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鸡不过是蛋生蛋的手段。」
山谬‧巴特勒〈生活与习惯〉【注:山谬‧巴特勒(Samuel Butler,1835-1902),英国作家。一八七二年发表的乌托邦小说《Erewhon》,对赫胥黎的《美丽新世界》有很大影响。】
Ⅰ
连绵不绝的键盘敲打声,有如机关枪扫射般袭击鼓膜。
西海岸的阳光,洒落在以米白为底色的挑高建筑内。键盘声音带来的错觉,令阳光彷佛细雪般轻柔飘舞。这是个垂直的巨大空间,周围环绕着螺旋状的迴廊。抬头仰望,分不出远近的感觉让自己彷佛成了进入螺丝钉内部的蚂蚁。迴廊上坐满了尸者打字员,每一个都忙碌地敲打着摩斯通讯机。
我正将上半身探出铁栏外张望,忽见海妲里走了过来。座落在挑高空间正中央的分析机,可说是现代文明中结构最複杂的人工产物。表面呈现平滑的多角形,看不到一根管路或缆线,甚至看不到外壳的接缝。整座分析机就像是巨大的义大利冰淇淋,以其尖锐的顶端朝着天空延伸。
外表看来不过是座大得吓人的摆饰物,里头却有如火山般流窜着无穷尽的讯息。彷佛是一颗利用蒸气及电力为能量进行思考的巨大机械头脑。
「分析机『巨人樵夫』!」【注:巨人樵夫(Paul Bunyan)是美国民间传说中的巨人,据说高达八公尺,每天要喝掉五十头牛所生产的牛奶。】
一名年轻人大声高呼,走到我与海妲里之间,亲热地搂住我的肩膀。这人叫威廉‧修华德‧柏洛兹【注:威廉‧修华德‧柏洛兹(William Seward Burroughs,1857-1898),美国发明家、企业家】。年纪才二十岁,却是这家「极数企业」的创办人。出生于罗彻斯特,从小就对计算机感兴趣,趁着西海岸因淘金热而快速发展之际掌握了新商机。一个有着典型美国人追梦个性的人物。嘈杂的打字声已让我忍不住摀起了耳朵,这个脸上依然带着稚气的年轻人将两手手掌围在嘴边,朝着我大喊:
「这里是全西海岸……不,全美国……不,全世界最大的机构。全球通讯网的长度超过七十万哩,光是海底电缆就有将近四万哩,与全世界超过两万座城市以网路连结。目前尙在加速扩张规模,即使建立了这么大的机构,设备依然严重不足。」
柏洛兹的声音断断续续传入我的耳中,我只能目瞪口呆地点头回应。我很清楚数量的暴力有多么可怕,但实际见了这机构里数不清的尸者打字员,我还是不禁为美国人的单纯与乐天个性感到咋舌不已。英国的尸者产业也相当发达,但其中夹带了太多牵扯不清的纠葛与矛盾,无法以如此大规模的方式统一管理及运用。尸者在这里简直成了巨大机器里的螺丝钉,输入其脑中的程式想必也是捨弃了泛用性,而是专为从事这个工作而设计出来的版本。光看这些尸者的打字速度便可以想像,他们的系统不知为此而捨弃了多少重要的功能。我抱着不肯服输的心情就这点提出质疑,柏洛兹听了,朝我大喊:
「没错,这些尸者都是消耗品,尤其是手指磨损状况相当严重。但以经济效率考量,汰旧换新会比维修要省事得多。不过你别担心,尸者就算没了手指,能做的工作还是不少。」
光从他这句话,我已明白他是个属于下一个时代的人类。
一八七九年九月二十三日。我们进入了位于旧金山湾内侧的山景城。从搭船离开横滨,跨越国际换日线,到抵达金门大桥,足足花费了两星期的时间。城内为格兰特举办了盛大的欢迎仪式,但我们没等仪式结束便悄悄离开,搭渡轮横越了旧金山湾。山景城因「极数企业」而急速发展,整座城几乎已成为一个巨大的企业都市。
「你们在找人?」柏洛兹一面啜着咖啡一面问。
