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在这里啊。」
「……喔,浩太先生吗?」
穿过外观雄伟的正门,在通过拉尔齐亚饭店柜檯的路上往左弯,就是拉尔齐亚饭店本馆庭园。此处符合季节的盛放繁花能够让见者放鬆,经常成为人们谈情说爱的地点,因此又称「细语之庭」,是拉尔齐亚饭店内备受欢迎的景点之一。
「席恩小姐找你很久啰。」
克劳斯坐在庭园的草地上仰望夜空,浩太也在他身旁坐下。克劳斯瞄了他一眼,随即让目光回到夜空,浩太将这个反应当成同意,同样抬头望向夜空。
「……月色真美啊。」
「……」
「浩太先生?」
「失礼了。在我的祖国,『月色真美』和爱的告白同义。很高兴你有这份心意……不过非常抱歉,我没有那方面的兴趣。」
听到浩太的回答,让克劳斯惊讶地瞪大眼睛,接着他一如往常的温和笑容转为苦笑。
「或许,我对浩太先生有些误解也说不定。」
「是这样吗?」
「我原本以为,您是个不会开玩笑的人。」
「难道说,您以为我是个一板一眼的人?」
「是的,不好意思。」
对于这夹杂苦笑的答覆,浩太也回以苦笑。
「……实在是非常抱歉。」
一会儿后。
「什么事?」
「让您看见我丢脸的一面了。」
克劳斯轻声开口。
「席恩小姐相当惊讶喔。她说『那个温厚的克劳斯,居然会表现得那么激动』。」
「会鄙视我吗?」
「鄙视?」
苦笑转为苦涩。
「……对贝洛亚说的那些话。」
「……啊。」
浩太一如往常地搔搔脸,脸上苦笑加深。
「这个嘛,虽然实在不怎么好……话虽如此,但这方面的事我倒也不是不明白。」
「是这样吗?」
「儘管我不怎么喜欢『一扯上钱就会这样』的说法。」
银行员,特别是与融资有关的人,在入行后就会被灌输一件事。
『和顾客打好关係。但是,别和顾客关係太好。』
银行是保管别人的钱,并将这些钱借给别人,靠着差额牟利的行业。人们常说「银行在晴天送伞,在雨天收伞」。既然借出去的钱不属于自己,就不能单纯靠「交情好」这种私情因素决定能否融资,必须有某种程度的根据——也就是让对方证明「能够还钱」。而且,还得是以客观角度来看谁都能接受的形式。
「……不过人一旦被逼急了,还是会发生这种事喔。」
先前关係良好的银行员,突然说「社长,销售额下滑了。请提出根本性的解决办法。要不然,我们无法融资」。听到这句话的社长当然很难受,但说出口的银行员也不好过。因为会被社长骂「果然银行只在晴天好心」、被骂忘恩负义、要听完对方想得到的所有难听话,然后被赶出公司。而这么做的人,正是先前关係良好的社长。就算是银行员,也不是没血没泪的机器人。
「我不是没有这种经验,也不是不了解这种脱口而出的心情。应该说……嗯,我不久前才做过一样的事。所以,实在没什么资格教训别人就是了。」
「浩太先生也是?」
「真是不好意思。所以说,道歉还是趁早比较好,不是吗?放心,以克劳斯先生和贝洛亚先生的交情,一定马上就能和好的。」
一时气昏头说出口的话语,实在很难收回。因为就算明白道理,情感也无法接受。而且随着时间经过,这种话语往往会愈来愈难订正。
「……说得也是。我这就去向贝洛亚道歉。」
「唉呀,只是一时的气话,贝洛亚先生也会原谅您的。」
「……如果是这样就好。」
说着,克劳斯暂时闭上眼睛。
「……方便听我说说往事吗?」
他的视线移回天空,开口说道。
「请说。」
「之前说过我是养子对吧?」
「是的。」
「我的老家,在叫做洛拉的城市经营小旅馆。您听过洛拉吗?」
「记得是『赌城』对吧?弗雷姆国内唯一一个準许设立公营赌场的地方。」
「对。我老家开的旅馆,原本是拉尔齐亚饭店的分馆……但是在我祖父那一代,从拉尔齐亚饭店独立了。」
「拉尔齐亚饭店的分馆吗?如果是这样,那还真是大有来头呢。」
「是的话就好了。」
说着,克劳斯面露苦笑。
「……洛拉是观光地区,而且是赌城。治安也不像拉尔齐亚这么好……还会看到醉汉打成一团。特别是我的老家会接纳『这种』客群,加上将旅馆一楼弄成酒馆,所以吵架斗殴算是家常便饭。」
