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月史郎小心地观察着倒在自己眼前的尸体。
这是作家黑越笃,头部流血过多而死。半天之前,他还在和香月等人一起欢乐地聚集在烤肉派对上,现在已经陈尸于地。
这是「水镜庄」的一间屋子,是黑越的工作室。室内有一个不大的书架,一张L形的大书桌,以及一个字纸篓,别无他物。L形书桌上除了一台笔记本电脑之外,只在桌角放了一盒纸巾而已。笔记本电脑的电源线连在插座上。桌子本身设计简洁,甚至连抽屉都没有。本来摆设在桌上的奖盃现在成了兇器,沾染了血迹滚落在地上。电脑的屏幕是掀开的,但屏幕一片漆黑。桌子的一角有几处溅射状的血迹,其中一个是用血描画出的奇特记号。这是兇手留下的,还是死者遗留的死前信息?——恐怕是前者吧。如果是死前信息,画在地板上才讲得通。
香月环视四周,想看看还有什么值得注意的地方,但房间里除了尸体、滚落于一旁的兇器、溅射的血迹之外,其他事物与自己傍晚来这间屋子时所见到的并无二致。非要挑细节的话,也只有「字纸篓里边空了」这一点变化。血迹沾染了桌面,但并未波及对面的书架——那里毫无异样。可以说,这间屋子里面的东西简直少到了极致,以至于产生不了什么变化。香月想起烤肉时黑越曾经说,这么安排是为了写作时更加专注。书架上除了参考资料之外,不要说自己的书,连其他的书都不放一本,而且也没有通网路。这都是为了写书。但他的新书,已经无望面世了……
关于推定死亡时间,连香月都能想出一二。如此一来,可以成为嫌疑人的有哪些人呢?其中有不在场证明的又是谁呢?还有,这个用血涂画出的奇特标记,代表的是什么?兇手的动机……
应该从哪里着手开始推理?
现在,走廊里的喧闹声好像略有平息了。香月小心翼翼的,没有过多踏足兇案现场。在警察抵达之前,保护好现场是最重要的吧。这里是东京都内,所以很有可能是锺场负责。这时,翡翠去而复返,站在了香月的身旁。
「老师,」翡翠耳语道,「我知道谁是兇手了。」
「什么?」
香月惊讶地望向她。
翡翠一脸认真地点点头。
「兇手是别所先生。」
「这个……你说『知道』,难道是通过灵视知道的?」
「对呀。」
城冢翡翠点点头,表情坚定。
香月不由得又看了一眼尸体。
这可怎么办……
他轻轻叹了一口气。
如果有侦探可以用灵能力探知兇手,那么对于犯罪者来说可不是什么好消息——不论设计什么诡计,玩弄什么花招,统统都不起作用了。
香月盯着兇手故意留下的血记号,回想起半天之前的事——
*
日头偏西,阳光从山间斜射过来,刺得香月史郎微微眯眼。
他伸手将车里的遮阳板拉下,瞥了一眼坐在副驾驶座上的女孩。
城冢翡翠正如一具洋娃娃一般端坐在那里。
肌肤如白雪细腻,双眸似碧玉焕彩。一头黑色的秀髮在耳朵附近画出一道舒缓的曲线,刘海也向内侧柔和地弯曲着。尤其是现在,当她不说话的时候,看起来就彷彿安置在透明盒子里的西洋发条人偶。但是,今天的翡翠和平时施展灵视时感觉不同,不带有一丁点儿超脱的气场,反倒是因为紧张,身体看起来有点僵直。
香月打了一把方向盘,汽车穿过蜿蜒的山路,翡翠的身体被离心力推得歪倒,发出一声低低的惊叫。
「呀……」
他看了一眼,发现她正伸出细细的胳膊,紧抓着副驾驶座的拉手,几乎可以看得见白得透明的胳肢窝。今天,翡翠穿了一条敞肩款白色连衣裙,锁骨凸显在奶油蛋糕表面一般的肌肤上,格外惹人注目。
「抱歉,」香月说,「这段路有点吓人吧?我会安全驾驶的。」
「那个……对、对不起。这样的路,我还是头一次……」
翡翠尽全力抓牢拉手,小声说。
这条山路儘管铺了柏油,但路幅极窄,弯道又多,路边没有护栏之类的,打方向盘时一个不留神,就有穿过树丛坠落悬崖的危险。
