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不该为之事者,必闻不欲闻之事。」
──弗朗西斯‧华辛汉爵士
Ⅰ
饱含湿气的泥土味阵阵扑鼻而来。
我们走在放眼望去儘是方块字的东京街道上。那些由大量线条複杂交错所组成的文字,彷佛正夸耀意义之难解深奥,令我有些头晕目眩。这些文字的组合变化之多,似乎更超越了须要记录的万事万物。
一八七九年六月三十日。我与星期五坐在双人座的人力车上,沿着护城河旁的道路前进。双轮人力车摇晃得相当严重,拉车的是名矮小的活人。环顾周围,没有一辆人力车是由尸者拖拉。日本已渡过了内乱时期,如今正走向富国强兵的道路,但民生用的尸者似乎还是奢侈品。不过日本人天生有着稚嫩面貌,加上对外国人总是面无表情,在我看来活人跟尸者也差不多。
新生日本帝国朝跻身现代化国家而努力,只是这十年来的事情。在那之前,一股崛起于日本南端的革命势力推翻了旧政权,让日本从江户时代进入了明治时代。列强撬开了日本长达两百年的锁国政策,有如撬开牡蛎壳一般。
接受法国协助的江户幕府及接受大英帝国支援的革命势力,曾各自引进大量尸兵,打得如火如荼。不过,如今那都是过去之事。驻日英国公使巴夏礼声称,两年前的西南战争结束后,革命风潮终于完全止歇。【注:巴夏礼(Sir Harry Smith Parkes,1828-1885)英国外交官,第二任(1865-1883)英国驻日公使。】
「最近就算不带武器出门,也不会有什么危险。」巴夏礼一面说,一面亮出从前遭武士袭击的旧刀伤。不过接着他又笑着恫吓我,「现在该注意的反而是尸者炸弹的攻击。」
「史培克塔?」我问。
「没错,去年内务大臣大久保利通才被炸死,整个政府高层可说是人心惶惶。」【注:大久保利通(1830-1878),明治时期政治家,为日本第一任内务大臣,遭暗杀身亡。】
「希尔‧阿里在喀布尔获擒后,有没有供出什么情报?」我回想起阿富汗战争的结果。
巴夏礼摇头回答,「希尔‧阿里以为他能掌控大局,但事实上他不过是个傀儡。史培克塔军团的真相,如今依然是谜。」
此时我脑海浮现了「克里米亚的亡魂」这个字眼,但我没有说出口。
人力车离开一番町的英国公使馆后,通过半藏门,沿着皇宫护城河绕往南边。地面经过泥土路,虽然尘土飞扬,但跟髒乱的伦敦比起来乾凈、清爽多了。就连偶然映入眼帘的鸟儿,也似乎不带丝毫警戒心。我几乎不敢相信这里是一国首都。刚踏上横滨的土地时,我便感觉这是个恬静安详的国家,这印象直到此刻依然不变。宛如置身在杳无人迹的英格兰乡村午后,时间彷佛已经停止。
座落在左手边的皇帝居城少了巨大的天守阁。我本来以为这是革命战争造成的创伤,但一问之下,才知皇城缺少天守阁的历史已超过两百年。对这个国家的人而言,两百年似乎不算太长的时间。这更让我感受到,这里真是个奇妙的国度。少了天守阁的城池,就像是缺了头的巨人。这彷佛正象徵着日本这个国家的现状,不禁令人莞尔。
跟印度殖民地相比,这里的人民生活可说是极为纯朴和平。住的是四壁萧条的木板小屋,睡觉时就在地板上铺被褥,跟中亚附近的文化几乎没什么不同。但跪坐在地上,以矮桌吃饭,则是此地的特色。蓦然间,我看见一名半裸的幼童奔到了马路上。往门内望去,一名妇人正以脸盆内的水擦拭身体。那妇人不但没有遮掩胸脯,反而对我露出难以捉摸的微笑。当然,在皇城周围,这样的景象并不多见。但只要离开两、三条街道,就会有一种彷佛进入古代日本的错觉。
我将身体靠在不停震动的人力车座位上,远眺着随风摇曳的柳树。震动的多寡跟旅行的速度成正比。虽然我绕过三分之一个地球,但留在我脑海中的记忆,却只有彷佛永无止尽的震动。自孟买出发,途经马来诸岛及上海,终于抵达日本横滨。虽然不像小猎犬号历经重重危险,但我在风平浪静的印度洋上,亲眼目睹了海面发光奇观。穿过那片梦幻般的海域后,进入了号称「太平」却是惊涛骇浪的太平洋。在船上那段期间,曾有六个男人差点被伯纳贝丢到海里餵鱼,但我对这种程度的骚动早习以为常。