「实在难以想像原来是拉尔齐亚饭店的分馆呢。」
「因为祖父本人也算不上品行良好。总之他似乎是个具备了喝酒、打人、花钱这三项嗜好的人。而且他儘管住在洛拉,却常常跑去帕尔赛那玩。」
苦笑略微加深。
「阿道夫先生……现任的拉尔齐亚饭店集团会长,当时似乎很喜欢这样的祖父,经常来我的老家玩。他通常穿着和那种便宜旅馆不相称的笔挺衬衫,头上还戴着软毡帽。」
克劳斯摆出左手放头上、右手推门的姿势。
「每当阿道夫先生随着喀啷、喀啷地响起的门铃声缓缓走进来,原先喧闹的大厅气氛就会为之一变。现场一片寂静,阿道夫先生则在寂静中将鞋子踩出喀、喀的声音走来柜檯。简直就像一块浮雕……所谓『引人注目』,大概就是指像他那样的人吧。」
他一副缅怀过去的模样,望向远方。
「阿道夫先生——拉尔齐亚饭店经营团队顶点的领袖气质令我大为震撼……他潇洒的态度、服装、举止,全都令我大为震撼、无比嚮往。这让年幼的我觉得『这个男人好帅』,希望将来能变得像这个人一样……他就是这样的人。」
——同时,自己的父亲看起来「穷酸」得无药可救。
「……现在的我,已经明白那时候自己说得有多么过分。然而,当时的我实在无法忍受家父。他不像阿道夫先生那样潇洒气派,粗野、随便、开心地介入客人之间的争闹、酒量有如无底洞。在我眼中,他欠缺身为人类的魅力。」
于是。
「我对这点非常非常厌恶……到了深恶痛绝的地步。」
「……」
「职业和自己的父亲一样,却显得完全相反的阿道夫先生。两人的差距,在我心里就这样成了『洛拉的廉价旅馆』和『世界顶尖的拉尔齐亚饭店』的差距。为什么我是这个家的孩子呢?为什么我不是生为拉尔齐亚饭店的孩子呢?难道我将来要经营这个又小又破烂的旅馆一辈子吗……这让我深恶痛绝。再加上,我晓得自己和阿道夫先生有同样的『血统』。」
所以。
「……在我十七岁的时候,拉尔齐亚饭店来了阿道夫先生的使者。他说『如果你愿意,要不要试着进入拉尔齐亚大学就读,将来到拉尔齐亚饭店工作?』。」
那张仰望夜空的脸上,露出了笑容——孩子般的纯真笑容。
「……我好开心。从今以后,我可以当个超一流饭店的人了。能够在崇拜、当成目标,希望有一天能像他一样的人麾下工作,而且还得到进修的机会。一想到这里,让我好开心、好开心……开心到了极点。真的、真的非常开心。然后……」
克劳斯面露苦笑。
「……来到拉尔齐亚饭店的第一天,人家对我说:『你运气真好』。」
「……」
「我自己也觉得运气很好,所以带着满面笑容天真地点头,完全没注意到那是讽刺喔?虽然和拉尔齐亚饭店有很大的差异,但我好歹也是旅馆老闆的儿子。我自认为基本的工作内容和应该会的礼仪规範规矩都学过了。儘管阿道夫先生说『专心念书就好』……但我还是想工作,希望能儘快成为阿道夫先生那样的人……您知道吗,浩太先生。」
「知道什么?」
「拉尔齐亚饭店谢绝小费喔。」
「这还真是罕见呢。」
「拉尔齐亚饭店认为,我们已经提供旅客顶级的服务,也收取了足以匹配服务的代价,所以不收小费。」
克劳斯这几句话,让浩太有些疑惑。
「可是小费也具有致谢的含意在内。如果拒绝,不是反而显得失礼吗?」
「我不否定这种想法。然而……」
这是拉尔齐亚饭店的「传统」——克劳斯说道。
「……拉尔齐亚饭店的『传统』如此。小费是这样。出餐方式、怎么替客人介绍环境、与客人交谈,这些全都和我家的旅馆截然不同。可以说,我过去学到的常识完全没用。在拉尔齐亚饭店,我被当成『乡巴佬』。他们说我配不上拉尔齐亚饭店的『品格』,嘲笑我没有身为拉尔齐亚饭店一员的『资格』。」
克劳斯喘了口气。
「……我好怕,浩太先生。我害怕贬低拉尔齐亚饭店的传统,害怕玷污拉尔齐亚饭店的骄傲,害怕伤到拉尔齐亚饭店的招牌。我害怕拉尔齐亚饭店延续多年的历史,被我弄髒其中一页。我好怕、好怕。」
害怕对新的事物做决定。他说道。
「……我满脑子都是这些念头,就这样过了十年。不知不觉间,我已经变成看别人脸色过日子。要当个配得上拉尔齐亚饭店的人,成为一个不会砸拉尔齐亚饭店招牌的人……只想着这些。」
