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下石阶后,里华停下脚步。她看见绣球花在山崖下绽放。这里的绣球花和其他地方不一样,花瓣呈现圆滚滚的心形。这是因为之前里华曾经告诉过魔法师,女生都喜欢「爱心」和「星星」的形状。
魔法师并没有禁止客人摘下花瓣带回家,只不过不知道是因为时间过得太久,还是魔法已解除,回到家从口袋拿出来时,只会看见枯萎的褐色花瓣残骸。所以,父母绝对不会有机会看见心形花瓣。
不过,里华今天不是来这里赏花的。她敲敲门后,没有等待回应便直接打开大门。不知不觉中,里华来这里的态度就像去亲近的朋友家一样。算一算,从第一次拜访当铺到现在,已经过了一年半以上的时间。魔法师在里面时,里华也会擅自拿起饼乾来吃。可见里华和魔法师混得有多熟。不过,上了高中后这三个月忙东忙西的,变成只能两星期来一次,在周末露个脸而已。
魔法师从里面的门走出来,手上抱着盆栽。
「我刚刚把这盆栽拿到外头晒太阳。」
盆栽里长出很像紫斑风铃草的花朵,膨大的花朵朝着下方。不过,有别于其他的紫斑风铃草,盆栽里的花朵每隔一小时花瓣就会伸缩一次,像在叹息似地吐出空气。这时,甜甜的轻柔香气就会在屋内蔓延开来。那清爽的香甜气味与其说像花香,更像刚烤好的柠檬司康。
「我第一次看见你穿这样。」
好学的魔法师因为听里华说过女生喜欢听人家夸奖其穿着,所以最近在实践这件事。
里华今天穿着亮丽的橘色束腰外衣,搭配深蓝色毛线裤。束腰外衣的重点在于领口车边有三色刺绣做点缀。里华脚上穿着浅口包鞋。
「上了高中后,要打扮很麻烦。」
「是喔?」
魔法师一边犹豫着要把盆栽放在哪里,一边附和。
「国中的时候根本不在意流行什么的,但上了高中后,大家都很爱打扮,所以为了跟她们一样,都快累死我了。虽然也是有制服,但放假时如果跟雪成上街约会,然后不小心被班上同学看见我打扮得很奇怪,雪成一定会觉得很丢脸吧?」
「是喔。」
「可是啊,我妈妈却说什么『你上了国中后就没有再长高,去年的衣服还穿得下吧。』真是不懂少女的心啊!」
魔法师轻笑一声说:
「如果是遥斗,一定会马上当掉这个回忆,你却不会这么做。」
儘管如此频繁地造访当铺,里华到现在还是没有典当过回忆。
「老实说,我很需要钱。不过,没关係,反正到了暑假我就会开始打工。」
「打工?」
「金原市的影城,也就是电影院。工读生要检查入场者的电影票、借毛毯给客人、看有没有人偷带不是店内卖的饮料进来,或是看到有人拿摄影机偷拍电影,就把他抓起来。」
「要负责很多事情呢。」
「我会和雪成一起打工,所以没问题的。」
里华邀雪成一起打工时,雪成瞬间露出嫌麻烦的表情,但里华刻意没有提起这件事。
这件事并不重要,今天会来当铺好像是要告诉魔法师什么事情……想起来了!里华拍了一下手。松鼠原本用尾巴在清扫窗帘轨道的上方位置,吓了一跳地看向里华。
魔法师总算决定好盆栽位置后,在老位置的摇椅上坐了下来。
确认魔法师坐下后,里华切入话题说:
「我们学校发生很严重的事情。」
「犯罪事件?」
「没错。可能已经有人跟你提过了吧。在三年级的教室里,一个叫作海藤的学生在上课中用小刀刺伤坐在他前面的片濑。这两个人都是男生。」
「哇啊。」
看见魔法师的表情像是第一次听到这件事,里华好心情地继续话题。虽然上高中后里华没有再参加校刊社,但描述别人不知道的新闻时,到了现在还是会情绪高涨。
「这个海藤啊,他因为觉得升学考试太无聊了,想做点什么有趣的事情,所以上课上到一半就突然起了个念头,心想『对了!找个人来刺一刺或许会很有趣。』」
「被刺伤的孩子呢?」
「听说没有生命危险。所以我才放心地说这件事。不过,实在令人难以置信。放学后我去他们教室看了一下,发现教室里仍然血迹斑斑,地板就像一面日本国旗一样,中间有一大块红色圆圈。人流了那么多血,竟然没死。」
里华先停顿下来。她想起今天不光是为了报告这个事件而来。
「魔法师,你之前不是说过吗?」