「不好意思……是不是因为有我,所以你开得慢了?」
「没事,时间充裕,」香月笑道,「你是不是也不敢坐过山车之类的?」
「嗯……其实我没坐过。」
「因为害怕?」
「不是,那个……我没有去过游乐场,没有什么……机会……」
翡翠的声音小小的,没什么自信,这好像并不完全是因为眼前道路惊险所致。
「噢,有机会的话,下次叫上千和崎小姐,一起去游乐场好吗?」
「可以吗?」
一阵欢悦的、如花朵绽放般的声音在香月耳边响起。他很想看看翡翠脸上的表情,但又怕看得出神,出车祸可不妙。
「嗯,我很好奇到时候翡翠小姐的反应,应该很有趣吧。」
「你别、别戏弄人……」
香月一瞥,只见翡翠仍是紧紧抓着拉手。
「这里真的是……东京吗?」
「嗯,还算是。」
「真的吗?老师你不是在骗我吧?我们开了好久,刚刚只和一辆巴士错车……连房子都看不见。这里不会是群马……之类的地方吧?」
「我们还在东京。群马,那可是一个更可怕的地方哦。听说有妖兽出没呢。[5]」
[5]群马,即群马县,日本关东地区的自治体之一。在日本网路文化中属于日常被黑对象,一些作品中甚至将其形容成未开化的蛮荒之地。
只见翡翠睁大了双眼,紧盯着香月。
「真、真的吗?阿真也说过,那是日本最恐怖的地方。魑魅魍魉横行无忌,如果像我这样的人不小心闯进去,一下就会吓晕过去的,所以她叫我小心……」
看来是信以为真了。
「翡翠小姐,你好像是海归子女吧?」
「啊,是的。我刚记事就去了纽约……有段时间在伦敦住过,回到日本的时候已经十五岁了。」
香月与翡翠相识已经两个来月。在交流中他逐渐了解到,她不单单是个大小姐,而且是海外归国子女,所以告诉给她一些奇奇怪怪的信息,她也会轻易相信。和翡翠同住的千和崎真,其身份好像不止于帮佣,同时也是她的知心好友,有时候,千和崎会故意教给她一些半真半假的知识,以此为乐。
今天这次出行,还得从一周前说起。
小说家黑越笃忽然找到了香月。
黑越是一位灵异推理小说家。他的作品将妖异和恐怖元素与本格推理相结合,人气极高。早在香月的少年时代,黑越就已经活跃在文坛,是个资深作者了。与他作品风格一致,其本人热衷于收集各类鬼话奇谈。他与香月也算相熟,这次联繫,是因为香月提及曾去见过灵媒之事,所以询问能不能介绍给他认识。说到最后,才知道原来黑越去年购入了一幢颇有些故事的别墅,结果房子真的有些闹鬼的迹象,家人正为此惴惴不安云云。
黑越本人倒是不怕灵异现象,反而兴緻颇高。据说他的家人不敢靠近别墅,黑越自己曾孤身一人猫在别墅里好几个礼拜,专注写作。不仅如此,他有时还会呼朋唤友,招待朋友和其他的作家一起来开烤肉派对什么的。
「下礼拜也要开的。你要不要带那位灵媒老师一起来啊?我这儿宽敞得很,空气又好,不嫌弃的话来住一晚也没问题的哦。」
香月踌躇了一阵子,还是和翡翠联繫,说了这个事,同时表示了「不愿意去也没问题」的意思。他说,你可以叫上千和崎一起,就当是去玩一趟。考虑到别墅的地点和开始时间,恐怕难以当天来回。香月心想,自己和她们的关係不深,贸然如此邀请,估计多半要被婉拒——不料,电话那头传来的回答超出了香月的预期。
「那个,不好意思……千和崎小姐那天有别的安排……」
「啊,没事没事,请别在意。那就只能遗憾了。」
「所以,那个……我可不可以一个人跟老师你一起去啊?」
「啊?不是,」香月完全没想到对话会向这个方向发展,一时语塞,「你没关係吗?要留宿一晚的哦。」
「……我想去……」电话那头,翡翠的语音起伏,听起来有点难为情。香月不知她接下来会说什么,略略紧张了一下,只听翡翠继续说道:「……烤肉。是要一起烧烤是吧?我没参加过呢,难得老师你邀请,所以我想挑战一下。」
「想要,挑战一下?」
原来烧烤还是一种值得打起精神挑战的事情?