克劳斯·伯格哈特的努力,可说非常值得讚赏。仅仅一年。他仅仅用功了一年,便顺利进入拉尔齐亚王立大学就读。名次虽然不能说很好,但是进入拉尔齐亚王立大学就读的人,不止弗雷姆王国的人,还有其他国家的优秀人才,即使是吊车尾也相当了不起。
「……在拉尔齐亚的生活中,我大概学会了『安宁』度日的生活方式。身为乡巴佬的我要避免引人注目,要注意彆强出头。不生气、不吵闹,讨厌的事不能说讨厌,为了不引起任何人反感而常保微笑,不骂人、不表示意见、不责备别人。」
「……」
「……贝洛亚是个聪明人。他大概已经发现,我这样总是面带微笑……是在『虚伪』地活吧。这样的我,却说出那种话。他想必会认为……那是真心话。」
克劳斯自嘲地笑笑,然后摇摇头。
「……不,或许那就是我的真心话也说不定。」
「克劳斯先生。」
「……回归正题吧。我已经决定要为了守护拉尔齐亚饭店,守护它的传统、骄傲、招牌而活。如果有一条已经铺好的路,我就会走在那条铺好的路上。如果有石头落在路上,我则会避开那块石头继续往前走。可是……可是,我不会想冒着弄髒衣服的危险走上小路。」
或许会有人感到意外,其实受雇社长对于「传统」与「骄傲」的执着,经常比创业家族还要强。不是比「创业者」强,而是比「创业家族」强。
有个要先说「算不算适当其实很有问题」的例子——德川幕府的第三代将军德川家光,曾经当着聚集的诸侯面前宣言「余乃与生俱来的将军」。家光公并非看不起天下、看不起德川幕府,但是对于天下的「执着」与「憧憬」,恐怕比他当成「伊达老爹」仰慕的伊达政宗要更为强烈。家光生而为将军,换言之在他的认知中,所谓「天下」也就是德川的东西,进一步来说就是自己的东西,他从孩提时代就以继承人身分接受培养,这点不难想像。对于这样的家光公来说,天下大概是「理所当然该属于自己」的东西吧。
至于后继的「外人」则没有这种「理所当然该属于自己」的情绪。正因为没有,往往会格外重视传统与骄傲。对于后来才加入的外人而言,这些「传统」与「骄傲」原先不存在,就像从天上掉下来的东西。因为难以入手所以珍惜,和失去原本就有的东西相比,放弃得来的东西更加可惜……嗯,会这么想也是人之常情。
「走在已经铺好的道路上吗?」
「是的。」
「就我个人看来,这条路似乎还没铺好呀?」
目前拉尔齐亚饭店的经营状况实在不能说兴盛,真要说起来,这应该是一条布满荆棘的道路。
「……即使如此也一样。即使如此,我还是想守护『传统』与『骄傲』。」
「……嗯。」
浩太用手抵着下巴,将视线从克劳斯身上移开,看向后面的夜空与饭店。在这个没有电力设施的奥克纳大陆上,拉尔齐亚饭店即使入夜也显得……虽然很难说金碧辉煌,但至少算得上灯火通明。那威风八面的模样尽收眼底。
「……我家是做日式甜点……呃,亚美特风格甜点的店铺。」
「……喔?」
「儘管没拉尔齐亚饭店这么悠久,但也算是有点历史的老店……虽然这么说有些偏袒自家人,但是味道确实不错,所以累积了某个程度的顾客。我们一直恪守传统,小心翼翼地不伤到招牌,不过……」
「不过?」
「附近开了一间便宜又好吃的店,也就是所谓的竞争对手。」
「……」
「身为老闆的家父十分苦恼。儘管味道应该不输对方,客人却还是逐渐离去。父母日渐憔悴的模样,让当时年幼的我无比难过……后来,家父做出决定。」
「……怎样的决定?」
「决定做西式甜点……做那些奥克纳大陆上贩卖的甜点。」
「……」
「虽说同样是甜点,但毕竟是连做法都完全不晓得的奥克纳风格甜点。在一番试误后,家父做出那些甜点放到架上。原先以卖了近百年亚美特风格甜点为傲的我们家,输给时代的潮流,转型为也贩卖奥克纳风格甜点的店家了。」
「……之后呢?」
「嗯?」
「之后……令尊的店怎么样了?」
「或许也是因为稀奇吧,顾客数相当于之前的两倍。现在也经营得十分兴盛喔。」
「……这样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