「说过什么?」
「你说你判断各种事情的基準只有『有趣』或『无聊』。」
「是啊。」
「可是,我觉得不应该是这样子的。」
「是吗?」
「那个人为了追求有趣的事情而刺伤朋友。我相信世上一定有很多会若无其事虐待小孩的爸妈,或霸凌同学的人。因为很有趣,才会去做;我觉得这样是不对的。你不是人类,或许没有什么关係,但我还是觉得这样不好。」
魔法师用手指把弄着银色波浪鬈髮。把弄完头髮后,魔法师抬头仰望天花板,陷入沉思。
咦?魔法师是不是受到过大的打击了?里华思考接下来要说什么时,魔法师忽然直直看向她。翡翠色的眼珠慢慢转为蓝色,让里华有种彷彿被拉进深邃沼泽似的错觉。
「你的基準是喜欢或讨厌,对吧?」
不过,也不能断言就只有这两种基準;虽然里华心里这么想,但因为难以启口而点点头。魔法师继续说:
「应该还有一个吧?」
「咦?」
「比起『喜欢』或『讨厌』,其实有一个更大的基準。」
「你是指什么?」
「那就是,漠不关心。」
「咦……?」
「不喜欢,也不讨厌。无所谓。完全不会注意到。虽然你刚刚像在说别人家的事情一样描述其他年级的伤害事件,但你们班上也有发生这种事情,而你却漠不关心。」
「什么!」
这点没有反驳怎么行?里华高举双手摆出打叉手势。
「不可能的。我们一年二班都很正常,也没有会刺伤别人的危险人物。虽然在提到霸凌问题时,大家经常会用漠不关心的字眼,但我们班上应该没有霸凌事件。」
「你确定?」
「都上了高中,没有人会再霸凌了啦。我们学校是这个学区里的第一升学高中,我和雪成为了升学考试都做了相当大的努力。其他同学也一样,都是自己渴望要进来,也很高兴进得来这所学校。我们学校不是那种会有霸凌事件的学校。」
「你错了。」
魔法师的语调很柔和,但斩钉截铁地下了断言。
「你们学校有霸凌事件。事实上就有学生每天傍晚都会来到我这儿。」
「谁?」
「是谁我不能明讲。你想要知道是你的自由,但我不能随随便便就说出来吧?」
「可是,你说傍晚,现在也是傍晚啊。我怎么没有在这里遇过?」
「你都是假日才来的啊。那孩子是星期一到星期五会来。」
「好,我不问是谁,但你可以告诉我那位同学傍晚来这里做什么吧?」
「来典当回忆。典当那天被人霸凌的回忆。」
「咦……」
「你刚刚说你是清川高中一年二班的学生,对吧?那孩子跟你同班。」
「男生吗?如果是男生,我可能不知道他们的所有人际关係……」
里华有些失去自信地问道。魔法师摇摇头说:
「女生。」
「可是,我们班只有十七个女同学耶。」
魔法师没有再多说话。
「不会吧……」
里华的脑海中依序浮现其他十六位女同学的脸。到了第十五位后,就是想不出最后一位女同学的长相。
*
*
*
隔周星期一。下午的体育课是上排球课。因为男生是在户外上田径课,所以里华从体育馆窗户看着操场上的状况。
「你在看雪成同学啊?」
静香轻轻拍了一下里华的背。虽然被说中了,但如果和男朋友太如胶似漆会被女生讨厌,所以里华刻意叹了口气说:
「不是,我才不会一直追着他看呢,我们已经进入倦怠期了。」
「倦怠期!」
静香听了后,笑得在地上打滚。
因为人数太少,所以女生是两班合在一起上课。今天是採取一班和二班比赛的上课形式,所以里华等人聚集在体育馆最里面的球场。
「首先要有六个先发球员,你们自己决定成员!」
老师的声音响遍体育馆。二班的女生当中没有排球社社员。在这种状况下,大家都有一种默契,就是里华等人所组成的「委员小组」四人组一定会被选中。毕竟四人组个个都是班上的活泼女生,当中有两人是学年委员,里华是图书委员,另一位静香是清洁委员。「委员小组」的三个人可以先不考虑放进被霸凌者名单里。里华在脑海里拿出名单,然后画上三条横线。
还剩下十三人。十三人分别是花枝招展帮四人、电脑帮两人、宅女帮两人、自由美女帮一人、朴素帮四人。
花枝招展帮是一群很在意髮型和指甲的女生,所以极力避免流汗。在这种状况下,她们身上一定会散发出「不準选我」的光圈。这群女生或许有可能霸凌别人,但应该可以判定为绝对不会被人霸凌的族群。思考过后,里华再次画上四条横线。还剩下九人。
