇有助益。
他们在第一家旅馆住了两晚,第二家旅馆也住了两晚,正準备前住第三家旅馆时,那名青年在旅馆门口说道:
「老师,从今天晚上起,请让我单独睡一间房。」
「可是,这样得付两个房间的住宿费。」
「可以从我的工资里扣除。我再也无法忍受待在老师您身旁。」
「无法忍受?为什么?」
我这位朋友实在想不出原因。但他发现青年从不久前开始便举止有异。一早醒来,青年便沉着一张脸,用餐时也都少言寡语。儘管两人待在同一间房,青年也都坐得远远的,绝不与他目光交会。和青年说话时,他便皱着眉头瞪向我那位朋友,有时甚至还会暗啐一声。就寝前也不再说百物语了。我这位朋友还很认真地搜集恐怖故事,但还没来得及说,青年便已背对着他入睡。
「原因就在于你的掉发!」
真是出人意表的回答。
「我、我一直深受你的掉发所困扰。所以我再也受不了和你共处一室了!」
我那位朋友按着长发,困惑不解。他没想到自己掉发的情形有严重到令青年如此愤怒的程度。不,话说回来,青年无法忍受他的掉发,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你难道不知道吗?你的掉发都飞到我这边来,教人受不了!」
我那位朋友开始听青年抱怨掉发对他的骚扰。例如青年回客房时,觉得好像有什么东西黏在脚掌上,一看之下发现是黑色长髮。青年的头髮没那么长,所以他一看就知道是僱主的长髮。起初他不以为意,但后来益发觉得不舒服。掉发似乎是随风吹来,不知不觉间,黏满了青年所盖的棉被。泡汤时,长髮漂浮在水面,缠向青年的肌肤。就连沖澡时也是,他明明避开掉发,用水桶在澡池里汲水,但沖完澡后,不知为何,耳朵、肩膀都沾满长发,垂挂在他身上。这种情形接二连三发生,他似乎再也无法忍受。
「但我这还是第一次听人这么说呢。我掉发的情况有那么严重吗……你说的头髮,真的是我的吗?」
我那位朋友握住自己的头髮,向青年询问。他不愿承认自己会严重掉发。
「当然是啊。如果不是你的头髮,又会是谁的?喏,你看这个。你掉的头髮像这样飞过来,挂在我身上。」
不知何时,有一根头髮缠住青年的手指。青年一脸不悦地将它甩开。那细长的头髮,不像男人的头髮,反而比较像女人的头髮。但这里不应该有女人的头髮。两人睡觉时,总是关紧房门。两个大男人共处一室,怎么可能会有女人的掉发呢。会是在泡男汤时,女人的头髮漂在水面上吗?与其这么想,倒不如想作是我这留着一头长髮的朋友所掉的头髮还比较合乎逻辑。
「这、这样啊……我明白了,那也没办法。」
青年紧咬着嘴唇,狠狠瞪视着我那位朋友。再这样一起同住下去,也许会被青年拿刀刺杀。我那位朋友答应他的请求,在第三间旅馆吩咐老闆安排两个房间。
我那位朋友被带往单人房,将行李卸向榻榻米上后,他伸展双脚休息了一会儿。接着吃晚餐,泡温泉,顺便从刚认识的老人那里打听恐怖故事。不知不觉间,我这位朋友也开始觉得,记录各地流传的奇妙故事和传说,也是件很有趣的事。类似的故事会随着场所不同而有微妙差异。他很认真地思考是否能在旅游书中对此做一番介绍。
睡了一晚,天亮后,他一面散步,一面审查温泉旅馆的住宿品质。夹带硫磺味的徐风吹向温泉地。温泉的水气从山脚冉冉而升,消散于空中。此时适逢绿意盎然的时节。
当他回到旅馆,享用客房里备好的早餐时,拉门缓缓开敔,那名青年从门外走进。
「老师!」
青年大叫道。霎时间,我那位朋友心想,该不会是我的掉发远远地吹向他房间,他怒不可抑,要来杀找吧?不过青年的神情古怪,面如白蜡。
「那头髮……那头髮到底是……」
青年跪在榻榻米上,已不是先前那瞪人的兇狠眼神。
「也许那不是老师您的头髮……」
「发生什么事了吗?」
「老师,昨天晚上我为了不让您的头髮吹进房里,我对纸门和拉门的缝隙牢牢地贴上封条,然后才就寝。」
「你也太会瞎操心了吧……」
「这是为了谨慎起见。我向旅馆老闆要来纸门的贴纸,从房内用饭粒黏上。」
青年一副惊魂未定的神情,说明昨晚到刚才发生的事。在旅馆里住单人房的他,将纸门和拉门的缝隙都贴密后:心想,这么一来,僱主的掉发就不会来碍事了吧,就此以愉快的心情钻入被窝。
「可是,我早上醒来一看……」
青年在不舒服的触感下醒来。他从棉被里抽出手,正準备揉眼时,发现指缝间缠满了黑色长髮。他尖叫一声,掀开棉被一看,棉被里满是凌乱的长髮。