参观完设施后,我们进入了一间会客室里。这里的隔音效果相当好,但打字声依然残留在我的耳中,令我有种头上不停有小虫子飞翔盘绕的错觉。我不停地咳嗽,不过并非柏洛兹这句话有何惊人之处,而是这里的咖啡实在太过难喝。柏洛兹竟然能毫不介意地将这种东西倒进嘴里,令我不禁对他肃然起敬。
「是我这里的员工吗?」
柏洛兹仰起头来,殷勤地招呼我们享用桌上那一大盘包覆着五颜六色糖浆的甜甜圈。他的视线在海妲里、白瑞德、我、星期五及伯纳贝的脸上缓缓移动。自从他发现星期五脑中同时存在两套最新系统后,我们费了不少功夫才将他的注意力从星期五身上拉开。但直到现在,他依然欲罢不能地观察着星期五的一举一动。白瑞德故意轻咳一声,柏洛兹转过头来,看见了他胸口的独眼标誌后说道:
「我很乐意协助你们,但我刚刚已说过,基于通讯保密义务,我不能给予你们浏览分析机内部资讯的许可权,即使你们握有美国政府的命令也一样。就算只是浏览过去的通讯纪录也不行。」柏洛兹说到这里,忽然笑了起来,「话说回来,以人类的能耐,根本没办法从那庞大的纪录中挑出有用的资讯。」
以美国神话传说中的「巨人樵夫」来为分析机命名,确实相当贴切。这座分析机的规模完全超越了我的预期。整座城市彷佛都只是为了分析机而存在的机械工厂。光是演算内容便庞大得令人难以想像,更何况是通讯纪录。要解读这些纪录,不晓得得耗费多少资源。
「你们把通讯纪录全保存了下来?」我问。
「是啊,所以才急着扩建设备。我打算将整座城市改造为记忆仓库。这甚至已可称之为一种新的生命体。虽然必须付出庞大的经费,但站在分析人类活动的观点,这些通讯纪录绝对有保存下来的价值。透过分析机之间的基础资讯交换,这里甚至还保存了其他各国分析机的纪录资料。等到未来有一天,人类能轻鬆分析这些宝贵资料后,人类将能明白过去的人到底想了些什么、做了些什么。经由人类口耳相传的故事往往忽略了细节,唯有分析这些资料,才能找出潜藏在细节中的本质。」
「本质?」我随口问道。
「人类的本质。」柏洛兹简短地回答了我的问题,接着解释道,「我们能理解的故事,其实只佔大脑活动的一小部分,而且充满了敷衍、搪塞与谎言。我们只能看见眼前的讯息,却看不见背后的一切演算过程。公开了通讯纪录,就等于公开了人类思考的秘密。我相信目前人类还没準备好接收这些知识。我们还没有办法接纳那些由枯燥单调、无限庞大且不带故事性的流水资料所组合而成的现实。大脑就像是一座在布幕上画图的机械,而我们只是台下的观众。我们只能茫然看着一幅幅图画成形,却看不见画家的身影。我这么解释,希望各位能够明白。」
柏洛兹滔滔不绝地说了这么一长串,白瑞德只是笑着挥挥手说道:
「我们只是想找一位长年任职于东海岸的老练打字员来问几句话。当然,我指的是活人。」
柏洛兹扬起嘴角,似乎是鬆了口气,却又显得有些诧异。
「就这么简单?」柏洛兹问。
「不然你认为我们还想要求什么?」白瑞德笑着回答。
柏洛兹顿时从激昂的情绪中恢複了冷静,语气也变得低沉不少。
「如同诸位刚刚所见,我这里的打字员大部分已由尸者取代,不过诸位若只是想了解关于打字员的历史,我倒是可以提供合适的人选……」
柏洛兹取来一张纸,在上头迅速写了些字,从吊在墙边一排金属圆筒中拿起一个,将纸片塞进去。喷射管响起了清澈的蒸气喷发声。
沙万追蹤计画。
为了追查沙万的下落,我们加入了平克顿公司。因为这个决定,我得到了向亚拉拉特调阅沙万相关资料的许可权。我向华辛汉机关上呈了一份以「将继续追查真相」为主旨的报告书。自那一刻起,我的身分变得相当暧昧。名义上,我接受了格兰特的怂恿而跳槽至平克顿公司,但实质上,应可视为情报员在执行任务中的临机应变。