抵达横滨外海时,我们换搭小船进入横滨港。这个国家的对外出入口规模还太小,无法停靠大型船舰。在横滨登陆后,我们转搭火车前往新桥。除了这段极短的铁路之外,目前这个国家只有大阪至神户及大阪至京都铺了铁轨。营运状况不佳,火车误点严重,铁路公司的最大烦恼是铁轨常常遭人盗走。这说明了日本的历史进展多么缓慢。
皇城周围到处可见新盖的红砖墙,色泽让整座城市显得更像一座玩具城。东京中央区域的格局就像汉字一样方方正正,我不禁想像,若由天空往下鸟瞰,整个东京的房舍或许会排列成一个巨大的红砖色汉字。不断前进的人力车彷佛正扰动着潮湿的空气。过了樱田门后,在日比谷门左转,在马场先门右转,到锻冶桥前左转,便来到了内务省警视局东京警视本署的锻冶桥厅舍。
原本一丝不苟地记录着行动路线的星期五,此时终于阖起了笔记。
「你到底在搞什么鬼?」
我在警视局内某房间里大声怒吼。而遭我怒斥的对象,则是身穿和服、一脸正经八百的伯纳贝。他虽身穿和服,但看起来跟一般日本人完全不同,袖子跟衣襬都太短,露出了绑在胯下的T字形白布。
「伪装调查。」
伯纳贝说得振振有词,但他这打扮怎么看都比原来更加引人注目。房间角落站着一名身穿西式制服的日本警察。我朝他瞥了一眼,发现他面对这样的情境下竟然还摆着扑克面孔,真不愧是做事死板的日本人。至于我身后的星期五,当然同样对这一幕视而不见,一如往常地专心写着他的笔记。我心里哭笑不得,只好挤出最后一丝力气问道:
「你打扮成这副邋遢模样,难道不觉得丢脸吗?」
「又不是内衣裤,有什么好丢脸的。」伯纳贝说得冠冕堂皇。
他声称这身模样是典型的工人装扮,是他要求旧衣店老闆特别挑选的。但在我看来,显然旧衣店老闆跟他开了个玩笑。港口附近确实有些码头工人穿成这副德性,但在这一带,只要与周围的日本人稍加比较,任谁都看得出来伯纳贝是遭到了戏弄。我不禁按着太阳穴,重重叹了口气。
「好吧……既然你中意这打扮,我也不好多说什么……这趟伪装调查有什么斩获?」
「三两下就被逮了,能有什么斩获?」
伯纳贝撑大了鼻孔,挺起了胸膛,彷佛在诉说一件自己的丰功伟业。我心想,这结果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一个身长六呎的壮汉露出大半个屁股走在光天化日的闹街上,简直只能以败坏风纪来形容。何况虽然东京的外国人有与日俱增的趋势,但西方人在这里毕竟相当醒目。
「没那回事,我穿上这装扮后,街上很少有人注意到我。」
伯纳贝说得振振有词,但我相信街上的路人只是故意避开了视线。我心里不禁开始同情向英国公使馆求援的日本帝国警视局。这就好像是逮住了一头猛兽,却烦恼于不知该如何处置。我已开始怀疑,伯纳贝在他的书里把他那趟俄罗斯之旅写得帅气十足,事实上旅途中搞不好也是尽干这类蠢事。
就在这时,背后的门无声无息地开启,守在一旁的警察忽精神抖擞地併拢脚跟敬礼。打开门的,是个身材矮小、脸上留着鬍子的男人,他似乎对眼前见到的景象有些错愕,因而没有立即走进来。我转头望着他,他看了看我,又看了看伯纳贝,最后朝我伸出了右手。他选择我当谈话对象,可说是必然的结果。
「川路利良,警视局的最高负责人。」【注:川路利良(1834-1879),明治初期的警察官僚,第一任警视总监。他建立起日本的警察制度,被喻为「日本警察之父」。】
「约翰‧华生。我同事给诸位添了麻烦,请勿见怪。他这行动也是机密任务的一环。」
我不得不说了个极为牵强的理由。眼前这窘境,靠一般外交手段是无法解决的。我递出身分证件,他礼貌性地接过,连瞧也没瞧,又一脸严肃地递还给我。
