Ⅰ
拉贾拜钟塔的钟声回蕩在炎热的空气中,我轻轻睁开了双眼。【注:拉贾拜钟塔(Rajabai Clock Tower)是孟买大学内的一座钟塔,为当地着名观光景点,建筑落成于一八七八年。】
「约翰‧H‧华生于孟买,一八七八年九月十五日。」
铁制笔尖划过纸面的细微声音,跟随在我的说话声后响起。
孟买城内某间空蕩寂寥的房间里,一个矮小的年轻人正挺着腰桿坐在简陋的书桌前,持笔写下流利的准草体英文。一字一句工整得有如印刷字体,书写速度却飞快异常。只有尸者才达到这种兼顾品质与速度的境界。
「星期五。」
再也没有机会变老的年轻尸者星期五听见我的呼唤,停下了手边的动作,维持不动片刻后,缓缓将脸朝我转来。那动作宛如一颗搁置在桌上的头颅因鲜血而滑动。尸者的每个动作细节皆完美无瑕,但整体却缺乏一种协调感。即使是在静静等待指令的状态下,尸者散发的氛围依然跟活人大相径庭。柔和光线照射下,彷佛只有那周围的时间是静止不前的。
不仅尸者跟活人有着明显差异,尸者跟尸体也大不相同。即使是三岁小孩,也分辨得出眼前这是一具普通的尸体,还是一具静止不动的尸者。
「恐怖谷……」我不禁呢喃。
星期五的脸依然朝着我,手上的笔却已如机械般动了起来,将我说出的每一个字写在笔记上。有人形容那兼具平顺及滞碍的动作,正如同现代版的梅札尔行棋傀儡。这种越是想要接近活人的动作,反而变得更加古怪的现象,世人称之为「恐怖谷」。尸体就应该是尸体,为尸体梳妆打扮只会令其更加怪异,更遑论使其起身走动。活人与尸者之间,永远有一道跨越不了的深邃峡谷。【注:梅札尔行棋傀儡是出现于十八世纪的一种自动下棋人偶骗局。设计此人偶的沃夫冈‧冯‧肯佩连(Wolfgang von Kempelen)声称此人偶具有下棋的智慧,但真相是有人躲在底下操纵。后来由约翰‧尼波典克‧梅札尔(Johann Nepomuk Maelzel)收牌并将其改良。】
华辛汉登录码「Noble_Savage_007」,个体代号「星期五」。这是一具实验性的尸者,其空白的脑袋内如今并存着两种最新系统:控制动作的泛用型剑桥驱动系统,以及爱丁堡语言外挂系统。其任务为翻译及记录我的行动,併兼具实习教材用途。如今留存下来的这些文字,都是出自星期五之手。
星期五虽是我的僕人,所有权却是归属于大英女王陛下。就名义上而言,星期五是我向华辛汉内负责研究开发的「Q部门」借出的设备。这具有着虚伪灵魂的死尸正以空洞的眼神望着我,等候我下达指示。
在那无法言语的脑袋里,储存了我自大英博物馆图书阅览室搜集来的各种字辞典及事典。「填满了语言资料(corpus)的尸体(corpse),执勤于肉体(corpus)的军队(corps)」。说穿了,我只是在玩一场谐音游戏。虽还只是试用阶段,不过翻翻单字勉强还能胜任。换句话说,星期五就像一本长了脚的字典。
环球贸易公司内的那场对谈,彻底改变了我的人生。如今已过三个月,这段期间我拚命将各种尸者技术塞进脑袋里,并花了不少时间调整星期五的性能。星期五原本是语言研究机构所使用的实验体,我为他加装了翻译机能,之后又费了好一番心血才让他拥有代笔功能,并可以记住我说的每一句话。
星期五的调整作业告一段落后,我来到了孟买。孟买这地名的原意为「美丽的港湾」,我努力试着将这含意与现实连结在一起,但两者的距离实在太远。
爆炸声自远方传来,撼动了整座城市。我好奇地走向窗边。所谓的窗户,不过是在厚实的石墙上挖出的四方形孔洞。我愣愣地朝窗外望去,看见孟买港码头正冒着一缕黑烟。