「你想要关于沙万的资料?」
当初我们还伫留在横滨的简陋港口时,白瑞德以嘲笑的语气如此反问我。不久后,我明白了他露出这种反应的理由。因为海妲里所提供的沙万相关资料,光是大纲就已堆积如山。全世界关于尸者的事件层出不穷,除了费尔肯斯坦城事件及南美宗教导师事件之外,可以跟沙万扯上关係的事件数也数不完,光是阅读那些资料就已超过一个人的能力範围。
在搭乘里奇蒙号前往旧金山的旅途中,我持续尝试解读「维克托笔记」,并将来自平克顿公司的清报毫无遗漏地输入星期五的脑中。一条条由尸者引发的事件进入星期五的脑袋里,但他却无动于衷,那涣散的双眸彷佛正凝视着另一个世界。这是一件相当枯燥的工作。我彷佛只是将一串串文字塞入无限广大的虚幻空间中。星期五的表情永远带着三分迷惘,我不知不觉受了他的影响,表情也逐渐变得僵硬。我感觉得出来自己的情感起伏正不断衰减、磨损。
星期五脑中的「尸者事件资料库」一天比一天庞大。尸者驾着马车冲撞孩童队伍、尸者将主人推进暖炉里、尸者踏死了婴儿……绝大部分都是些无足轻重的日常案件,只会出现在报章杂誌的角落,而且马上遭世人遗忘。原因多半是维修不确实或是使用方法失当,毫无可疑之处。
这些来自亚拉拉特的资料,就只是一条条发生在世界各地的事件,而且并没有依重要性排出顺序。不过这很合理,因为根本找不出一套能用来判断重要性的基準。这些事件只能像字典一样依字母顺序排列。在依循文字秩序的规则之下,每一条事件之间当然看不出任何条理与脉络。
蔓延在尸者性爱癖好者之间的奇妙传染病。为了争夺心爱的尸者而互相砍杀的妇人。将死于情妇身边的丈夫复活后亲手杀死的妻子。这些来自亚拉拉特的资料,充塞着人类黑暗面的慾望。将老旧尸者当成圣人崇拜,声称获得启示因而集体自杀的宗教团体。将尸者製作成「会动的料理」享用,因而遭到群众拳打脚踢的富翁。将看上的女人全抓来製作成尸者并加以收藏的城主。将尸者当成配偶对待,却在某天遭人发现死状凄惨的人。婴儿的尸者化实验。为了让年幼的女儿永远保持可爱模样而将其变成尸者的人。将尸者当成装饰品摆设在家中各处的人。
一件比一件更令人作呕。我努力压抑着呕吐感,将专为晕船者準备的脸盆放在身边,检视另一份没收自收藏家的尸者清单。
遭人装上四条手臂的尸者;宛如人头马般上下相连的两具尸者;在收藏家黑市里价值不菲的尸蜡化尸者;能够靠动作来传达启示且附带脑袋的「光荣之手」。此外,还有许多模仿伟大美术作品的尸者。〈米罗的维纳斯〉;〈拉奥孔群雕〉;〈梅杜萨之筏〉;〈搬运俄尔甫斯头颅的色雷斯少女〉;〈扛起巨岩的阿特拉斯〉;〈密米尔的头颅〉;堆积如山的〈萨莫特拉斯的胜利女神〉失败之作;大量以尸者为主题的虚空派静物画;蛇发女梅杜莎、人面鹫身兽哈耳庇厄及蝎狮等传说中怪物的「标本」;在两侧肩膀装上两颗头颅的人类版「地狱三头犬」。【注:「光荣之手」(Hand of Glory)是指製作成尸蜡状的死者手掌。古代欧洲人将之当成护身符,在某些宗教仪式中并用来代替蜡烛。】
清单上每一条都是因活人无穷无尽的慾望而遭变形、撕裂、缝合、东补西凑的尸者。获得了永远的生命,却只能在永远的死亡中徘徊的尸者。
「人类的幽默感真是深不可测。」
站在我身后的伯纳贝朝清单上瞥了一眼后说道。我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别这么激动。」伯纳贝耸了耸肩膀,指着清单说道,「我们大英帝国在全世界干下的事情可没比这些高尙多少。何况,其他国家也是半斤八两。差别只在于,发生在非洲那些事情都是拿活人开刀。」
