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间能看见东京铁塔灯火的饭店客房内,设置大理石浴缸的浴室和摆设真皮沙发与电视的客厅。沙发旁的圆形玻璃桌上装饰着当季鲜花,依当夜气氛摆上红酒、白酒、玫瑰红或香槟,其他酒类则在迷你吧台里整齐排列,任客人自行享用。
卧室里摆着一张色调统一为米色与棕色的双人床,百合深深地坐在沙发里,愣愣地望着这张熟悉的床,小口小口喝着气泡矿泉水。
她喜欢宽敞的房间,但这里的无谓事物实在太多了。百合跟结城翼来这房间的用意实在很有限。高级酒、美丽的浴室、绝美的夜景……这些事物应该跟相爱的人一起享受才是。就这点而言,百合跟结城一起来这个房间时完全不需要这些余兴,充其量只是在浪费时间与金钱。
今晚的「时笼百合退团公演 M的悲剧~展翅高飞~」盛况空前。各界名人绩赠百合的花束塞满剧场大厅与后台,载歌载舞的百合与结城凝视彼此的桥段深深感动了盛装打扮的观众,掌声轰动如雷。
离开剧场时,百合露出灿烂笑容,感动得落下眼泪,并向粉丝挥手道别。但其实她脑中早已佔满接下来该做的事。她坐在天鹅形吊笼中在舞台上飞行时,见到观众席上一张张浮现于黑暗中的脸。他们对百合的真面目浑然不知,就只是对她表面上的美丽投以羡慕眼光。但从今天起,百合再也不需要这些了。
「怎么?公演太累了吗?」先沖完澡,披着浴袍的结城拿毛巾用力擦拭一头近乎金色的褐色蜷曲短髮,笑着问百合。
将近一百七十公分的身高,配上匀称的顺长四肢。刚洗完澡,结城英姿焕发的脸庞显得有些红润。
「不,没事。我也去沖个澡。」百合将酒杯放在桌子上,站起身。
「慢慢来吧。」由百合背后传来的声音透露出她心情愉快。
百合从来没有跟结城一起洗澡。虽然结城要求过好几次,但百合宁可自己入浴。她看不出有什么理由必须答应。
转开水龙头,热水注入浴缸。卸妆前,赫然见到左手无名指上的戒指,令她惊讶了一下。看着那颗方形切割的硕大钻石戒指,百合想起自己已是多蕗桂树的妻子。
百合卸完妆,取下奢华的白K金耳环与珍珠长项链,解开绑起来的头髮。等黑色蔓草花纹的丝袜、柔软的无袖黑色小洋装、短衬裙和内衣全都褪去后,百合看也不看更衣镜,直接浸入浴缸。
百合的肌肤在热水中显得更洁白了。
百合时常在想,她为何要跟人做爱?是为了得到快乐?还是感到寂寞?说不定她在下意识中期望能再度找到一个即使见到百合的真正模样,仍会说她很美丽的人吧。
抚摸自己的胸部与腹部、背部,确认了这些部位一如往常。是的,一如往常,百合的身体很丑陋。
自己已为人妻,结城不仅没有用了还很碍事。一思及此,令百合有种悖德感,反而使她在床上表现得更积极。
结城见到这样的百合也很兴奋,不断说着「太棒了」、「你好美」或「我爱你」,像个傻子般说了无数次。
「要喝点什么吗?」直接在裸体披上长袍的结城站在一整面落地窗的墙边。她满足地啜饮白兰地,不知是欣赏窗外景色还是倒映在玻璃上的自己。
百合没回答,只裹着床单,望向巨大的东京铁塔。
恐怕因为失去了「她」,才使百合成为这种女人吧。但是,这些事也已经结束了。百合很快就会取回一切。
「飞翔吧,伊斯坦堡。」结城眼神闪亮,坐到床上,靠在百合身上。「今晚的你太棒了,我好久没这么火热了。」结城害羞地低头说。
结城一直很火热,热情得令人羡慕。
「能帮我拿内衣吗?」百合从容不迫地起身。
结城轻快地一一捡起脱在长毛地毯上的高级蕾丝内衣,递给百合。
「你老公真可怜,只有女人跟女人才能享受这种快感。」
真正的可怜人是结城。听到身体只爱女人的百合要跟多蕗结婚时,结城当然表示反对。为什么她要这么做?明明没有必要。结城甚至表明愿意跟百合一起生活。百合找了个冠冕堂皇的理由才说服这名从未发现自己没被爱过的、傲慢又自信的阳光歌剧团台柱。
「我受够了。」
「咦?」百合冷不防冒出的话令结城张口结舌。
「我一直觉得你做爱的方式很单调。你自己没发现吗?你真的以为那种技巧能让女人愉悦吗?明明你自己也是个女人啊。」百合快速下床,将衣服一一穿上。
白兰地还没喝完的酒杯从结城手中掉到地毯上。
