户外温度低于十度,但室内暖烘烘的。壁炉里的明亮炉火熊熊燃烧着,并时而传来劈哩啪啦的声响,火花随之扬起。魔法师只穿了一件黑色洋装,没有套上外套或毛衣。
遥斗今天又拿了一个回忆来典当。
「怎样的回忆?」
魔法师询问后,遥斗流利地开始说明。遥斗固定来这家当铺已经有两年的时间。如今已成了这里的老顾客之一。
「昨天啊,妈妈叫我去买东西,所以我去了超商。妈妈每次都会说:『你要走大马路去,不可以从公园穿过去喔。天色变暗时,公园可能会有危险分子出没。』可是,根本没有什么危险分子,而且走公园比较近。所以,我走了公园过去。反正不说就不会被发现。」
「是喔。」
魔法师一边附和,一边在编织。红色毛线编出三角形的编织物,不知道是要被当成披肩来用,还是要用来铺在地板上。既然会魔法,施一下魔法不是就可以瞬间编好吗?虽然脑中浮现这样的疑问,但遥斗决定继续说下去:
「可是,回程路上遇到了隔壁阿姨,阿姨还跟我说:『好乖喔,帮妈妈买东西啊?』当时我很正常地回了一声『嗯』,哪知道阿姨今天在妈妈面前提起这件事。她说:『你儿子好乖喔,会帮忙做事。我昨天在公园遇到他呢。!』再来会怎样你应该猜得到吧?气死我了。」
遥斗鼓起腮帮子说道。魔法师一边勤快地动着双手,一边说:
「又挨骂了啊?」
「每次都这样。为什么我帮忙去买东西,还要挨骂啊?哥哥他最贼了。他自从升上国中加入足球队后,就完全没有帮忙做过家事。可是妈妈连吭一声都没有。」
原本注视着毛线的魔法师忽然抬起头。银色波浪鬈髮闪过一道光芒。
「先只针对回忆的部分总结给我听,哥哥的事情和今天的回忆无关吧?」
「嗯……」
遥斗心想,「乾脆不要讲,回去算了。」每次只要有人骂遥斗,遥斗就会想要捂住耳朵,当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不过,遥斗改变了念头。因为他想起最令他生气的人。
「结果妈妈说:『既然不听话,就暂时不准你吃冰。』每次去帮忙买东西回来,都可以吃一根冰棒当奖励,现在被取消了。而且不知道要取消到什么时候。虽然妈妈说取消到我会反省为止,但谁知道会到哪年哪月。」
「所以你想当掉这个回忆?」
「嗯。这么做是好事吧?这样就会少一个讨厌妈妈的回忆,对妈妈也比较好。嘿嘿。」
「是好事还是坏事不是由我来决定。」
听到魔法师这么说,遥斗发现自己其实是希望魔法师赞同这是好事。遥斗会有这样的想法,或许是因为他内心深处并不认为这是好事。
「我可以付七百元。」
「啊!上次明明还有一千元。怎么愈来愈便宜?」
听到遥斗的抗议后,魔法师把毛线和钩针放在沙发上,起身去拿档案夹。
「没办法,都是类似的回忆,我都听腻了。」
「是喔。」
遥斗感到无趣地嘀咕道。那这样,下次再来时挑学校的事情来说好了。
「哎哟?下一个客人来了。她说要採访我呢。」
魔法师看向窗外说道。遥斗跑向窗户,掀开蕾丝窗帘。儘管遥斗凑到眼前,三只蜗牛一副完全没发现的模样,依旧勤快地打扫着。
她就是校刊社的社长啊,遥斗看着对方看得入迷。
大家都已经知道她的名字。她叫永泽里华,加入鲸崎国中的校刊社,今年秋天刚当上社长。为什么连小学三年级的遥斗也认识她呢?那是因为她向镇上所有小朋友发出了通知。有的人是收到Email,有的人是直接收到通知。两者的通知内容都一样:
首创先例!大胆直击!
即将採访ㄏㄨㄟˊ 一ˋ当铺的魔法师!
报导内容将刊载于鲸崎国中校刊!
请大家踊跃提出问题,
我会为大家直接向魔法师发问!