孟买是座随处可见南洋植物的工业都市。平滑如镜的海面上,高挂各国通商旗的船只彷佛正沉浸在梦乡之中。拖曳船、渡轮、渔船及各种小型平底船在水面上缓缓移动。身穿五颜六色服装的路人见到了浓烟,皆惊惶得手足无措,在摊贩林立的码头上东奔西跑。原本背着篓子兜售商品的孩童在逃跑时你推我挤,有的摔了个四脚朝天。如此混乱的场面中,唯独赤裸着上半身的健壮尸者依然若无其事地搬运着船货。
我望向黑烟后头的那艘大型蒸汽船。旗杆上高挂着两面旗,上头那一面是画了三十八颗星星的美国国旗,底下那一面则是在黑布上以银线綉了一只眼睛。看来这艘船就是敌人攻击的目标,但真正受害严重的却是码头周围区域。蓦然间,我彷佛看见了一朵不该出现在那里的白花。那是一把白色洋伞,正在崩塌的石垒上轻轻摇曳。手持阳伞的妇人泰然自若地对着蒸汽船甲板上的船员挥手应答,彷佛完全不把爆炸攻击当一回事。
我试着思索到底是何方势力想要攻击美国船舰,但最后我放弃了。孟买如今是英领印度帝国阿富汗远征军的巨大中继基地,各国利益纠葛在这里只能以错综複杂形容,爆炸攻击在这里根本是家常便饭,连我也早已习惯了。
从伦敦的维多利亚车站,到孟买的维多利亚车站,这趟旅程可说是不费吹灰之力。多佛海峡、比斯开湾、大西洋、号称「海克力斯之柱」的直布罗陀、地中海、苏伊士运河、红海、阿拉伯海……这趟短短一个月的旅程就如同快速翻过一本绘本,林林种种的异国景色飞快流逝在脑后。【注:伦敦的维多利亚车站(London Victoria station)为伦敦主要车站之一,开设于一八六八年。孟买的维多利亚车站(Victoria Terminus)虽名称类似,但位于印度孟买,设立于一八八八年,后改名为贾特拉帕蒂‧希瓦吉车站(Chhatrapati Shivaji Terminus)。】
世纪接近尾声,地球忽然变小了许多。
六年前,怪癖富翁菲力亚斯‧福克以其庞大财产为赌注,在八十天内完成了环游世界一周的壮举。六年后,任何人只要到旅行社的窗口告知目的地,一切路程安排都可以在转眼间安排妥当。旅行不再需要各式冒险装备,只需要几个行李箱。世人能如此自由往来世界各地,全靠大英帝国建立起的安定统治政策。
这颗星球正逐渐被一面面网子包覆。铁路网、航路网、通讯网……种类五花八门。可惜沉睡于欧亚大陆的某大国从中作梗,使俨然成为世界枢脑的不列颠岛与覆盖印亚大陆的铁路网遭到隔绝。因为这个缘故,要在两个维多利亚车站之间来去只能仰赖船运。
窗户外,手摇式警报器的声响与马车喇叭声毫无秩序地重重交叠,覆盖了路人的尖叫与嘶吼。一个个满身是血的伤者被人以担架抬走的景象,不知为何竟让我联想到了拉洋片(Zoetrope)的画面。
旅行的情趣因旅行的速度而蕩然无存。思绪虽能飞快运转,但实际感受却跟不上移动速度,造成了身首分离的错觉。脑袋清楚地知道自己早已来到异乡,身体却还认为自己是伦敦的医学生约翰‧华生。一切变化宛如飘渺梦境,无法带来深刻体会。街上随处可见盖到一半的建筑物,那些融合了欧洲歌德风与伊斯兰特色的圆盖尖塔,更加深了我的感慨。看着那一栋栋包含中世纪英国、威尼斯及罗马风格并加上东方装饰的建筑物,我感觉自己正在做一场恶梦。