伯纳贝胡乱扯了些毫不相关的事情,伸手指在清单上一弹,接着说道:
「个人的慾望不管多丑陋,至少推测得出理由。跟国家的慾望相比之下,不过是些茶余饭后的閑聊话题。」
我脸上流露出责备之色,他凝视着我说:
「当然,我的意思可不是英军都是些以干坏事为乐的变态。他们会干那些事也是身不由己。连理由都不清楚,却非得照着命令行事不可。正因为身不由己,所以才更加麻烦。」
没错,我眼前这份记录了人类慾望丑恶面的尸者清单,不过是以活人为对象的延伸。相同的残酷行为,也会发生在活人对活人身上。有时是为了逼供,有时是为了杀鸡儆猴,有时是为了纡解郁闷情绪。任何有可能发生的事,迟早都会发生。任何想像得出来的事,迟早都会实现。何况改造尸者并不违法,尸者这种「物质」也不具备感受痛苦的机能,因此要跨越那道伦理的防线可说轻而易举。随着製作尸者的成本降低,尸者已取代活人成为庞大产业的支柱,同时亦成为人类无穷慾望的支柱。
「话说回来,追查这些事件真的就能找出沙万吗?」
伯纳贝一面说一面转动脖子,发出霹啪声响。
「除此之外没有其他法子。」我回答。
「但是……」伯纳贝按着脖子说,「这些只是人类的慾望,跟沙万可扯不上关係。」
伯纳贝说得没错。不管世上是否存在沙万这号人物,这份清单上的每一项都是迟早会发生之事。以数量来看,沙万引发的事件肯定只佔这份清单里头的不到百分之一。
「你要这么搞,我是不反对。」
伯纳贝的言下之意,似乎是这任务让他感到乐在其中,因此不会干涉我的决定。
「不过就算逮住沙万,又能怎么样?就算你能抹除原因,却无法抹除结果,而这些结果又会变成新的原因。更何况这整串事情的罪魁祸首并不是沙万,而是法兰肯斯坦。」伯纳贝顿了一下,接着说,「当然,沙万能不能算是受害者,又是另一回事。」
「话虽这么说,但总不能这么放任下去。沙万可能正毫无顾忌地散布他那些最新的尸者技术。」
「那又怎么样?不过是些技术。」伯纳贝笑着说。
「正因为是技术。」我回答。
没错,让尸体死而复活并非魔法,而是只要理解原理并拥有设备,任何人都做得到的事情。凡是人想出来的道理,必定还有其他人能想得出来。牛顿的力学原理及华莱士的进化理论虽然是伟大的贡献,但就算他们提前身亡,迟早会有其他人想出相同理论。任何人都能理解的道理,就理论上而言可以由任何一个人豁然想通。既然如此,沙万散布新技术的行为,也只不过是提早让事情发生而已。
如今这个时代,就如同是钢铁制的火车,宾士在自己所铺设的铁轨上。自由的时代。自由经济的世纪。在製造铁轨的材料用罄之时,这辆火车将难逃彻底翻覆的命运。
来自亚拉拉特的资料实在太过庞大,让我镇日唉声叹气。资讯之海几乎让我惨遭灭顶,我深深体会到在数量的暴力之前,沙万亦不过是一颗小小的棋子。船舰航行于波涛汹涌的太平洋之上的那段期间,我製作了一张地图。我仿效当年约翰‧斯诺医生製作霍乱感染地图的手法,将地图绘製在软木板上,并在每一件尸者事件的发生地点钉上图钉。接着我在上头以线条画出全球通讯网,并将看似有所关联的事件全部用线连接起来。最后我整个人瘫坐在椅子上,凝视着眼前所形成的「模式」。接着我心念一动,又起身以红笔画出格兰特环游世界的路线。我默默看着上头由海妲里引发的尸者暴动,以及相关衍生的种种事件。接着,我又以蓝色线条连起史培克塔引发的事件。最后,我以图钉标示出各国分析机的位置。