有一个人明明拥有够资格加入花枝招展帮的容貌,却喜欢独自一人行动。她叫作白土芽依。里华称她为「自由美女」。总之,她是一个行动很自由的女生。白土芽依经常迟到,上课时也会偷偷使用手机,有时候第三节课还在教室里,第四节却不见人影。她是一个再怎样也不可能和人相约去厕所的独行侠。事实上,此刻也没看见她的蹤影。里华觉得她的个性太超然,不适合被放进霸凌这种世俗的框框里。不论是加害者或被害者,都不适合。再画一条横线。还剩下八人。
就在里华想东想西之际,大家已选出先发球员。四人组加上从朴素帮当中挑出来的两个女生。
对了,那个女生……
里华注视着两个女生当中的一人。她就是之前里华试图想出十六人的名字,却怎么也想不出来的最后一人。因为刚好听到有人叫她,里华才知道她叫未穗,不然到现在里华还是想不出她姓什么。
比赛开始了。
「未穗,没事、没事。」
大家不知道这样向未穗说了多少遍。未穗一直试图避开球,那程度夸张到让人觉得她可能误以为在玩躲避球。不对,应该是她自觉已伸出手,但就是碰不到球。就算碰到球,也会飞到不该飞去的地方。未穗摸着手腕,被打得红通通的手腕看起来好像很痛。
「不好意思……」
未穗一副不觉得不好意思的模样说道,或许有的人对这样的态度会感到愤怒也说不定。老实说,里华就觉得有些不耐烦。如果未穗能够至少发个球,或许就有机会赢球。
不过,其他成员似乎对输赢不感兴趣,甚至还因为受到未穗影响而失误,班上的气氛感觉不出有任何敌意。
虽然不敢下定论,但根据删除法的结果,里华决定选择未穗。
周末,里华告诉魔法师她的猜测。
「不是喔。」
魔法师很乾脆地就否定了未穗的可疑性。
「你说的未穗从来没有来过这里。」
「什么!」
里华在脑袋里重播起前几天的比赛。宅女帮女生因为聊着里华从未听过的卡通主题曲聊得太开心而被老师责备;朴素帮女生认真观看比赛,时而小小声地说:「加油!」这些人当中都没有可疑的人物。
「真的是我们班的吗?」
会不会出乎意料地是魔法师记错了?里华开始想像着。
「啊,我记错了。那孩子是一班的。」要是魔法师一派轻鬆地这么做更正,那我不就像个白痴一样?
或许是识破了里华的心声,魔法师开口说:
「要不要我告诉你名字?」
「上次你不是说不能泄漏个人情报或有其他什么问题吗?对我来说,我当然想知道啊。」
「就店家的信用而言,不要说出这种事情确实比较好。不过,不知道怎么搞的,我就是会想告诉你。」
听到魔法师这么说,里华全身抖了一下。也就是说,如果知情了,就再也回不去,不能装傻说:「我不知道有霸凌事件。」
然而,好奇心胜过了害怕。
「那就告诉我吧。」
魔法师说出里华一开始就认定「不可能」,而从名单排除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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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不起——我迟到了。」
白土芽依轻轻推开后门走进教室来。里华一百二十度扭转脖子直直盯着她看。芽依轻鬆闪过里华的视线后,在座位上坐下来。
「我说白土啊,五十分钟的课堂你过了四十分钟才进来,这种不叫作『迟到』,应该叫作『旷课』。」
教日本史的菊谷老师一边唠叨说道,一边在出席簿上打勾。
「对不起——」
芽依再次一派轻鬆地回了老师一句。她的从容态度彷彿在说:「我无所谓啊,要记出席或缺席都可以。」
里华保持转头的姿势盯着芽依看。里华第一次这么认真地观察芽依。一直以来因为芽依不属于里华生活圈内的人,所以对她只有「算是个美女」的大概印象。重新细看芽依的长相后,里华髮现不能用如此简单的字眼来形容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