白沙瓦野战军第三旅第八十一北部兰开夏连队第二炼金中队孟买城配属军医,这个莫名其妙的头衔,就是我目前对外的身分。为了应付随时可能开打的第二次阿富汗战争,印度副王罗伯特‧布尔沃‧利顿【注:Edward Robert Lytton Bulwer-Lytton(1831-1891)英国政治家,一八七六到一八八〇年间担任印度副王兼总督】整编了三个野战军团,总兵力高达三万五千人。他打算将这三个野战军团分别配置在开伯尔山口、卡拉姆溪谷及普兰山口,自三方向直捣阿富汗首都喀布尔。为了实现这个壮举,他动员了整个印度的国力。
阵阵爆炸声撼动着整座孟买城,我听了只是微微耸肩。
正当我转头望向星期五并掏出怀錶时,忽传来急促的敲门声。我还来不及回应,门已被打开。一个身材瘦削的男人,在两旁身穿红色陆军制服的尸者护卫下走进房内。一把大鬍子,几乎盖住了男人的半张脸。他踏着刺耳的脚步声朝我走来,伸出了戴满戒指的右手。
「我是约翰‧华生。」我报上名字。
「我知道。」
印度副王利顿以高傲的态度回应我,并握着我的手,以惊人的力道甩了两、三次。接着他朝窗外一瞥,看见了远方的黑烟,唇角及眉梢微微弯曲。
「那是格兰特的船,看来平克顿公司【注:一八五〇年由艾伦‧平克顿(Allen Pion, 1819-1894)创立的美国首家私家侦探公司】也没什么了不起。」他眯着眼自言自语。
看来副王利顿跟我一样,望见了船上那面綉着一只眼睛的黑旗,那是平克顿公司的标誌。平克顿公司是美国的新兴佣兵公司之一,在南北战争结束后收容大量无处可去的活人及尸者士兵,迅速扩张规模,如今已成为往来世界各国的国际性佣兵军团。
除了以独眼黑旗为标誌之外,该公司还有句标语,那就是「我们从不入眠」。
我回想起当初在《伦敦新闻画报》上看到的一则报导,问道:
「那是尤利西斯‧格兰特【注:Ulysses S. Grant(1822-1885)在南北战争时领导北军击败南军,战后获选为美国第十八任总统。虽是极优秀的军队领导者,但执政后传出多次收贿丑闻,遭后世批评为美国史上最糟糕的总统】的船?」
利顿露出豪迈的笑容说道:
「正是世人闻风丧胆的美国第十八任总统尤利西斯‧格兰特。退下总统宝座后,他以渡假为由往来世界各地,真正的目的是向各国推销平克顿公司的佣兵。其实我很同情他,毕竟他身为南北战争的英雄人物,不得不为那些退役士兵寻找新的谋生之道。要是任由那些失去目标的私兵在美国游荡,恐怕会闹得天翻地覆,他这么做也是防患未然。」
「为何他一到孟买,就遭到攻击?」
利顿挥了挥手,宛如在驱赶烦人的苍蝇。
「暗杀要人在我这地方是稀鬆平常的事情,连我每星期也得遇上个三次。若非如此,我也不想带这些麻烦的家伙在身边。」
利顿指向肩膀后方的陆军尸兵。
「今天这场攻击,我早已接获线报。我向美国提出警告,但美国的回答却是不需要我派兵保护。或许他们认为这是宣传平克顿公司实力的好机会吧。既然如此,我也乐得不管他们的死活。」
我邀请利顿就坐,他却不理不踩,自顾自地接着说道:
「你认为那些自爆尸兵为何能轻易接近平克顿的船只?」
我还未要求利顿提供情报,他倒先出了个难题考我。我心里有些不悦,还是老实回答:
「利用尸者进行自爆攻击并不稀罕,但这里流行一种名为『尸者炸弹』的新手法。尸者并非暗藏炸药在身上,而是以其肉体当作炸弹。除非实际触摸尸者的身体,否则难以判断是否有爆炸之虞。」
「很好,看来你已习惯这里的环境了。」