最后出现在我眼前的,是一面错综複杂、色彩缤纷且紧密交叠的网路。网眼大小不一,而且差距甚大。密集与稀疏之间的分界并不明显,大的集中点与小的集中点互相交错,两者呈现出类似的风貌。这让我产生一种错觉,彷佛我正在看着自己的大脑线路配置图。
海妲里刚好走来,站在我身旁,陪着我感慨万千地凝视着这张地图。
「巴兰。」
柏洛兹找来的妇人在听了我的问题并沉思半晌后,说出了这个名字。此时柏洛兹已离开,白瑞德则是将背部与右脚掌贴在墙上,一对眼睛不时左顾右盼。星期五依然乖乖执行记录工作,海妲里及伯纳贝则不知跑到哪里去了。
这个自称「拇指」的中年妇人一面阻嚼着鲜蓝色的甜甜圈,一面对我投以友善的眼神。当然,「拇指」只是她的绰号,并非她的本名。她笑着说,因为她打字的速度又快又激烈,曾有人形容她所有的手指彷佛都是拇指,才得了这样的绰号。
「从前尸者还没现在这么多……」拇指以热情的口气说道,「那时打字员主要还是以活人为主。尸者打字员的正确度当然比我们活人高得多,而且可以直接靠大脑接收通讯资料,但就是少了一股韵味。从前我们打字员光是看打字的特徵就能知道对方是谁,还常常趁监督员不注意时偷偷聊天。比起自己的家人,我们甚至对远在缆线另一头的打字员更加了解。我还记得有一次,有个远在海洋另一端的打字员好一阵子没出现,后来我们才知道她生了孩子,整个通讯所的人都开心极了。大家你来我往,全是代表祝贺的简短符号及询问详情的符号呢。现在通讯网路主要传送的都是些活人看不懂的尸者程式,或是分析机之间的资料往来,因此活人打字员的需求量比以前少得多。但以传送活人对话来说,活人打字员的速度及正确性还是比尸者高。毕竟活人说出来的话,有时在送出去的时候便已经是错的了。」
基于物以稀为贵的道理,拥有最新技术的劳工总是能获得较高的报酬。拇指说她从小就离开了家,全靠担任打字员才能过着衣食无缺的生活。再高明的技术,总要有人做得来才能成立。但是当这些劳工建立了一套作业流程后,他们的工作却遭尸者取代。这些失去了工作的活人劳工,只好重新学习新的技术来养家活口。在经济学者的眼中,这就是技术改革的必经之路。
拇指似乎还想继续畅谈她与那些通讯网路上的朋友之间发生的趣事,我赶紧打断她的话问道,「你刚刚说的巴兰,指的是『巴兰的驴子』故事里的巴兰吗?」
「是吗?」拇指反问我。
「那是旧约《圣经》里的一则故事。」
「是吗?」拇指又将问题抛了回来。
根据旧约《圣经》记载,「巴兰的驴子」是一头会说人话的驴子,曾向负责诅咒以色列人的饲主巴兰提出抗议。
「巴兰打字的方式相当特别。速度快是快,但比他更快的人很多。他最大的特色在于那股节奏。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节奏,但巴兰的节奏会让人产生一种说不上来的不安。一般来说,要掌握别人的节奏并不困难,但巴兰的节奏却让人捉摸不透。大家都开玩笑地说,巴兰搞不好根本不是活人,但巴兰打字的方式却又跟尸者完全不同。他工作的时间非常长,而且发讯地点常换来换去。甚至有人说,世界上搞不好有很多个巴兰。不过,我相信那都是同一个人。就算是尸者,我们也能分辨出每一个的特徵。有人形容尸者是规格完全相同的齿轮,我认为那根本是屁话。任何一样东西,都有单独属于自己的特性。」
「你曾跟这位巴兰交谈过?」
「我曾试着搭话好几次,但从来没得到回应。」
「对方没有回应?」
「是啊、是啊。」拇指亲热地频频点头,「十年前来自日本的通讯中,巴兰是最让我印象深刻的人物。」