鲸崎国中二年级 永泽里华
后来,遥斗只提出一个问题,并请哥哥代为传达。
「请问魔法师几岁了?」
因为妈妈之前说过直接问女生的年龄很没礼貌,所以遥斗一直认为不可以问魔法师几岁。不过,如果有人愿意帮忙问,遥斗当然很高兴。魔法师到底几岁了?两百岁左右?还是十万岁?几岁会死掉——?应该也要提这个问题的;遥斗一边感到遗憾,一边盯着永泽里华走来,并从头到脚仔细打量一番。
明明是放假天,永泽里华却穿着制服。深蓝色运动夹克、深蓝色毛衣、深蓝色百褶裙,加上白色圆领短衫。虽然全国各地都看得到像这样的制服,但这一带只有一所国中,所以不用担心会认错学校。
「你好。」
当遥斗察觉时,永泽里华已经来到玄关。大门只打开五公分左右的缝隙。永泽里华没有把门打得更开,似乎是在犹豫该不该擅自走进来。
「请进。」
儘管魔法师如此说道,里华还是没有要进来的意思,于是遥斗跑了出去,把大门整个打开。
「欢迎。」
「咦?」
里华露出惊讶的表情看着遥斗,水汪汪的大眼睛变得更大了。里华的表情有些像在瞪人,遥斗不禁往后退了一步。
里华立即转动视线寻找魔法师,似乎对遥斗不感兴趣。
「我今天自己一个人来,请多多指教。我没想到会有其他人在,所以吓了一跳。」
「喔!他是刚好来典当东西。啊!我忘了。」
魔法师拿出桃红色长皮夹,用白皙细长的手指从里面掏出一枚五百元硬币,和两枚一百元硬币递给遥斗。
虽然已经错过时机,但遥斗又想到了另一个问题。那只桃红色皮夹表面有很多条歪七扭八的纹路,班上同学都说那一定是蛇皮,请问是真的吗?世上有粉红色的蛇吗?还是魔法师自己染的?
遥斗心想,「我不能就这样留在这里吗?」而在玄关原地踏步了一会儿。听到脚步声后,她们会不会以为我已经回去?这样就可以躲在窗帘后面了。还是我可以和松鼠一起打扫房间吗?
然而——
「我想做一对一的採访。所以,掰掰啰。」
里华毫不留情地赶走遥斗。刚刚明明是遥斗为里华打开这扇门,现在却被赶了出来……
算了。
遥斗跑了出去。现在如果去滨海公园,应该随便就会遇到班上哪个同学
吧。採访开始前我还一直待在当铺呢;遥斗一边思考要如何炫耀,一边冲上漫长的阶梯。忽然间,遥斗停下脚步。
唔,万一妈妈她们看见报导会怎么想?她们会不会察觉到「原来就是魔法师搞的鬼」,遥斗才会经常失忆?会不会在学校引发后遗症?
不对,这是国中校刊,哥哥不会把校刊带回家,所以妈妈绝对不会有机会看到。
遥斗这么告诉自己后,继续爬石阶。强劲的海风吹了过来,微温的海风在背后推着遥斗向前行。
*
*
*
透过窗户可以看见遥斗逐渐跑远。里华心想,「我是不是应该让他留下来比较好?」想着想着,遥斗的身影已消失不见,所以留或不留都太迟了。
毕竟里华从来没有一个人来过回忆当铺。说得更清楚一点,里华从来没有典当过回忆。她只陪朋友麻美来过,而且只是在旁边安静观看而已。那时里华毫不客气地看遍屋内每个角落,愈看愈觉得这是个怪地方。现在独自来到这里,发现这里不应该说是怪地方,应该说是「阴森」会更贴切。一直在窗边来来去去的蜗牛搞不好会突然变成巨大的蜗牛,一口把里华呑下肚。现在在眼前倒茶的松鼠,说不定在茶里下了毒。
还有,最可疑的是魔法师本人。这个魔法师的样貌一点也不像魔法师。里华想起挂在学校音乐教室里的欧洲知名作曲家画像。贝多芬、莫札特、海顿、韩德尔;他们每个人都被画成了蓝皮肤,平面感的画风也缺乏真实感。不过,这些画像散发出一种氛围,让人觉得如果在深夜打开音乐教室的门,可能会看见他们浮出来交谈或在室内走动,甚至弹起钢琴。
眼前的魔法师正好就和这些画像的感觉一样。虽然画像当中没有女性,但就算在海顿和贝多芬之间放上一张魔法师的画像,也不会觉得突兀。然后,到了半夜,魔法师就会轻飘飘地浮出来。
倒完红茶后,松鼠轻快地踩着小碎步离去。魔法师像接到交棒似地把毛线球放上架子,接着在摇椅上坐了下来。
里华髮现坐在沙发上会陷得很深,视线也会变低,有种魔法师高高在上的感觉。
当然不能输给魔法师了。
里华迅速往前探出身子,让自己在沙发上坐直。既然已经来到这里,也只能硬着头皮进行了。大家都在等待这一期的校刊,等着看这场採访。
「我是永泽里华,是鲸崎国中的校刊社社长。」
里华把刚印製好的名片放在桌上。因为不想被魔法师看轻,里华特地为了这一天印製了名片。只是,她看不出来是否成功传达了意图。
魔法师只这么应了一声。
里华决定直接发问。她早就决定好第一个问题要问什么。
