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快点啊!」
哥哥大和吆喝道,遥斗鼓起腮帮子嘀咕着:
「野草一直割到我的脚,很痛耶。」
想走到岸边,只能顺着这条细窄的石阶往下走。这条不知道哪个年代盖好的石阶表面凹凸不平,左右两侧的地面冒出长长的草。遥斗的脚踝和膝盖从刚刚就不断被野草割伤,还留下好几道小伤痕。
松木的树枝弯曲倾斜,形成有如拱门般的弧形。虽然明白树枝是被强劲海风吹得扭曲变形,但遥斗还是露出不安的表情抬头望着松木。他心想,「搞不好是哪个人恶作剧才把树枝弯成这样。」别说是树枝了,只要使出魔法,那个人一定能够让任何东西变形。没错,现在正是要去见那个人。可以用「人」来称呼对方吗?还是妖怪?不行,如果想成是妖怪,谁还敢继续前进啊?
石阶中途弯向右方,所以完全看不见岸边。这条石阶有个传说,据说不管再怎么认真数石阶,每次数出来的结果还是不同。有时是两百阶,有时是两百零七阶,也有一百九十八阶的时候。
不过,遥斗现在根本没有余力数石阶。石阶两侧的草愈来愈高,遥斗只能拚命用手拨开野草,一步一步地往下走,哪有多余的时间观察四周。
潮水的气味钻进鼻孔,耳边不时传来浪花溅起的声音,遥斗只能靠着嗅觉和听觉来感受大海。
「野草一直割到脚?我不是告诉过你要穿长裤吗?我有没有说过?」
大和停下脚步,转过身抱着胸面对遥斗。或许是由下往上看的缘故,大和的眼睛比平常看起来更像三角形。不用说,大和当然是穿着牛仔长裤,上半身搭配卡其色长袖衬衫。
「有……」
遥斗心不甘情不愿地答道。难得有机会要去海边,没有踩踩水也太可惜了吧。遥斗因为这样才穿了短裤,但这似乎是个错误的决定。遥斗气得不想向哥哥解释,所以默默地走下石阶。
「我是无所谓啊,现在就回家也没差。」
大和板着脸说道。平常星期六大和总会睡到中午过后,但今天就为了帮遥斗带路,被迫在上午十一点半吃早餐,十二点半出门来到这里。「呼啊——」大和似乎故意打了个大呵欠。
不过,遥斗的头抬也不抬,装作没看到,然后皱着眉头往下走。仔细一看,从深红色短裤底下露出来的双脚确实有好几处伤口,有些地方还微微渗出鲜血。弟弟还只是小学一年级,身高只有一百零七公分,大和发现,自己能够轻鬆拨开的杂草,对弟弟来说其实挺难应付的。
「真是的。」
大和嘀咕道,又开始往下走。
「你看!只要走到这里就可以看到海边了。而且,从这里的树底下看过去,还可以看到屋顶。」
「真的吗?在哪里?」
遥斗脚步轻快地跳下来。大和心想「什么嘛,明明还这么有精神」,当场后悔自己不应该柔声鼓励弟弟。
「哪里哪里?」
「那里啊!」
大和一边儘可能地保持冷漠的语调,一边指出位置。那栋房子就盖在山崖下,海上的鲸岛正好替它挡住了海风。房子的红色屋顶带有光泽,石墙呈现淡淡的奶油色。遥斗心想,「好像车站前面那家蛋糕店的黑醋栗慕斯蛋糕喔。」
好不容易走下所有石阶后,眼前看见的不是沙滩,而是高低不平的岩岸。不过,走到一半时,原本高低不平的岩岸像用锉刀磨过了似的,变成像一块平坦的黑板。黑醋栗慕斯蛋糕就盖在这块黑板上。
因为这里的海湾实在太小,所以渔船开不进来。往东边前进一公里的地方有两处面积较大的海岸,其中一处是渔港,另一处是海水浴场。也是多亏有这样的地理条件,所以大人们不会靠近这里。不对,应该是相反。正因为有这样的好条件,魔法师才会在这里开店。
回忆当铺
木纹招牌上以浑圆的字体写出店名。遥斗认识的字还很少,顶多只认得「山」、「川」、「上」、「下」而已,但不知道为什么,却认得「当铺」二字。住在鲸崎町五岁以上的小朋友,应该都认得这两个字吧。这些小朋友从还没有能力走下山崖的年纪,就经常在很多地方听到关于这里的谣言。
如果像哥哥一样好好利用这家店,就能够顺利赚到钱。赚到钱后,就能够偷偷买妈妈不肯买给我的游戏软体。遥斗深深吸进一口气。海湾风平浪静,潮水退去后应该可以看到寄居蟹或海星。不过,稍远处的鲸岛另一端掀起高浪,浪花随之溅起。那海浪近似黑色,而不像蓝色。魔法师晚上自己一个人待在这种地方,难道都不会害怕吗?还是海浪一下子汹涌,一下子平静,也是魔法师在控制呢?