这就是我向柏洛兹要求指派一名曾任职于东海岸的打字员的原因。目前日本与北美大陆之间的通讯依然必须透过印度洋、大西洋之间的缆线,这条路径足足横跨了三分之二个地球。
「来自巴兰的讯息都送往哪里?」
「每次都不一样。」
拇指如连珠炮般说出一大串地名,我刚开始还试图将这些地名标示在脑中的地图上,但是当地名超过二十个之后,我乖乖放弃了。
「其中哪个地点的频率最高?」
拇指毫不迟疑地以充满专业自信的口吻说道:
「普罗维登斯。」
原本维持着眼观四面、耳听八方状态的白瑞德忽然离开了墙边。就在同一瞬间,房门猛然开启,一身污泥的伯纳贝及没流一滴汗水的海妲里就站在门口。远方传来了不知为何一点也让人提不起紧张感的警铃声。「我早猜到会是这样的结果。」白瑞德说道。
「谢谢你的协助。」我一面道谢,一面匆忙站起。
拇指面露微笑,眼神中流露着充满好奇心的光芒,回答:
「请你代我向巴兰问好,我相信他一定是个好男人。」
「怎么会搞成这样?」我大喊。
伯纳贝不知从何处找来了绳梯,将其中一头自迴廊边抛至一楼。就在我朝着伯纳贝提出质问的同时,一颗跳弹从我眼前划过。不知何时迴廊两端已站满了警卫尸兵。
「不是我爱找麻烦,是麻烦爱找我。」
海妲里按着礼服的长裙襬,以俐落的动作跃过栏杆,抓住了绳梯。
「有眉目了。」
「什么?」
「这几个月的通讯纪录。搭船离开日本那段期间,我写出了一个针对尸者相关事件的通讯纪录解析程式。你製作的那张地图,也给了我不少启发。既然想追蹤沙万的下落,不能只是盯着发生事件的地点,还得搞清楚通讯往来的路径才行。我不但查出数个地点在延辽馆事件发生后通讯量大增,而且还发现各国分析机之间的基础资讯交换量也有显着提升,显然分析机也已察觉了不对劲。通讯量异常增加的地点,包含开罗、柏林、维也纳、莫斯科、水牛城、普罗维登斯……」
「普罗维登斯。」我斩钉截铁地说道。
海妲里点点头,以精确无比的动作朝我眨眨眼,顺着绳梯滑下一楼。
伯纳贝背起毫无反应的星期五,跟着滑了下去。
Ⅱ
我们能花在替身上的时间只有半天。
平克顿公司借了我们几具体格相近的尸者,由我们替尸者化了妆,并为其穿上衣服。这已是我们能尽的最大努力。虽然这种程度的替身只能以「聊胜于无」来形容,但总之能撑得了一刻是一刻。格兰特见了我们的替身后,下了一项非常正确的判断,「我会对外宣称你们得了急病,谢绝会客。」
接下来几乎可说是与时间赛跑。我们匆忙离开山景城,回到旧金山市,搭马车赶往铁路车站。长长的火车正停靠在以钢架建造而成的月台上,不断喷着蒸气。美国蒸汽火车头的特色,就是烟囱上那块有如小丑帽的挡火板,以及车头前方那块大得吓人的排障板。不管是月台还是火车,每一样零件都硕大无比,扰乱了脑袋判断事物大小的感觉。
「我们大可以慢慢来,何必这么赶?」
伯纳贝提着所有人的行李,一派轻鬆地说道。
「要是沙万变换藏身地点,一切可就要从头来过了。」我气喘吁吁地说道。
不过,我明白过于焦急也是无济于事。通讯速度与人类的移动速度相差太远,如果沙万要走,恐怕早已跑得不知去向。就算我们以最快的速度移动,沙万还是有充分的搬家时间。
海妲里在包厢座位坐了下来,脸上一滴汗也没流。她朝我递出手帕,说道:
「别担心,我相信沙万这两年早已察觉我的存在。世上除了他之外,竟然还有人能操纵尸者,我想他绝对不会错过这个跟我见面的机会。如果我没出现,他搞不好还会寄邀请函来呢。通讯纪录里那些线索,多半是他故意留下的。他知道我既然能控制尸者,一定有办法察觉那些蛛丝马迹。不止是我们对他感兴趣,他也对我感兴趣。」