当年在圣彼得堡长大成人的阿尔弗雷德‧诺贝尔改良了炸药的製作方式,大大增加了实用价值。克里米亚战争时,他曾为俄国军队製造水雷。他所製造的炸药,原料为硝化甘油,那是一种萃取自肥皂生产废液的物质,几乎可以跟脂肪画上等号。刚好现在这年头多得是会走路的脂肪,而碰巧这些脂肪又不会口出怨言。以化学角度来看,将尸者身上的脂肪转换成炸药并非什么难事。从前没有出现这样的东西,只是因为先入为主的观念蒙蔽了世人的视野。在这个科学突飞猛进的世纪,任何可能实现的事情都会实现,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
「格兰特没死吧?」
「像那种麻烦人物,哪可能死得如此容易。」利顿嗤嗤笑了起来。
我轻轻点头,没多说什么。接着我假意拍拍袖子上的灰尘,从胸前口袋取出M交付的书函,整了整衣领,将对话从爆炸事件拉回正题:
「环球贸易公司怀疑你在计画执行上隐瞒了某些消息。为了顺利潜入阿富汗内地,上头赋予我索求一切情报的许可权……」
「你跟我来。」
利顿冷冷瞥了书函一眼,不等我说完便转身迈步而行。我一愣,赶紧命令星期五将桌上的笔记及笔放进提包内,跟在利顿的斜后方走出房间。星期五以缓慢规律的步伐跟在我身后。我朝周围那些正匆忙移动四肢的陆军尸兵瞧了一眼,看出他们使用的应该是标準牛津驱动系统,但我学习尸者技术的资历毕竟太浅,分辨不出是第几个版本。
「M近来好吗?」利顿大声问道。
卫兵有些赶不上利顿的步伐,但他却毫不在意地快步前进。我听利顿话中特彆强调M这个代号,不禁皱起了眉头。利顿不等我答话,接着又说道:
「算了,你不用回答,反正M的健康一点也不重要。就算他有什么三长两短,上头也会马上指派另一个新的M。比起M,我更关心的是你。你要好好注意健康,这年头到处都缺尸者技术人员,我可不想耗费时间再等上头派另一个人来。宿舍住起来习惯吗?城里房间不够,只能让你住这种地方,你别见怪。这里的餐点合胃口吗?对这环境有没有什么感想?嗯,你一定觉得很热吧?我刚上任时也是热得受不了,但你放心,马上就习惯了。」
利顿扯起大嗓门说个不停。虽说此设施是军事据点,但像这样肆无忌惮地将机密事项挂在嘴边,实在让我有些不安。不过我没有制止,因为他的一句话吸引了我的注意。
「你说再等上头派另一个人来,是什么意思?」我问。
「你的前一任人员,还没到白沙瓦(Peshawar)就被炸死了。那家伙看起来挺可靠,没想到如此不中用。」
利顿满不在乎地笑了起来。我不禁怀疑情报员机密外泄,这男人要负最大责任。他忽然停下脚步,我差点撞上了他的背。
「你对阿富汗那地方了解多少?」他问。
我不禁暗自苦笑,真是个令人捉摸不透的男人。但或许不能怪他神经质,现在毕竟是非常时期,以他的身分当然不可能过悠閑自在的生活。他继续迈步前进,我心里将这几个月来搜集到的资料整理了一下,朝着他的背影说道:
「那块土地的争端皆源自去年的俄土战争。俄罗斯协助鄂图曼土耳其帝国境内波士尼亚及保加利亚的人民发动独立革命,因而与土耳其帝国产生冲突,这场冲突迅速转变为全面战争。俄罗斯军队一度逼近至土耳其帝国首都君士坦丁堡城外,获得最后胜利,逼迫土耳其帝国签下《圣斯特凡诺条约》。但欧洲各国不愿坐视俄罗斯迅速扩张势力,因此在今年七月召开柏林会议,遏止了俄罗斯对巴尔干半岛的侵略行动。俄罗斯的西进路线陷入胶着,俄皇只好改为加强南进中亚的力道,增派军事顾问团至阿富汗首都喀布尔。阿富汗国王希尔‧阿里接纳了俄罗斯的军事顾问团,却拒绝迎接大英帝国的外交使节团。因此,你现在正企图挥军打破阿富汗的防线。」