「我要回去了。回我那个『可怜的』老公身边。」百合拿起大衣与手提包,落落大方地微笑。没化妆的百合依然给人自然通透的印象,煞是好看。
「你在开玩笑?」结城面露苦笑。
「你以为我会开这么没品味的玩笑吗?」百合从手提包取出大型太阳眼镜戴上,离开房间。快步走向电梯的路上,百合深深、静静地叹了口气。
等服务生将车子开到饭店入口时,急急忙忙穿好衣服的结城也赶到了。
「等、等等,拜託你等一下!有什么理由就说清楚嘛!」
身为优秀舞台演员的结城翼的声音宏亮,响彻饭店门口。
「我们两人不是永远的搭档吗?不管在舞台上还是在床笫之间都是如此。」
百合一边回头,一边开口打断她的话。
「所以我才退出歌剧团啊,你忘了吗?不管是舞台还是你都结束了。可别误会。一旦被我厌烦的男角,我就不会跟她睡第二次。别只是因为我跟你做过几次爱就死缠烂打好吗?」
结城睁大眼睛,呆然而立。彷彿站在舞台上一般挺直腰桿。
「这、这不是真的!你是在骗我吧?求求你这么说。」
百合无视结城,坐进红色跑车,狠狠关上门。结城跑到车旁,粗暴地敲了好几次车门。百合一脸厌烦地将车窗打开一半。结城抓住窗玻璃上缘,说:
「跟我分手真的好吗?你身体的秘密说不定会流传出去唷。」
若就此罢休,至少还能维持美丽形象的结城,显露最后、最糟的丑态。她脸色苍白,冷笑的嘴唇缺乏光泽,低沉的声音沙哑。
结城的呼吸在玻璃上形成一片雾气。
百合看也不看结城,直接发动引擎。
「你这个人真的从头到尾都教人遗憾。」百合说完,关上车窗,踩下油门全速离开。
后照镜映出结城穷追不捨的模样。
结城呼喊「我爱你」的声音响彻停车场,但已传不入百合耳里;就算听见,也改变不了任何现况。
离开饭店,行驶一段时间后,百合深吸一口气。夜晚的凉风将百合身上的所有气味洗涤乾净。
百合身为舞台女演员,不顾一切努力至今,或许是因为她那时称讚百合「美丽」,百合想对自己证明她没有错吧。百合想像她一样被人追求、被人需要,想成为被选中的人。然而,当百合登上歌剧团首席宝座时,所有构成她的美丽事物却反而令她痛苦。任谁都讚美百合,但她愈受讚美就愈感到空虚。因为不管多么想捨弃自怜自艾的丑陋心灵,不管灌注多少热情让自己显得美丽高洁,百合在本质上永远是个凄惨又可怜的人。
充满虚矫的「耀眼夺目」的成功,一点意义也没有。
在舞台上的高温照明下,百合不知想过多少次若身体就这样烧掉该有多好。如果能够只凭内心中真正美丽的事物——例如灵魂——活下去,如果能够只需小心翼翼地捧着这个部分,细细琢磨光亮的话,那该有多好啊。如果能够捨弃束缚自己的一切,现在立刻飞到她的身边……
抢眼的红色跑车反射街灯,在高速公路上加速穿梭。
身与心时而不情不愿地同步,时而乖离。
即便如此,若只是暂时的,要填补心灵间隙并不难。最高级的美酒、梦幻的美食、遮掩百合身体的美丽洋装,以及与一时的情人做爱。
临时情人们见到百合的身体无不睁大眼睛,面露惊讶,但又会连忙安慰百合,要她别在意,告诉她就算如此也仍美丽。百合早就知道这只是谎言。然而即便是谎言,若不偶尔让别人称讚她美丽,百合将无法遏止想切割自己身体的冲动。明明她自己也很清楚,不管跟谁上床,都没办法改变这点。
谁也触碰不到百合的心灵,百合也不想被人触碰。
为了在失去她的世界存活下去,百合不择手段,也不在乎他人。
她是联繫百合与世界的独一无二的桥樑,是发自真心称讚百合美丽的人。在与发誓要永远结合在一起的她再次相遇前,百合不能踩煞车,得无尽宾士下去。就算今后未来永世都没有其他人需要百合也无所谓。
睫毛浓密的眼睛渗出泪水,立刻滑落。
百合用力握紧方向盘,配合车子加速,微张形状美丽的嘴唇,轻声歌唱。
悠扬的歌声随着如珍珠般消失于夜晚的泪水,一起融化在黑暗的空气里。
恨不得现在就去见你。为此,要宾士多久都愿意。
烦闷的下午课程结束,我头昏脑胀地离开学校。老哥已早退去医院看阳球了。跟班导多蕗说明情况的话,他应该会原谅我们吧?总之,阳球现在还活着。
我思考了一整天。多亏渡濑真悧医生,阳球的性命才得以挽回。但只有这样是不行的。企鹅帽女王最后留下的话语究竟有何含义?