海妲里过去几乎可说是以活人及尸者的血在地球上画了一圈。这道血环不止是为了替白瑞德实现杀死格兰特的心愿,更是对沙万抛出了一封挑战书。海妲里这么做,等于是以自己为诱饵,试图钓沙万上钩。既然追不上沙万,乾脆换沙万来追自己。海妲里的冰冷麵容映照在车窗上,因光线的关係,给人一种宛如骸骨般的印象。
大陆横贯铁道穿梭在陡峭的内华达山脉之间。
彷佛永无止境的爬坡,逐渐麻痹了视觉,扰乱了平衡感。我开始产生一种错觉,彷佛大地一直是平坦的,火车却不知为何处于倾斜的状态。一成不变的景色发挥了催眠效果,让我像迷失于荒野的旅人一般,开始怀疑自己的移动只是在原地绕圈子。
美国国土大得惊人,大陆横贯铁道的历史却相当短。东部的联合太平洋铁路公司与西部的中央太平洋铁路公司在犹他州的海角点接上线,还只是十年前的事。铁路事业在美国并不受政府控管,完全是私人企业为了获取利益而任意铺设铁轨的状态。东边的铁路公司与西边的铁路公司原本丝毫没有携手合作的意愿,据说是格兰特居中协调才促成了大陆横贯铁道的开通。
铁路改变了世界的形状,让地球更加贴近原本圆形的面貌。在大陆横贯铁道开通前,要往来于美国东部与西部之间,必须穿越位于南边的巴拿马地峡。这听起来很荒唐,却是曾经存在的事实。当时的人必须先沿着海岸线南下,搭乘火车穿越巴拿马地峡,再沿着海岸线北上。曾因淘金热而繁荣一时的旧金山湾水底下,不知沉了多少当年遭移民者置之不理的船舶。自从铁路问世后,铁路的终点站成了「文明边境」的代名词。直到如今,西部依然有着广大的未开化土地。
我原本还傻傻地认为,既然陆地相连,要铺一条横贯东西的道路应该不是难事。但这样的念头,在目睹了那些单调却看不见尽头的险峻峰密后便再也没有出现过。
黑烟与油雾毫不留情地自窗外贯入车厢内,我们只能不断重複擦脸的动作。火车头前方装设的排障板又名「推牛板」(cowcatcher),但这玩意主要推的对象不是家牛,而是体型庞大的美洲野牛。光从这一点,就可以知道美国是个多么疯狂的地方。听说住在铁轨附近的人常常将牛的尸体放在铁路上,藉此向铁路公司敲诈赔偿金。美国人的狂野性格,亦不是其他国家的人可以比拟。
这些纵横于荒野之中的铁轨,当然全是出于尸者之手。大量来自中国的尸者,是支撑铁路建设的最重要劳动力。据说因为这个缘故,美国西部许多都市都存在着唐人街。当然,唐人街里住的人并不是尸者,而是那些尸者的亲友。
我以腹痛及疲倦为藉口,错开了用餐时间。当我来到餐车时,由于已超过供餐时间,只剩下咖啡跟一些简单的餐点可以选择。不过我并不在意,因为在这个国家,不管任何食物都有着相同的味道。说得更明白点,这里没有一样食物看起来像食物。我这样告诉白瑞德,得到的回答是,「全世界都可以这么批评,就你们英国人没这资格。」
就在我拚命将砂糖倒进难喝到了极点的咖啡内时,伯纳贝大摇大摆地走了过来。我问他跑去哪里鬼混了,得到的回答是「陪女士聊天」。真羡慕这家伙的精力旺盛。
「一位三十年前勉强还能称得上是少女的女士。」伯纳贝说完这句话,一面笑嘻嘻地观察我的反应,一面将手中的茶褐色纸袋放在桌上。
「我需要一些正常点的食物。」他一边说一边打开了纸袋,原来里头放了一瓶看起来像是手工製作的柠檬汁,以及两片夹着厚片起司、火腿及莴苣的巨大麵包。伯纳贝从口袋中掏出摺叠式的小刀,一边哼着歌,一边将麵包切开。这家伙虽然个性粗犷,但从一些小动作却看得出来他有着良好的家世背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