英领印度是块有着喜马拉雅山脉、沙漠及印度洋这三道天险保护的土地,前首相格莱斯顿向来主张英国应该专注于坚守印度的军事要地。但格莱斯顿之后的新首相迪斯雷利却是个积极主义者,认为英国应该以动制静才能确保印度的安全。再加上作风大胆的利顿就任印度副王,更是让局面变得紧绷。阿富汗国王希尔‧阿里在这个时机点反抗英国实在不是明智之举,区区一个部族社会的国王,在两大帝国的抗衡之间已是命在旦夕。
「这就是大棋局。」
和顿奋力挥动手臂,激动地说道:
「华生,我再问你,俄土战争中,俄军为何在攻打保加利亚的普列文要塞时,死伤超过两万人?」
「据说是土耳其方获得了新型尸者控制程式,因而战力大增。」
我回想起了凡‧赫辛教授那张严肃的面孔。此人一边过研究生活,一边却肩负军事情报员职责,至陌生土地绘製军事地图,搜集各国军队布局的传闻,并打探各军事设施的实际建设状况。事实上这些工作即使是一般情报员也能胜任,但凡‧赫辛教授的任务範畴可不止如此。如今我已深深明白,环球贸易公司可不是一个单纯为了隐藏华辛汉机关而存在的纸上公司。提供优秀的尸者控制程式给俄罗斯的敌人,也是这公司的业务之一。只要增强俄罗斯的敌人实力,英国就可以对俄罗斯造成打击而不费吹灰之力。
──大棋局。
这场棋局的两边,是势力横跨欧亚大陆的大英帝国及俄罗斯帝国。双方都不想与对手发生正面冲突,却为了掠取利益而想尽办法牵制对手。这场棋局所使用的棋子并非军队。双方之间设有缓冲地带,各自想要摘取其中的甜美果实,还得忙着拨开对方的手。在某些时候,刻意在他国境内搧风点火、製造动乱也是手段之一。这么做同样可以达到防卫效果,而且费用比派遣军队要便宜得多。实际掌控棋局的棋手,则是双方谍报部门的首脑,如今我也是棋子之一。不过,这次印度进攻阿富汗的军事行动,或许将为这场棋局画下句点。
「很好。」
利顿一面点头,一面弯过走廊转角。放眼望去,墙上爬满了蒸气输送管。
「我再问你,俄军去年兵临东正教会中枢君士坦丁堡城外,为何主动退兵?」
利顿这问题让我有些意外。我默默走了几步,听着脚步声回蕩走廊,随口说道:
「俄军的战线拉得太长,而且遭受欧洲各国极力千扰,所以才见好就收……」
「很好。」
利顿以相同的台词打断了我的话。
「从你的回答,我确定你没有接收『鹦鹉螺』情报的许可权。即使是俄皇,也不可能对我们派往地中海的三艘『鹦鹉螺』视而不见。当然,『鹦鹉螺』根本不会出现在他面前。话说回来,M这人实在是坏心肠,竟然派你这种搞不清状况的人来敷衍了事。好吧,我再问你,你对『克里米亚的亡魂』了解多少?」
我极想追问「鹦鹉螺」是指什么,但忍着没问出口。利顿这种目中无人的说话方式,不知为何竟引不起我的怒气。一来或许是因为他不断抛出一些没来由的问题令我没时间发怒,二来我已渐渐明白这是他传达情报的独特方法。
「克里米亚?」我重複了一遍。
「没错,就是克里米亚。华辛汉机关派你这种一问三不知的小伙子来,真不知是何用意。他们这样胡搞,还来责备我隐瞒情报,真是可笑。或许他们认为不吹嘘自身功绩是英国绅士的修养,但这简直是浪费我的时间。气死我了,我一定要向祖国提出严重抗议。」
利顿头也没回地在九弯十八拐的走廊上快步前进,不一会走下一座楼梯,穿过一道道风格古老的拱门,动作越来越激烈。
「二十年前,克里米亚战争结束时,有一群疯狂的尸者技术人员自赛凡堡要塞逃走。这些人,我们称为『克里米亚的亡魂』。你猜他们在那块土地上干了什么事?」
利顿挥起右手,握紧拳头说道:
「他们潜伏在黑海对岸的外西凡尼亚,企图建立一座全是尸者的自治区。而他们的做法,当然是积极地『生产』尸者。不过有人打破了他们的野心,你猜那是谁?」
「凡‧赫辛与杰克‧舒华德?」
「没错,这让华辛汉机关的Q部门获得大量尸者技术。这件事并没有留下正式纪录,华辛汉机关也顺理成章地将这些技术藏为己有。直到如今『外西凡尼亚事件』还是个悬案,遭逮捕的尸者技术人员都只是小喽啰。」
利顿嘴里大呼「真是个严重的失策。」来到一扇巨大的门扉前,他停下了脚步。那是一扇由两道门板组成的门,散发着钝重的光泽,左右两侧各自雕刻着狮子及独角兽,看起来厚实沉稳。支撑钢铁门板的转轴就在利顿的脑袋旁,光是那转轴的大小,就足足有公事包那么大。利顿从胸口掏出一张闪耀着金属光泽的打孔卡,以食指及中指捻着,插进门旁的读卡槽。蓦然间,门内响起惊人的蒸气喷射声。
沉重的门扉缓缓朝外翻转,眼前出现一道宽得令人咋舌的阶梯。那阶梯的宽度足足可容一个中队的士兵排成横排通过。阶梯的远方一片漆黑,中央是一条搬运货品用的平滑石板斜坡,两侧墙上则有着造型粗犷的扶桿。
「欢迎来到孟买城的心脏。」利顿张开双臂说道,宛如引导我走入地狱。
Ⅱ
石板斜坡的远处黑得什么也看不见。
煤气灯一盏盏自动点燃,彷佛引领着我们前进。在摇曳的火光下,我隐约看到一座座竖立在地上的棺材。那些棺材全散发着银色金属光泽,来自不同方向的数道火焰光芒在棺面上妖艳舞动,让人联想到日本的漆器艺术。镶嵌在棺盖上的金色弯月金属片,则宛如深夜里摇摆不定的水面月影。
这座位于孟买城地底下的巨大坟场,彷佛在我面前张开了血盆大口。放眼望去,映入眼帘的儘是一具具棺材。但这里跟一般坟场不同,看不见任何十字架或墓碑,所有棺材都直挺挺地矗立在地上。而且棺盖并未阖上,沉睡棺中的尸者皆裸露在外。以「沉睡」这字眼来形容这些尸者,或许并不恰当,因为他们已经死了。但明明是一群不再呼吸的死尸,却散发出随时可能起身走动的气息。自本世纪中叶后,「dying」这个单字的意思不再是「即将死亡」,而是「正在死亡」。
粗如成人手臂且写满了各种记号的蒸气输送管及电缆线宛如一条条紧紧缠绕的蛇,自棺材背后延伸至石板上。输送管上那些粉红色或黄色三角标示记号,散发着一股与此地气氛格格不入的精力。那是一种记号对物质的亵渎,好比在墓碑上涂鸦。目睹了此种工业式冷酷行径之后,我忽然觉得博物馆为尸体标本附上说明文字似乎不是什么失礼的事。
棺内尸者的脑袋及身躯上插满了各式各样的电线及测定尸者生命徵兆的装置。旧有语彙在这里又产生了矛盾。尸体不会有所谓的「生命徵兆(vital signs)」,那只是些单纯的物理状态。一具具尸者的粗糙皮肤上,写满了纪录作业进度及标记用的潦草符号。
我一时傻住了,愣愣地站着不动。利顿在我耳畔以宛如唱歌般的语调背诵出了这么一段句子:
「你们就是我们的荐信,写在我们的心里,被众人所知道所念诵的。你们明显是基督的信,藉着我们修成的。不是用墨写的,乃是用永生神的灵写的;不是写在石版上,乃是写在心版上。」【注:出自《圣经》〈哥林多后书〉。】
利顿装模作样地在胸口画了十字。
这个由死人所组成的军团,正静静等待着那来得太早的天召。没想到传说中存在于人世与地狱之间的「边狱」竟是如此死寂之地。不,或许对他们而言,这里是「炼狱」。我不知道「边狱」与「炼狱」的差别,只知道眼前这些尸者遭剥夺了前往天国或地狱的权利,只能徘徊在永无止境的黄昏之中。