「我原本还怀疑是老师所为,以为是您半夜潜入房内,将头髮撒在我四周。但封条完全没有剥落的痕迹。倘若真有人潜入房里,那封条应该会剥落才对。因为是贴在房内,所以也不可能是离开房门后又重新贴上。如果没人进出房间的话,那这个头髮就不是老师您的。」
「太好了!那我就没掉发喽!」
我这位朋友得知自己没掉发,比得知自己洗刷冤屈还要高兴。
「我还很担心自己日后会成为光头达摩呢。」
「现在不是说这种事的时候吧!如果那些头髮不是老师您的,那到底是从哪儿来的呢?」
从被窝里醒来后,青年继续被头髮纠缠着。想换衣服时,长发不知不觉黏满了衣服。仔细一看,榻榻米的缝隙处就像长杂草似的,布满了头髮。就算一把扯下,丢往房外,一样只是白费力气。明明已经将房里的头髮全部收在一起丢了,但定睛细看后发现,不知什么时候又掉了几根。明明已经彻底打扫过,但又不知道从哪里冒了出来。
「今天早上我吃早餐时,才一不注意,头髮就缠住了筷子。不管再怎么把头髮甩向一旁,它一样很快又跑回来。就像待在女人房间里似的。宛如房里有个女人,一直黏着我不放……对了,老师的房间不会冒出头髮来吗?」
「一点都不会。不过,这很像你最爱的怪谈呢。」
「这一点都不好笑!我、我虽然喜欢恐怖故事,但我可不想要遭遇恐怖的经历啊!」
青年满脸怒容说道。
「看来只有我被缠上。不知从哪儿飞来头髮,紧缠着我不放。」
「你可有什么线索?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这样的?」
我那位朋友如此询问,青年猛然一惊。
「难道是……」
「你想到了什么对吧?」
「不……」
我那位朋友极力安抚青年,建议他一起去泡个温泉,化解两人原先的误会。
「我明白了。那我去準备一下。」
青年站起身,走出房外。我那位朋友吁了口气,望向刚才青年坐的位置。榻榻米上有掉发。他战战兢兢地拿起头髮仔细检查。和他的头髮长得很像,但有个明显不同的特徵。我这位朋友的头髮乌黑亮丽,美得连女人都会忍不住回头多看一眼。但掉落在榻榻米上的头髮,却像死人的头髮般,黯淡无光。
青年泡在温泉里,一样深受头髮所苦,他看手指间缠绕着头髮,觉得很噁心,忙着将它们取下,弃置一旁。傍晚时瀰漫水气的温泉地,笼罩在昏黄的夕阳余晖下。我那位朋友带着情绪低落的青年外出散步,在一家知名的丸子店内打发时间。望着一名孩童和野狗嬉戏,青年的心情似乎好转许多,开始说起久违的恐怖故事。就在这时……
「啊……」
青年紧按着脸。
「怎么了?」
我那位朋友伸手搭在青年肩上,感到担心。
「不,好像是灰尘跑进眼睛里了……」
青年开始揉起眼睛。在一旁游玩的孩童抛出手中的木棒,野狗边吠边往木棒奔去。在昏黄夕阳的另一侧,形成一道长长的黑影。
「喂,你那是……」
我那位朋友发现从青年眼眶边冒出一条黑线。
「你别动。」
他捏住黑线,用力一拉,从青年的眼球与眼窝问的空隙处拉出一条又细又长的头髮。这么长的头髮竟然能跑进眼睛里,朋友大为惊叹。那根从眼眶里冒出的黑髮,在夕阳的照耀下,于青年的脸颊上形成一条黑影。已完全拔出的头髮,略为濡湿,直直地垂落。青年惊恐地望着它,接着站起身走到店门旁,将刚才吃进肚里的东西呕个精光。
三
「我捡到一把老旧的发梳。」
待回到旅馆,在我那位朋友的房间休息时,青年才谈起此事。旅馆的女佣替他们準备好了晚餐,但青年没半点食慾。昏暗的户外传来阵阵虫鸣。
「发梳?」
「是的。在前一个旅馆,不是有位老妇人一直嚷着说她的发梳遗失了吗?」
「哦,你说过这件事。」
「当时我走在走廊上,发现那把掉落的发梳。它呈半圆形,外型很老旧,但上头的装饰很美。」
「可是之前你完全没提过这件事啊。」
「我捡起来一看,上头的梳齿缠满头髮。」
「你没先踩一脚,就捡起来吗?」
发梳音同「苦死」。
捡拾掉落的发梳,就如同捡拾苦与死。
以前的人在捡拾发梳时,会先踩一脚后再捡起。
「因为发梳上头的装饰很漂亮,所以我忍不住据为已有,才会一直忍着没说。」
我那位朋友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老师,那些头髮和我偷来的发梳一定有关联。这是在责怪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