「我已接获指示,将尽量配合法兰肯斯坦考察团的行动。这个人你可以带回去了。」
我望向星期五的笔记,确认川路这句话的意思。背后的伯纳贝露出不满神情,显然怪我对这日本人太过客气。我并不想对他说明理由,因为说了也是白费唇舌。川路利良,职衔为大警视,在日本帝国警察组织的建构上有着极大贡献。在西南战争中,他曾率领政府军的一支军队,与通过田原坡的叛军打了一场轰轰烈烈的仗。他所组织的「拔刀队」,是一支配备日本刀的活人近战部队。他们使用的冲杀式战术在对付尸兵部队时颇为有效,就连英国也将其列入战术研究的对象。
「你什么也没看见。」
就在我忙着在保释文件上签名时,川路忽然低声朝伯纳贝说了这句话。伯纳贝转过了头,举起双手手掌。
法兰肯斯坦考察团,别名利顿考察团。自阿富汗返回孟买后,历经数个月公文联繫,我们得到了这个新身分。当初库拉索金使用的也是这个头衔,差别只在于他是假冒的,我们却是货真价实。
「对日本帝国拥有的尸兵数量及品质管理有所质疑」这是表面上我们前往日本的理由。只有极少数人知道这只是个藉口。我们的真正目的,当然是销毁「维克托笔记」。
M及印度总督利顿应该都看得出来我那份报告书写得有些不详实,但他们并未追究。
「日本极可能已取得俄国新型尸兵的相关技术文件」。
我在那份报告书里,只像这样点到为止。让一个太过巨大的组织察觉世上有种机密技术可以化活人为尸者,绝对不是件好事。这是我与伯纳贝达成的共识。
因为这个缘故,我在孟买城耗费了大量时间在圆谎及处理繁琐手续上。但直到今天,我依然相信这个决定是正确的。说得更明白点,我根本没有勇气在报告书里写下「传说中的尸者沙万,如今仍在世上某处活动着」这种疯狂的结论。搞不好凡‧赫辛及舒华德在外西凡尼亚早已遇过沙万。或许「克里米亚的亡魂」的统率者就是沙万,而「史培克塔」就是他麾下的实战部队。不过这些都只是推测,而这些推测极难靠电信讯号解释清楚。华辛汉机关是否已察觉我们的欺瞒行径,由于判断情报太少,我决定不深入思考。
既然叫「利顿考察团」,名义上当然接受印度总督利顿指挥。
「我认为应该让你们与祖国政府指挥系统保持一点距离。」利顿将桌上的任命状及委任状朝我推来,笑着说道,「你们想怎么干,就怎么干吧。」
这或许是利顿的个人看法,但决定这个方针的背后包含多少政治判断及进退策略,就不是我能知道的事了。
头衔换了,成员却是老样子。我、伯纳贝及星期五这两人加一尸的组合,就是本利顿考察团的组织全貌。单薄的人力让我有些揣揣不安,但总好过增加知道秘密的人数。
离开锻冶桥警视本署厅舍,我与伯纳贝并肩朝新桥的方向缓步而行。
「你到底看到了些什么?」我再次问伯纳贝。
由于距离不远,我选择了徒步移动。但路人个个对伯纳贝偷眼窥探后匆忙远离,这时我才察觉自己有多愚蠢。为什么伯纳贝在这样的状况下还能认为自己并不引人注意?我真该找一天将他的脑袋切开来治疗一下。当然,前提是必须还有得救。
「我从孩童口中问到一些关于尸者的谣言。」伯纳贝以一派悠哉的态度回答。
又不是博物学者,问话怎么会挑孩童?我不禁想要顶这么一句,但我忍住了。或许伯纳贝只是太閑了,閑到想向孩童学习日语。
「关于尸者?那有什么稀罕?」我望向伯纳贝。
「听说在锻冶桥监狱里出现了会说话的幽灵,但我没有亲眼证实。」
「你指的是会说话的尸者?有什么证据证明那是尸者?」
「没有,只是孩童间的谣言。我说过,我才正要深入调查,就被逮住了。」
「……『维克托笔记』?」
「或许吧。」
在「维克托笔记」里所记载的沙万,是具犹如活人般懂得思考、说话及学习的尸者。难道日本政府已从中钻研出了让尸者说话的技术?我实在不相信,日本这个新兴国家能做到这种连俄罗斯的尸者技术也做不到的事情。在我看来,最有可能的结论是日本这个国家在表面上看来太过和平,伯纳贝无处发泄他的精力,只好随口编造出「孩童谣言」这个话题。