「进去啰。」
在大和的催促下,遥斗推开木头大门。他心想,「如果是我自己一个人来,肯定在石阶下面就折返回去了。」
*
*
*
「你知道这里是一家什么样的店吗?」
魔法师问遥斗。遥斗坐在沙发角落,无力地摇摇头说:
「不知道。」
这时,在窗边欣赏蜗牛的大和立即回过头。
「我不是跟你说明过了吗?」
大和皱起眉头说道。遥斗可能是太紧张了,才会把原本听过的说明忘得一乾二净。所以,儘管大和这么说,遥斗还是想不起来。
没错,眼前这个人害遥斗很紧张。遥斗从刚才就一直低头偷瞄着魔法师,魔法师从壁炉旁的书架上取出一本像相簿的大型档案夹。
这个魔法师和遥斗想像中的魔法师相差十万八千里。为了了解魔法师长什么模样,遥斗事前去过图书馆,读了几本绘本做调查(说好听是阅读,但其实只是看看插图而已)。
根据遥斗自行研究的结果,得知魔法师的模样是——
·披着黑色披风。
·头戴黑色三角帽。
·一头像烫过似的硬邦邦鬈髮。
·眼窝凹陷。
·鹰勾鼻。
·驼背。
·手拿拐杖。
·年纪很大。
这两个星期以来,遥斗每天睡前都会在脑海中想像这副模样的魔法师,然后练习怎么和他说话。
但是,这个魔法师长得完全不一样,其落差让遥斗甚至有一种空虚感,觉得自己的努力都白费了。
首先,披风的颜色就不一样了。粉红玫瑰色;遥斗不知道有这种颜色存在,所以自己想像如果在粉红色的颜料里混一些褐色,应该可以调出这样的颜色。
还有,这个魔法师并没有戴三角帽,而是绑头巾。她所有的头髮几乎都被头巾包住,只有两边耳际的波浪鬈髮垂下来。那髮丝别说是硬邦邦了,甚至还发出银色光泽。
魔法师的眼窝没有凹陷,也没有鹰勾鼻,而是笔直高挺的鼻子。她的腰桿打得直挺,也没有拿拐杖,一点也不老。
这个人和妈妈谁比较年轻呢?如果有人提出这样的问题,遥斗可能会在苦思一阵后,这么回答:
嗯……这个人。
遥斗坐着观察的这段时间,魔法师一直站着翻阅档案夹,翻着翻着还会突然笑出来,似乎忘了遥斗的存在。
遥斗只好看向站在窗边的大和。大和盯着窗户瞧,窗户上有三只蜗牛不停往返,从窗框的这一端移向另一端。
发现遥斗的视线后,大和说:
「这几只蜗牛是专门负责清扫窗户的。」
第一只蜗牛一边前进,一边从不知道该说是屁股还是尾巴的部位喷出清洁剂。第二只蜗牛负责踩清洁剂,让液体延展开来。最后一只蜗牛用绑在尾巴上的小块布料仔细擦亮窗户。
魔法师身后有一座壁炉,但现在是夏末,所以当然没有点着炉火。那会不会只是装饰用的壁炉啊?还是到了冬天,真的会有木柴在里面劈哩啪啦地燃烧着呢?
壁炉右边有一座小猫形状的灯具。长约五十公分的猫灯全身发出朦胧光芒。窗外射进来的光线加上猫灯的灯光,让屋子里显得不那么阴暗。而且,这沙发和椅垫的触感出乎意料地柔软,坐起来很舒服。椅垫有红色、黑色和白色,沙发也是红、黑、白组合的格子图样。遥斗觉得这张沙发比在家居用品店的沙发还要好看。
「糟糕,我太认真在播放回忆了。」
魔法师「啪」地一声阖上档案夹后,在遥斗对面的摇椅上坐了下来。她摇晃着椅子,轻轻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
「那这样,我简单说明一下这家店的经营模式。」
「好。」
遥斗点点头心想,「这个魔法师连讲话的方式都很奇怪。」遥斗睡前所想像的魔法师是用沙哑的声音说:「你从哪里来的?」可是,眼前这个魔法师说话却流利得像电视里的女气象播报员在说:「关东地区天气晴,甲信地区晴时多云。」
「所谓的当铺呢,就是会针对你拿出来的东西支付一笔钱。你拿出来的东西就叫抵押品。会不会太难懂?」
遥斗总算想起哥哥说明过,他一边心想,「对喔,哥哥好像这样说过。」
一边回答:
「嗯……我懂……应该吧。」
「那我继续说明喔。你只要在二十岁以前还钱,就会退还抵押品。不过,如果超过二十岁还没有还钱,就会流当。意思就是不会退还。」
「嗯。」
「好,至于你要拿出来的东西——」
这点遥斗记得很清楚,他打断魔法师说:「回忆。」