「你为什么会答应接受採访?」
「为什么要这么问?」
「大家都闹成了一团。因为大家一直认为ㄏㄨㄟˊ 一ˋ当铺是个秘密地方,不可以让大人知道,也觉得不可以问魔法师太多问题,所以听说有些小孩一直忍住不敢发问。可是,你现在却说想问什么就问什么,还说可以写成报导。而且,这样大人也会看到……」
魔法师只是轻笑一声,没有说任何话。于是,里华重複一遍说:
「你为什么愿意接受採访?」
「我一直以来都愿意啊。」
「咦?」
「可是,都没有人说要採访我,就这样而已。」
为了不让人看见自己失望的表情,里华翻起了笔记本。其实里华一直期待着可能会听到自己想听的话。
——我被你的热忱打动了。我有预感你一定会採访得很好,所以才答应了你——
「那么,我开始发问了。」
里华提出笔记本上的第一个问题。
「请问你什么时候开始在这里经营ㄏㄨㄟˊ 一ˋ当铺?」
「忘了耶……什么时候开始的啊……」
「大人们都不知道当铺的存在,也就是说,算是最近的事情啰?最久也不超过二十年。」
「没那回事喔。你忘了吗?过了二十岁以后,当抵押品的回忆会流当,在那同时,来过这里的记忆本身也会消失。」
对啊,我都忘了。或许是从来没有典当过回忆,所以明明听朋友说明过,却没有牢牢记住。
里华决定从不同角度切入。
「请问这世上大概有多少魔法师?」
「我忘了耶。」
魔法师偏着头说道。看见晃动的波浪鬈髮,里华想起自己还是小学生时曾经嚮往过这种像少女漫画般的髮型。不过,比起银髮,还是金髮比较好看。
「我从来没算过有多少同伴。」
「怎么会?」
里华表示不满的意见后,魔法师轻笑一声说:
「你也是吧。你也不知道地球上总共有多少人吧?」
被将了一军。的确,虽然知道全世界有六十亿以上的人口,但不可能知道确切数字。
「那请问距离最近的魔法师在哪一带呢?他在做什么?」
「忘了耶……这一带应该只有我吧。我是听说过更南方的海边有一个在经营什么工厂的魔法师。」
「啊?这样你不会很寂寞吗?你偶尔会去见对方吗?」
「见谁?」
「见想见的人啊!不是人,我是指魔法师同伴。」
魔法师露出了苦笑。不对,或许是里华觉得她在苦笑。魔法师其实只是偏了偏头而已。
「我从来没有想见某人的念头。」
「这是因为你和大家的感情不好吗?」
「没有啊。」
「像我上次得了感冒发高烧,所以请假请了一个礼拜。那时候我每天都很想念班上的同学,后来隔了一个礼拜再见到同学,就觉得很开心。」
里华一边说,脑海一边依序浮现班上同学的脸。可是,想到坐在斜后方的相泽雪成后,就想不起下一个同学,而一直停留在相泽雪成的脸。平常很少笑的雪成因为左膝盖受伤,而暂时退出足球队。里华在他的嘴边画上小小凹洞,硬是加上了酒窝。
不知不觉中,里华自己的嘴角似乎也上扬了起来。
「你怎么了?」
魔法师问道。关于雪成的事,里华只告诉过麻美。不过,魔法师又不是班上同学,甚至也根本不是人类,或许没必要隐瞒吧。想到这里,里华说:
「我想起请假那段时间特别想见的人。」
「是你喜欢的人?」
被魔法师这么一问,里华不禁感到惊慌失措。
「呃……不过,有一段时期我很讨厌他。」
「明明喜欢,却又很讨厌?」
里华把笔记本和笔放在桌上。她担心聊起雪成后,可能会忘了手上拿着东西而掉到地上。
「上国文课的时候,老师要我们阅读课本上提到的小说,然后大家一起讨论友情是什么。那时老师叫到我,所以我回答说:『就算过了五年、十年,我还是希望能够永远珍惜和班上同学的友情。』如果有人追问我真的这么认为吗?我可能会没什么信心,但我知道这是老师想听到的答案。再说,也没有人会在班上说真心话。我相信如果老师叫到其他同学,其他同学也会回答类似的答案。不过,他没有。」
「他怎么回答?」
「听到我的答案后,他哼了一声。老师就是因为听到声音,才会把他叫起来问说:『那你怎么想?』我因为被嘲笑觉得很不服气,所以也兇巴巴地瞪着他。可是,他根本不在意我的眼神,也不在意教室里的气氛。他说:『所谓友情,是一种结果而不是决心。过了五年、十年后,去到别的学校交到其他朋友是很正常的事。如果这样还能够持续联络,那或许是友情,但如果一开始就说要持续联络下去,明明连友情存不存在都不知道,却表现出友情深厚的样子,就太愚蠢了。』」
听到魔法师附和说:「是喔。」里华放宽心接着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