穿过规划得方方正正的街道,渡过一座又一座桥。东京是座水乡都市,河面上到处可见撒网捕鱼的小舟,鱼儿在渔夫的网内跃动、弹跳,鳞片在阳光下闪闪发亮。虽是帝国首都,但还未遭受工业化潮流的彻底蹂躏。我回想着瀰漫烂泥臭味的泰晤士河,深吸一口气,鼻中闻到了淡淡的潮汐香气。蓦然间,视野豁然开朗,道路远方出现了新桥的车马停放场。H形的车站座落在一大片宽广空地的正中央,相形之下显得如此渺小,与我们外国人一样散发着一种与周围格格不入的气息。过了车马停放场后,前方可看见东京湾。临海而建的滨离宫,原本是皇帝专用的庭园。大小跟一般公园差不多,周围环绕着人工河,树林里盖了一些凉亭及欧式风格的建筑物。
滨离宫内的延辽馆除了是外宾接待处之外,在外务省厅舍因恐怖攻击而烧毁后,更成了外务省的临时办公处。从这急就章的做法便可看出,日本这新兴国家在财政上面临多大困难。就跟横滨的外国人居留地一样,这里也是用来隔离外国人的空间。
园门窄小得跟马廄入口差不多。尸兵守卫身上穿着西式铠甲,简直像要参加化妆舞会。进入园门,弯过一条铺满碎石的道路,前方便是延辽馆【注:日本第一座西洋风石造建筑,一八六九年落成,一八八九年因建筑物老化拆除】。那是一栋外观气派的建筑物,但混杂了各式建筑特色,让人说不出那到底是什么风格。从尸兵守卫敬礼的动作来看,使用的应是标準莫斯科系统。我朝尸兵守卫挥了挥手,走进延辽馆大厅。日本毕竟刚结束战乱时期,尸兵组成相当複杂,有英国制、俄罗斯制及法国制等等,简直像在开旧式尸兵博览会。
隔着阶梯的迴廊另一头传来撞球声,或许是某国驻日官员正在消磨时间吧。这里虽是接待外宾用的建筑,守卫却并不森严。以一个常常发生恐怖攻击事件的国家而言,似乎有些太过掉以轻心。不过巴夏礼曾警告我,这个国家有种擅长暗中接近敌人的隐形护卫部队。
与明治政府交涉已超过一个月,我们的使命也算告一段落。在与政府高官的秘密对谈中,我已提出将榎本自莫斯科带回来的技术资料销毁的要求。我採取的是不玩花招的正攻法,因为我想不出有任何花招可玩。几个走到哪里都引人侧目的外国人,置身在这个陌生的未开化国度里,能玩的花招实在相当有限。何况巴夏礼那个人实在不擅长进行複杂的谈判,也不是个适合共同保守秘密的对象。上层赋予我们「利顿考察团」这个头衔,也是为了让我们在谈判桌上更加有利。
不知该说是幸还是不幸,日本政府似乎对「维克托笔记」的内容一无所知。这是我们在历经层层的繁琐书面手续,及一次又一次大绕远路且徒劳无功的经验后得到的结论。那些偷带笔记回国的人,似乎也不敢随意张扬笔记的内容。
明治政府最后答应销毁一切相关资料。这场胜利靠的当然不是伯纳贝的蛮力恫吓,而是在我们背后撑腰的大英帝国所拥有的经济力、技术力及通讯网的威力。
「资料已销毁完毕。」
写着如此寥寥数语的一纸公文送达了英国公使馆,但我们的任务并没有就此圆满完成。日本政府当然也不认为这样就能打发我们,毕竟他们也不是省油的灯。
我们登上了延辽馆二楼,打开门一瞧,里头已有两个人在等着我们。
我、星期五及另一名閑杂人物走进房内。一名原本坐着的男人见了,旋即起身迎接我们。这个人是外务大臣寺岛宗则,这一个月来全靠他在我们与明治政府之间奔走交涉。听说他原本是技术人员,在革命前曾因萨摩与英国间的武力冲突而遭英军俘虏,所以会说英语。他是个标準的革新派人物,自旧政府时代就对电信技术抱持兴趣,甚至曾经在萨摩的城内架设电缆线。他瞧见伯纳贝那光着屁股、脚下却穿着长靴的蠢模样,只是露出慈和笑容,没有多问什么。【注:寺岛宗则(1832-1893),明治时期的政治家,日本第四任外务大臣,也是日本电信之父。】