她说失去了企鹅罐的世界,黑暗兔将再次横行无阻,审判将降临在我们这些遭命运诅咒的孩子身上。如果不找回企鹅罐,改变命运的轨道,接下来又会发生什么?还会发生什么比现在更糟的事情?
「晶马。」
突然间,有声音闯入低头走路的我的思绪中,我吓了一跳,抬起头,在三五成群放学回家的外苑西高学生当中,荻野目的水手服格外醒目。
「真是的——我等好久了呢!」荻野目做作地鼓起腮帮子,上半身前倾,眼睛朝上望着我,装出害羞的表情说:「我发了好几通简讯给你呢。阳球已经出院了吗?」
「抱歉。」不知在她眼里,我现在作何表情呢?「抱歉,我赶时间。」我低头,避开荻野目离去。
「等一等!为什么?为什么要躲我?你电话不接,简讯也不回,我很担心啊……」荻野目轻轻抓住我的袖子。被人轻扯衣袖,手肘附近感觉有点痒。
「没办法,因为我不管做什么都无法赎罪。」我或我的家人杀死荻野目的姐姐,再怎样我也无法弥补她。
「赎罪?什么跟什么啊。」荻野目态度一如平常,但声音很困惑。
我不敢正面回望她的脸。乐福鞋。纤细的腿与长袜。荻野目的气味。
「你说,我还能做什么?如果下跪就能解决,要我下跪几百次、几千次我都肯。但没有这么简单吧?你不会只因这样就原谅我们的。」
黑暗兔拍动又黑又大的耳朵,不是在世界而是在我心里投下巨大影子。这些话真的出自我的真心吗?我现在又在伤害荻野目了。同时,也在伤害我自己。
「原谅?我没想过这种事。你看着我说话嘛。」荻野目有气无力地央求我,但我依然低着头。
「不,你绝对不会原谅我们的。你期望我们一家人彻底变得不幸,分崩离析。你监视我们不就是这个用意?大家都一样。每个人都远离我们,我们三兄妹只能相互依偎活下去。」我很脆弱。明知荻野目没有恶意,荻野目绝不会如此看待我们兄妹。但我一想到如果她某天突然改变了,变得憎恨我们,把我们视为杀人犯的孩子鄙夷的话,我就……
「我不会做这种事。我不会因为这种事就离开你们。我也很喜欢阳球,况且……」
我大声打断她的话。放学路上几名学生误会我们是情侣吵架,在一旁看热闹。
「别再说了!我受够这种事了!我不想继续被伤害,也不想伤害人。这种事情一点意义也没有!我们今后别再见面比较好!」
如今真相已经曝光,我们也分别搭上了不同的命运轨道,分开对彼此都好。为了防止有朝一日彼此伤害得更深。
「受伤吗……」荻野目的声音颓丧而沉静,喃喃地说:「我只考虑到自己,没想到你跟我说话会觉得很受伤。抱歉,我太迟钝了。」荻野目已略带哭腔。
「已经够了吧?」我猛然一拉,轻易甩开荻野目抓着袖子的手。我没回头看肯定在哭的荻野目,快步离开现场。
站在街头哭泣,或许会被本校爱玩的学生搭讪吧。但反正是荻野目,要是被惹火了一定会用恶言恶语恐吓对方的。况且,假如能因此碰上了一名真心爱她、安慰她的男性,那是好事,也跟我无关。我们兄妹已再也不可能获得这种普通的幸福了。
冠叶浅坐在诊疗室的附靠背的凳子上,将一个厚厚的信封放到眼前真悧手靠着的白色木桌亡。
冠叶依然不信任这名有着女性化脸庞的医生。诸如在这家偌大医院里显得很异常的诊疗室或阳球住的个人病房,以及那两名奇妙的助手男孩,不管从哪个部分来看都很可疑。但现在除此之外,别无办法能拯救阳球。而且,若是这个方法需要用到钱,冠叶也只能乖乖準备。
「真教人感动得发麻啊。没想到你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筹到这个金额。」真悧微笑,从白袍胸前口袋中掏出安瓿,放到桌上。但是看到冠叶鬆一口气的表情,却又一把抓起,再度塞进怀里。「我认同你的努力,但光是这些还是有点不够。」