这座位于孟买城地下的大型维修厂,是专为陆军尸兵而设立,最多可容纳并维修两千具尸兵。我听了这数字不禁咋舌,利顿却说这还远远不足。
「目前我们迫切需要的不是尸兵的个别精细维护,而是建立一套大规模运用尸兵的系统。就算不进行维护,尸者还是会服从命令,直到躯体老朽腐坏。但这群木偶如果规格参差不齐,将无法在战场上发挥战力。那些学者成天只想着如何提升一具尸者的性能,却不知道集团行动的效率完全取决于其中能力最差的那一具。」
「协调控制程式的外挂不是经常更新吗?」我问。
「那还用问?」利顿哼了一声,「如今我大英帝国最自豪的全球通讯网路,三分之一是用来传输尸者控制系统的更新档,以及分析机之间的应答。真不晓得我们为何要费那么多心血架设海底电缆,还派遣大量兵力保护位于苏伊士的中继站。这些年来通讯量剧增,传送的却不是活人的对话。」
协调控制程式,是军用尸兵在运用上最不可或缺的程式。就算尸兵个别的战斗能力再高,如果不能群体行动,还是无法上战场打仗。再高明的诡计,也敌不过人海战术的威力。说得明白点,只要尸兵数量够多,光是排成队伍缓缓前进就能打倒任何强敌。要阻挡宛如行军蚁般排山倒海而来的尸兵军团虽非绝无可能,却是难上加难。就算刀子砍在身上、子弹贯穿身体,尸兵还是不会停止前进。要停下他们的步伐,只能瞄準脑中那块记载着虚拟灵魂的石版,将「emeth」(真理)的第一个「e」抹去,使其成为「meth」(死)。在那之前,尸兵只会盲目地执行命令。
如何评估尸者的战斗能力高低,确实是相当複杂的问题。要命令一具尸者在机能停止之前永无止境地攻击周遭所有人类,其实相当简单;但这样的尸者无法成为士兵,甚至称不上是杀人魔,勉强只能归类为人力无法掌控的天然灾害。
让尸者辨别活人与尸者的不同,并不算太难。靠动作辨别对方是死人还是活人,这是天生存在于人体内的本能指令,我们甚至不需要靠程式加以变更。但如何让尸者辨别谁是敌人、谁是同伴,却是一门极高深的学问。对活人而言,分辨敌我是件轻而易举的事情,但对尸者而言,所谓的敌我之分在本质上毫无意义。人类分辨敌我的基準并非医学上的特徵,而是一些仅有活人才能理解的深奥道理及人情事故。
因此,不具生命的尸者并不具备判断敌我的机能。要让他们明白谁是敌人、谁是同伴,方法之一是下达具体指令,方法之二是以程式进行集体控制。事实上,尸者可以分辨出每个活人的不同,甚至可以靠说话声大致辨别说话的人物。这样的能力,要在大街上驾驶马车已是绰绰有余,但要在炮弹四射、爆炸声及吶喊声此起彼落的战场上正常运作,却是严重不足。
靠暗号及颜色来让尸者辨别敌我,也是可行的办法。但这办法并不安全,因为敌人只要照着模仿声音或穿上相同颜色的服装,就可以让尸者做出错误判断。当然,这问题在活人身上也会发生,但活人至少懂得临机应变,不会像尸者那么死脑筋。
日本去年发生的那起内乱【注:指西乡隆盛于一八七七年发动的「西南战争」,是日本最后的内战,也是明治维新以来的倒幕派的结束】就是最好的例子。明治政府派出尸兵团迎战叛军,但叛军却利用名为「锦御旗」的识别旗伪装成政府军,毫髮无伤地通过了田原坡。
尸兵虽然名称带有「兵」字,但他们不是士兵,而是单纯的兵器,是否能运用得当端看活人的手腕。他们不具备自我意志,就跟枪没什么不同,一旦落入敌人手中,一样能成为伤人兵器。因为这个缘故,有些指挥官会为底下的尸兵军团输入「一定期间没有接获长官命令就自爆」的可怕程式。