光从这点,就可知道他绝不是个简单人物。至于站在他身旁的另一个男人,则是一时间不知该做何反应,最后踏出一步,强忍着笑意说道:
「在下山泽静吾,俄土战争时,承蒙大英帝国关照。」【注:山泽静吾(1846-1897),明治时期的军人,因西南战争、甲午战争的军功获得授勛。】
我听到这句话,轻轻扬起眉毛,要求解释详情。
「当时我担任驻法武官,曾以俄方立场前往观摩普列文要塞围攻战。」
「普列文要塞围攻战,跟我大英帝国并无瓜葛。」我说。
「好的,就当作是这么回事吧。」
山泽立即退让,并不与我辩驳。寺岛邀我坐下,山泽则站在寺岛身后。寺岛等星期五摊开笔记、取出了笔墨。他见四人一尸皆已準备妥当,环顾众人一眼,率先开口说道:
「在过去几次对谈中,我相信我们已达成初步的共识。我们答应销毁盗来的『资料』,英国政府则答应将日本列入优先提供最新尸者技术的国家。日本政府将捨弃那个人类尙难掌控且违背人道的『哲学性技术』,选择对富国强兵真正有帮助的『实用性技术』。所有在我许可权可及範围内的『资料』皆已销毁,这点只能请各位寄予信任。」
他口称日本政府已销毁「资料」,但我猜测「资料」根本不在日本政府手中。或许寺岛已就这点对我做出某种暗示,但肢体语言及话中的弦外之音皆因文化差异而变得难以传达。
「要我们相信,除非交出榎本。」伯纳贝大剌剌地说道。
寺岛的反应相当沉着,他苦笑着回答:
「这说起来丢脸,榎本是旧政府势力的人物,我们拿他没辙。何况去年才发生内乱,最近又频传恐怖攻击事件,我们实在不想在政府内再掀风波。」
对这个国家而言,我们只是过客,我实在不想在这些棘手的内政问题上趟浑水。这二十年来,日本的政治状况只能以诡谲多变来形容。革命成功后,新政府重要职位几乎全由担任革命主要势力的萨摩藩接收,但前年的西南战争,却是由萨摩藩内的不满分子所发动。就连我这局外人,也能明白那场同乡相残、尸兵全是自家人的内战对新政府造成多大的创伤。何况榎本并不是个好对付的人物。在革命末期,他在日本北端的北海道守住了五棱郭要塞不肯投降,企图重新建立新的国家。如果可以的话,我实在不想对这号棘手人物做出无谓的挑衅。要是他一怒之下决定在这远东地区建立另一个尸者帝国,我们可就有处理不完的麻烦了。
「你找我们来,绝不会只是为了说这句话吧?」我问。
寺岛点点头,给了个简洁有力的回答:
「大里化学。」
当他说出这句话时,明显将脸别向了一旁。
「大里化学这家公司,是旧政府尸者技术开发设施的下游组织,主要进行国产尸者的开发研究。若站在贵国文化角度来比喻,就像是民营佣兵公司底下的研究开发部门。稷本从俄罗斯带回来的那些资料,若有藏匿未报的部分,一定是由大里化学接收了。内务省曾试着暗中查探,但那里戒备森严,何况现在不同于革命时期,我们不能随便派人杀进去。」
寺岛说得煞有其事,我实在听不出来他最后一句话有几成是玩笑。
继寺岛之后,山泽介面说道:
「请容我举个假设的状况……假如有心怀不轨的西方人闯进大里化学,盗走了那些资料,基于不平等条约中的领事裁判权,日本无权以自国法律制裁这些西方人。何况日本政府已在密谈中声称『存在于国内的该资料已全部销毁』,当然没有立场指控这些西方人盗走资料。」
伯纳贝哼了一声,说道:
「你们已对大里化学下达销毁『资料』的命令了?」
山泽将视线移向一旁,说道:
「命令当然是下了,但这道命令可能混在文件堆里,没有被发现。我再举个不可能发生的例子,如果大里化学企图违逆政府方针,那么下这道命令反而会打草惊蛇,成为『将有人上门抢夺资料』的警告。当然,政府有管理及保护国内企业的义务,因此绝对不会发生『日本政府其实根本没有下达命令』这个状况。」
「听起来真有道理。」
伯纳贝回答得相当严肃,但他脸上已洋溢着终于逮到机会闹个天翻地覆的兴奋。