他的头髮随意扎起,上身是水蓝色衬衫搭浅绿色毛衣,下面则是米色灯芯绒裤,脚上是深褐色乐福鞋。腕錶的表面仿照星空,錶带是黑色的。身上散发的新芽香气,就像他超乎现实的头髮光泽一样随时变化,给人不同印象。
「可是你之前明明就说这个数字。」这个金额绝对足够。冠叶对真悧挑衅似的从容表情感到不耐烦。
「行情是活的。全世界的孩子每天都依行情被区分成能得救的孩子和无法得救的孩子。」真悧低下头,淡然说道。
「我知道了,今天内会想办法凑齐。」不论多么火大,没有真悧,阳球就无法得救。冠叶只能克自己的心情回答。
「真可靠。」真悧满足地跷起二郎腿。
「所以说,阳球什么时候能出院?」
「等世界的秘密揭晓时。」
「咦?」冠叶抬起脸,真悧转头避开视线。
「这个嘛……应该再施打几针就能恢複到能出院的状况吧。」真悧笑了。脸颊上的头髮摇晃,放出淡淡的水蓝色光芒。
「我还会再来。」冠叶霍地站起,转身背对真悧。
「不去见她吗?」话中不带讥讽,彷彿真心对这点感觉疑惑似的。
「我还有事必须先完成。」冠叶勉强回答后,离开了房间。
「真是愈来愈教人感动得发麻啊。」真悧慢条斯理地换跷起另一只脚。
在与以往住过的病房风格大相径庭的宽敞单人房里,阳球和企鹅三号坐在床上忙着完成编织品。那是很适合即将来临寒冷季节的礼物。是两条风格简单的围巾,各自使用浓艳桃色和蓝色的毛线,采高低针交错方式编织,并以白色毛线织入星星符号。
「完成了!暖和围巾完成了!」阳球将围巾摊开来看,三号乖巧地拍手称讚。
见到美丽的织纹,阳球满意地「哦——」了一声,检视细节。接着耸了耸肩,眉开眼笑地以脸颊摩娑围巾。「做得还不错嘛!我很满意。」
三号也把脸埋入阳球抱着的围巾中,舒服地点头。
阳球把两条围巾放在膝盖上的《SITEEN》杂誌前,和封面的DOUBLE H照片比对一番。
「这条要给云雀,这条送给光莉。不知道她们会不会喜欢。」说出口后,阳球突然觉得自己的想法很天真可笑,一下子心凉下来。有谁会喜欢?这种东西说不定连收都不肯收。封面中的两人早已站在距离阳球很遥远的地方欢笑。阳球平时老早觉得自己跟不上世人脚步,现在更是寂寞地觉得被世界抛弃。
把杂誌连同围巾硬塞进床边的垃圾箱里,阳球躺在床上缩起身子。因为抱着过多的期待与希望,才会感到悲伤。得让心情平静下来,跟平时一样,想着如何无聊度日才行。
「打扰了。」真悧带着白濑跟宗谷进入病房,阳球平常总会露出笑容打招呼,今天却躺在床上闷不吭声。
「公主殿下,今天心情如何呢?」真悧快步走向床边,问候躺在床上的阳球,却没得到回应。「称不上好吗……」
突然间,真悧发现了从床边垃圾桶内探出头的围巾。
「咦?这是什么?」他捡起两条围巾问道。
阳球从被单中露出头顶,小声回答:「我不要了。」三号也躺在阳球脚边睡闷觉。
「这不是你费心编织成的吗?做得这么精美,你的手真的很灵巧啊。我还以为这是要送给某个重要的人的礼物呢。」真悧把围巾摊开,扬起双眉说道。
「已经没必要了。」阳球整个人缩成一团,在被单中扭动脚尖,蜷成一团。
「为什么?」真悧微笑。
「收到我编的围巾,没人会感到高兴。」从被单中传出闷住的声音。
「是吗?不然就给我吧。」不等阳球的回应,真悧从两条不同颜色的围巾中,挑出桃红色的围在自己脖子上。
「咦?」阳球慌忙从被单探出头。长发略显凌乱,浑圆的眼睛像只小动物般讶异地望着真悧。
白濑与宗谷似乎也对真悧的行动有点惊讶。
「真教人感动得发麻啊,两条都很漂亮。跟我今天的打扮也很搭。不觉得吗?」真悧微笑,白濑与宗谷异口同声拍手称讚:「不愧是真悧医生!看起来好帅气!」
「我想也是。」
「但是……」阳球有点脸红地低头。
「不是不要了?就送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