「没错,你的回忆。快乐的回忆、不甘心挨骂的回忆、寂寞的回忆;你必须告诉我这些回忆。」
「嗯。」
「听你说完后,由我来决定价格,看愿意为这个回忆付多少钱。也就是说,当我觉得这个回忆很有趣或很有价值,你就可以拿到比较多的钱。不过,如果你带了好几个类似的回忆来,而我不觉得有趣的话,价格就会比较便宜。」
「嗯。」
「那么,你已经準备好要描述回忆了吗?」
「我有很多种回忆。」
遥斗不经意地抬头看向天花板,寻找着适当的回忆。
「有了。昨天的晚餐。」
「晚餐?」
唔,我吃了蛋包饭和沙拉。」
「是喔。」
「你要给我多少钱?」
遥斗从沙发上探出身子问道。魔法师用手背掩住嘴巴发出咯咯的笑声。
「这种的不行。」
「咦?」
「零元。」
「为什么?妈妈煮的蛋包饭很好吃耶。」
「你刚刚说的不是回忆,是记忆。」
「回忆和记忆有什么不同?」
遥斗突然觉得不耐烦了起来,转身面向大和。可是,大和打开窗边架子上的罐子,打算要吃饼乾。大和身边有一只穿着白色蕾丝围裙的松鼠,松鼠像挥动拖把似地甩动尾巴在打扫。
遥斗不得已,只好重新面向魔法师。
「我刚刚也说过啊,回忆要像是很快乐、很不甘心或很失望这种会牵动你心情的事件。妈妈煮的蛋包饭很好吃只是一种事实。如果是『很少煮蛋包饭的妈妈隔了三年又煮蛋包饭给我吃,结果超好吃,我也吃得很开心』,那才算是回忆。」
很遗憾地,妈妈经常煮蛋包饭,一个月差不多有两次吧。所以,不会觉得稀奇,也不会特别开心。
「那这样,只要想出开心到不得了的事情就好了吧。」
遥斗还来不及仰望天花板,就想到了好主意。他心想,「只要拿哥哥的回忆来说就好了啊。」这么一来,搞不好哥哥会高兴得把吃到一半的饼乾也分给遥斗吃。
「有一种叫小昆虫卡的卡片,总共有五百种。当中最受欢迎的是深山锹形虫,但我们班上都没有人有这张卡。有一次哥哥说他已经升上五年级,不会再玩小昆虫卡了,所以把他的卡全部送给我。结果我发现里面就有深山锹形虫的卡,整个人开心得不得了!」
说罢,遥斗瞥向窗边。如遥斗所期待,大和手拿着饼乾直直盯着这边看。等魔法师一给钱,遥斗打算也要马上拿饼乾来吃。
「嗯,很好的回忆。」
「你要给我多少钱?」
「我想想喔,这是你第一次典当的回忆,差不多算三千五百元吧。」
「三千五百元!」
遥斗在膝盖上紧握拳头暗自说:「可以拿到这么多钱啊!」平常在家里,帮忙看家一整天可以拿到一百元,帮忙拔庭院的杂草半天五十元。只要说两、三个回忆,不就一下子可以拿到比压岁钱还要多的钱?不过,三千五百元要买游戏软体可能还不太够。遥斗暗自计算着。
不过,后方传来声音打断了遥斗的计算。
「不行!不可以当这个。」
大和的脸比刚刚还要红。他该不会是在生气吧?
「为什么?」
「你是忘了我之前怎么跟你说的啊?你很笨耶!」
「我哪有笨!」
「如果当了回忆,那回忆就会从脑袋里消失耶!」
「啊……」
听到大和这么说,遥斗总算想起来了。的确,大和这样说明过。魔法师接着说:
「没错喔,寄放在我这里的回忆会从你的脑袋里消失。不过,曾经有过这段回忆的记忆还是会存在。也就是说,假设大和对你说:『我以前给过你小昆虫卡吧?』这时候你还会记得『对喔,我把那段回忆寄放在当铺那里了。』不过,你不会知道具体内容是什么。」
「可是,只要在二十岁以前来付钱,你就会把回忆还给我们,对吧?」
听到遥斗这么说,魔法师发出「呵」的一声。虽然表情在笑,但她的眼睛深邃如深山里的湖泊。
「大部分的孩子都不会来赎回。」
「咦?可是,他们应该会有钱啊。长大以后可以打工,也可以工作,钱就会一直进到口袋里来,」遥斗说道。
邻居的大哥哥就是一个例子。大哥哥上高中后,荷包突然饱了起来。那是因为他在便利商店打工,所以有钱可以领。
魔法师回答:
「大家都有钱啊。我是说比小时候有钱。不过,他们不会想用这么珍贵的钱来赎回回忆。」
「为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