说穿了,日本政府希望我们自行回收「资料」。名义上,这些「资料」都已销毁,因此不可能被盗走。就算我们失手遭日本警方逮捕,由于英国领事拥有优先裁判权,因此日本政府只能「迫于无奈」将我们这些嫌犯交由英国处置。那些企图靠开发新兵器来谋求东山再起机会的旧政府势力,将无法指责新政府的过失。他们甚至无法咬定新政府是幕后黑手,只能埋怨自己太过愚蠢。
寺岛将视线移回我身上说道,「没能帮上太多忙,我深感抱歉。」
「我能体会你的尴尬立场。」
「但这件事若完全袖手旁观,我心里实在过意不去。这个季节正是日本最美的时候,请容我推荐一名游山玩水的嚮导。」
山泽静吾踏出一步,手按腰际的武士刀,朝我行了一礼。
Ⅱ
风格洗鍊的大里化学正门大厅,瀰漫着刺鼻的血腥味与秽物臭气。
墙面上有着一道道血痕,格纹大理石地面上躺着三具尸体,每一具皆呈内脏外露的惨状。在煤气灯的摇曳光芒下,大厅另一头站着两具尸兵警卫。他们站在原地不住摇摆身体,彷佛对这一切视而不见。
伯纳贝大剌剌地站在大厅中央,摇了摇头,以脚尖撩起一具伏地而亡的尸体。那尸体睁大了双眼直视着天花板,彷佛死前目睹了难以置信的景象。一缕鲜血不住自半开的口中汩汩流出。这是一具活人的尸体。这一幕让我惊觉,原来人死了不见得会变成尸者。这虽然是理所当然的事情,但在这趟旅程之中,我所见到的尸体几乎全是以尸者的面貌出现在我眼前。如今近距离看见活人的尸体,比起死而复活的尸者竟然更让我觉得新奇。
「搞什么鬼?」伯纳贝气馁地说道。
守在通道前方的两具尸兵守卫手上各自拿着长刀,沾满鲜血的刀身正散发着朦胧的光芒。地板上到处是血脚印,看起来像极了舞蹈教学用的图谱。血脚印一直延伸到两具尸兵脚下。
「自家人起内鬨?」伯纳贝问道。
尸兵当然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事先準备好的「韦克菲尔德化学研究主任」头衔,在打开大里化学正门的那一瞬间便失去了功用。因为出现在我们眼前的,是一幕早已发生并已经结束的惨剧。一行人错愕得哑口无言,唯独伯纳贝毫不在乎地走进屋内。我与山泽对看一眼,赶紧跟在后头。
「现在该怎么做?」
伯纳贝难得询问我的意见。或许他明白这件事的善后处理想必极为麻烦,因此他给了我事先选择的权利。这意味着就连伯纳贝心中的猛兽也明白这件事已不是光靠蛮力就能解决。
「你们已经派人开了路?」我朝山泽问。
山泽轻轻摇头,显然跟我一样摸不着半点头绪。我本猜想,或许事先排除障碍是日本人款待嘉宾的礼节,但从山泽的反应看来似乎并非如此。
「外务省底下并没有能参与实战的部队。」山泽说。
但我心想,这个国家的政府高官全是当年革命战争中的战士,这套说词恐怕丝毫不具说服力。就当前状况来研判,我们极有可能是成了日本政府内权力斗争的道具,这让我心中燃起一股遭受戏弄的怒火。这整件事显然是个陷阱,但这个陷阱设得实在太明目张胆。这种让人一看就知道苗头不对的景象,与其说是一种挑战,不如说是一种猜谜游戏,而且是一种毫无道理可循的猜谜游戏。我试着从尸兵前方地上的血脚印中寻找蛛丝马迹,但左看右看,实在看不出什么端倪。眼前这些就只是单纯的尸体,推理与解谜在这里派不上任何用场。
如果这里是英国,我所採取的行动想必会有所不同。不管任何人,应该都会认为此时我们必须迅速撤离这个鬼地方。但在这遥远异乡之地,我们能採取的手段并不多。走到哪里都引人注目的情报员,就如同是遭人捞上岸的鱼儿,除了拚死挣扎之外没有其他选择。
「……不如就接受招待吧。」
伯纳贝不等我说完,已大踏步朝大厅深处走去。两具尸兵抬起了他们那找不到焦点的视线。
山泽抽出了他那腰间的武士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