香月担心如果别人知道了翡翠灵媒的身份,会用异样的眼光打量,所以拜託了黑越,对外只说是带了个第六感稍微有点强的朋友去。
如此这般,香月带着翡翠,踏上了前往黑越别墅的旅途——
「那座别墅……是叫水镜庄,对吗?」坐在副驾驶座上的翡翠问道,「不知是个什么样的地方,只听说是个出过异象的地方……」
「啊,我也听说过,但是有点故弄玄虚啦,」香月小心地拐上一个弯道,应道,「据说那栋房子早先是在明治时代『文明开化』之际,来到日本的英国人建起来的西洋建筑。里面住的人,按照比较超自然的说法吧——是个魔法师。」
「是会施展魔法的人?」
「这个怎么说呢?当时那个年代,还是有不少人相信这回事的。那时在英国,唯灵论大行其道,和翡翠小姐你一样的灵媒们风头正劲。当然,大部分是玩弄小把戏的冒牌货,但我后来查阅资料,里面也颇有一些看起来真的有能力的人,否则无法解释。」
「嗯,那段时间的历史我也查过。因为那关係到我自己的来历。」
「然后,据说当时的水镜庄,是被人叫作『黑书馆』的。」
「黑叔?」
「写成『黑色的书卷』,那个黑书。毕竟都说那个魔法师能施展法术,还会降灵,所以大家传言说,那栋屋子是为了收藏这类秘术手卷而盖起来的呢。也就是所谓的『Grimoire』……魔法书吧。可是,那个魔法师在黑书馆落成的同时,就下落不明了,只在现场留下了大量的血泊……」
香月能感觉到,翡翠在旁边屏息凝神地听着。
「再后来,黑书馆被改建成了水镜庄,几经易手。但据说历任房主都接连遭遇不幸,然后又有很长一段时间无人敢买,结果让黑越老师盯上,买了下来。他说,这房子和日式怪谈不同,很别緻。那位老师啊,能写吓人的灵异类小说,但自己却对这类鬼神之事一点都不怕呢。」
「这个传说,是真的吗……」
「这个怎么讲呢?我是觉得故事里面有点创作的成分——」
话头刚到这,眼前的道路豁然开朗。
只见一座古色古香的西洋式别墅伫立在洒满夕照的金色湖畔。
「看见了,那就是水镜庄——」
*
黑越亲自迎接了香月二人,并带他们参观了水镜庄。
院子里已经聚集了五六个人,正在做烧烤的準备工作。其中有几张香月的熟脸:作家、编辑,他和相识的人简单打了个招呼。自然,香月身边的女子是最惹人注目的了,一群人对此大为挠头、猜测那是谁的景象,着实是一出令人莞尔的好戏。
「等到开始烧烤了,恐怕就没时间四处转悠了。」
黑越笃伸手摩挲着花白杂乱的胡楂,带着香月他们参观了客厅的内饰。
黑越年近六旬,直到几年前,除了写作,好像还在某大学里开民俗学的课。但他后来说是为了集中精力写书,所以不等到退休年龄,就辞去了教职。从他的脸上还是能看出一丝前大学教授特有的严厉气息,但大半被他的爽朗表情掩盖了。
「差不多三十年前,这栋屋子被改建过,几乎等于是重建了。当年黑书馆的风貌蕩然无存,但有几件家具奇蹟般地倖存下来,留存至今。」
确实,客厅里摆放的家具里,夹杂了几件古韵盎然的器物。带钟摆的落地锺、壁炉台、大镜子,还有水晶吊灯,和翡翠家的装饰风格很接近。翡翠小姐一定也喜欢这个风格吧——香月刚想开口问她,一回头,只见灵媒姑娘正以凝重的眼神,盯着天花板的一角。
和刚才的气场完全不一样。
刚刚走进水镜庄,翡翠见到迎上前来的黑越,还在香月耳边开玩笑似的说:「鬍子看起来扎人很痛呢。」但现在,她脸上的笑容完全消失了,只是定定地看着虚空中的一个点。「翡翠小姐?」
翡翠望向香月,脸色苍白。
「怎么了?」
「不……没什么。」
她低下头去。
黑越好像并没有注意到翡翠的异样,只是继续介绍下去:「我老婆和女儿女婿,都说半夜里会听见响动啦,镜子里会看见不认识的女人啦,类似灵异传说,但不知怎么我就是看不见。一开始我觉得他们可能是被传说吓到了,但后来他们对这里敬而远之,所以说不定是真的看到了些什么。」
跟着黑越,香月等人把水镜庄各个屋子都看了一遍。每个房间都装饰着古董镜子——这是个特色,同时加上山庄邻近湖畔,这大概就是水镜庄之名的来历了。黑越领着香月和翡翠到了各自下榻的房间,让他们放下了行李。客房里,也有古旧的镜子以及简单的洗脸池。翡翠一直保持着沉默,用锐利的眼神打量着四周。
她是不是看到了些什么?
最后来到的就是黑越的工作室了。黑越一定是一板一眼的性格——房间里不放任何多余之物,看起来极其没趣。只有这间屋子里没有镜子。在小小的书架上,密密麻麻地摆满了符合怪谈推理小说家风格的参考资料,再多一张纸片都塞不进去。黑越笑着说,如果不断添置那就是个无底洞了,所以乾脆放到再也摆不下的程度,这样刚刚好。
房间参观完了,三人準备与烧烤组会合。
「城冢小姐觉得如何啊,有没有感觉到哪里不对劲?」
走出玄关,黑越问翡翠。
「的确是有一点让人不舒服的感觉。但是……是我以前没怎么接触过的气味。」
「气味?」
对于不了解翡翠灵视能力的人来说,头一次接触这个词大概都会觉得新鲜。
「等到半夜吧,到时候说不定能搞清楚到底是什么。」
*
烧烤派对出人意料地热闹。
「哇,好多肉啊!这些我都可以吃吗?」
说出上述台词的,是一个两眼放光,长得像西洋人偶般的美丽少女,所以旁观者中有些人一时愣住,有些人则捧腹大笑。
「翡翠小姐,这么多肉,我觉得你一个人可吃不完哦!」
香月说道。闻听此言,翡翠眨了眨眼睛。紧接着,她的双颊像被火映红了一般,慌忙解释道:
「不,不是那个意思!香月老师把我当成什么了呀!」
「哎呀,对不起。不过,胃口好也不是什么坏事哦。」
刚刚的翡翠,以渴望的眼神盯着烤好的肉,无怪乎大部分人都误会了她的意思。加上她的气势也很足,好像马上就要抓起刀叉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