既然是单纯的兵器,当然可以买卖。对平克顿之类的佣兵公司来说,昨天的伙伴很可能是今天的敌人。当然,即使是各国正规军,改变立场也不是什么稀奇的事。因此一套能随时修改敌我辨识机制的系统设备显得格外重要,而国力不足以维持庞大尸兵维护设备的国家只好仰赖佣兵公司提供战力。战争的本质,其实是巨大的产业结构。
所谓的「协调控制程式」,便是为了解决这些难题而诞生。这其实是一种尙处于实验开发阶段的尸者程式,其原理是将每个尸者做出的细微动作当成辨别敌我的依据。譬如让尸兵轻轻震动手臂,或是突然扬起手指,其他尸兵见了,就明白这尸兵是同伴。这些动作複杂而细微,活人根本记不住,但对输入了专用程式的尸者而言却丝毫不是问题。具备这种协调控制程式的尸者,在进行战斗前会像蚂蚁一样互相打招呼。当然,这指的并不是触角相碰,而是以活人无法辨识的秘密动作来互相确认对方是不是同伴。就好像骑士在战场上相遇时,会先朝对方行礼。
这可以形容为一种只有尸者才能理解的高度加密肢体语言。尸者无法开口说话,因此只能靠独特的方式震动身体来表达身分。跟活人对话的最大不同,在于这只是单方向传递讯息。具备协调控制程式的尸兵,同样会以此种方式来辨识活人。利用储存在脑中的个人体态特徵资料,来判断谁才是指挥官。不过理论说起来简单,实际运用上却是相当複杂的难题。
我心里虽明白理论架构,但走在尸兵维修厂内,还是震慑于其巨大的规模。分析机每日为尸者程式增加新的内容,这些纪录在打孔卡上的程式会经由海底电缆传输至全世界。大英帝国的全球通讯网正迅速扩张规模,大西洋沿岸已建立据点,目前正在建设一条自孟买出发,途中经过加尔各答、新加坡、澳洲及纽西兰,最终横跨太平洋的缆线。续线另一头的接收端会将电子讯号重新複写在打孔卡上,负责人员则会利用这些卡片为数量庞大的尸兵进行系统更新。
「比起将一具尸兵调整至完美状态的方法,如今我们更需要的是同时调整一百具尸兵,而其中八十具能正常运作的技术。」
利顿指向眼前的棺材森林。
「除此之外,我们还面临一个难处,那就是没有人能通盘理解这套设施的全貌。」利顿一脸忧郁地说,「我们这里严重缺乏尸者技术人员。这套半自动化设施能够同时生产及维修数千具尸兵,但负责人员里明白原理及架构的却不到三人。绝大多数人员只知道坏哪里就修哪里,他们懂得如何将脱落的电线插回原位,却对灵魂的奥秘一无所知。调整齿轮位置、缝合伤口、补修破损部位、淘汰无法修复的尸兵……华生博士,难道这就是医学吗?」
我明白利顿最后一句话是感叹而不是疑问,因此没有应话。事实上我根本没有毕业,我的医学博士学历是M伪造的,不过我想没有必要自曝其短。
利顿默默带着我穿过一具具棺材之间,最后来到一面墙前。那里站着两名陆军尸兵守卫,利顿晃动手指命令他们退开,再从胸口取出一枚打孔卡,交到我手里。尸兵守卫退开后,墙面上出现一道插槽,利顿以眼神示意那道插槽,并走向远处的另一道插槽。看来这里须要同时插入两张卡片,我心里怀疑这种做法能带来多大的安全效果。在利顿的指挥下,我们同时将卡片插入槽内。
沉重的隆隆声撼动着我的腹部。石墙上出现一道裂缝,细沙簌簌滑落。裂缝在墙上画出了一块四方形区域,接着这四方形区域微微向外突出。利顿走向其右侧,在上头轻轻按压,并挥手指要我过去。就这样,我进入了另一道通往冥府之门。
尸臭扑面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