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月一日,元旦。
我过年想好好放鬆的愿望,今年依然无法达成,一大早就被和音和凉叫醒,全家人一起去新春参拜。
我与和音每年都会一起来参拜,这次是第一次带着凉一起来。和音说难得来,就顺道去久违的宇佐神宫吧!宇佐神宫是在全日本拥有四万座分社的八幡宫总本宫。每年都有数十万人次来参拜,若想成为参拜香客之一,就必定会陷入地狱般的塞车潮中。这种惨痛经验,我可不想再来一次。藉由不断重申当时的疲劳、焦躁、膀胱快爆炸的回忆,让和音想起当时的恐怖感,最后我们决定还是前往常去的稻荷神社就好。
话虽如此,该神社也是大型神社。我避开国道,悠哉地绕道走山路,抵达的时候参道上已经挤满来参拜的香客。这里似乎也是每年都有数万名香客造访的地方。第一次看到这么多人挤在一起的凉,兴奋地跳来跳去。
「爸爸!好多人喔!」
「对啊,好多人。凉,不可以放开手喔!」
「对啊。要牢牢牵住爸爸和妈妈的手喔!」
为了避免走散,我与和音把凉夹在中间,牢牢牵着手缓缓前进。我们穿越许多鸟居登上长长的阶梯,经过好几十分钟才抵达拜殿。不过,这比起塞车一个小时以上轻鬆多了。
我们好不容易来到赛钱箱前,我拿出事先準备好的铜板。
「凉,摇一摇那个铃铛。」
「嗯!」
凉很开心地用力摇了摇铃。接着,一家三口投入铜板,二鞠躬二拍手一鞠躬。努力模仿我们的凉,真的好可爱。
「爸爸许了什么愿?」
我之前告诉凉,等一下要去向神明许愿。其实我们只是去新春参拜,不过这么说也没关係吧。虽然大家都说把愿望告诉别人就不灵验了,但我决定不去在意这点小事。
「爸爸许愿,希望凉和妈妈、奶奶身体健康。」
「那妈妈呢?」
「一样啊!希望凉和爸爸、奶奶身体健康。你呢?」
「我许愿,希望晚餐是吃汉堡排喔!」
「又吃汉堡排?凉真的很喜欢吃汉堡排呢。」
我也喜欢吃和音做的汉堡排,但是每个礼拜一定要吃一次以上就太过火了。儘管和音有用其他菜色或者用改良的方式保持营养均衡,但是如果不慢慢改掉这种溺爱的习惯的话……我心里虽然这么想,但实际上也无法採取强硬的态度。
「妈妈,那是什么?」
「那是甜酒。凉没有喝过吗?」
「没有!」
「这样啊。历,要给他喝喝看吗?」
「小孩子可以喝甜酒吗?」
我们向神社里的巫女确认过后,分到孩子也能喝的甜酒。不过,很可惜的是凉好像不太喜欢。他舔了一小口,脸就皱成一团。
顺利结束参拜,离开神社回程时一路顺畅。我们沿着内参道往下走,看到来时因为人潮而淹没的路边摊,当然凉也一副很有兴趣的样子,刚好现在有点饿了。
「和音,要吃点什么吗?」
「说得也是……凉,你肚子饿了吗?」
「嗯。」
「那我们就吃点小东西吧!」
因为和音点了头,所以我开始到处看有什么好吃。路边摊的食物有些地方会特别贵,挑选的时候要小心才行。我放开凉的手,停下脚步确认钱包里有多少现金。凉拉着和音的手往摊贩的方向走去。
此时,参道上出现骚动。
刚开始只是有点吵杂而已。我的视线不知不觉地往那个方向看,心想不知道发生什么事。原本很有秩序的人潮突然乱成一团,大家都往同一个方向看。那好像就是人潮的正中央,从这里完全看不到发生什么事。
接着,突然传出怒吼。
男人的怒吼声和女性的尖叫声重叠,人潮瞬间向外扩散。
狭窄的参道上,彼此推挤的人们像推骨牌似地倒下,躲过一劫的人往摊贩广场逃窜。接着,从破碎的人潮缝隙中,窜出一名男子──应该是男的,对方戴着口罩和太阳眼镜,所以看不太清楚。
他右手拿着一把沾染不明红色液体的刀子。
男子发出怪吼,一边挥动刀刃一边朝这里跑来。
赤裸裸的癫狂,使和平的元旦瞬间变成地狱。我四处寻找刚才放开手的凉与和音。
下一刻,我的心脏差点就停止跳动。
男子奔跑的方向,正朝着和音与凉。
男子的怪吼声越来越大。我想他大概是喊着「闪开」,我听不懂他在说什么,而且也没心思理会。
人们的惨叫声、男子的怒吼、蹲着抱紧凉的和音、刀刃、红色液体、动弹不得、恐惧、混乱、愤怒。凉、和音!
我一心一意地奔跑,从旁一脚踢飞那名持刀的男子。
*
新年一开始就发生袭击香客的悲剧。虽然无人死亡,但仍有数名受害者,这起随机伤人事件被媒体大幅报导,大家都像事前约好似地,将这件事处理成社会的黑暗面或虚构作品中的暴力情节出现在真实世界。然而,对于实际上受害的我们而言,犯人供称「杀谁都无所谓」的事实比起这些更让我们打从心底感到恐惧。虽然本来就知道和其他国家相比算是比较和平的日本仍然会发生这种事,但我从未想过会发生在自己身上。
这起事件中无人死亡,可以说是不幸中的大幸。和音与凉也没有受伤。当时,我突然飞踢犯人之后,周围的男性一起制伏他,也直接报了警,所以我并没有受伤。我们不想再跟这件事情有牵扯,所以在警察抵达之前就离开了。
在开车回家的路上,和音一直紧紧抱着凉。凉似乎不知道自己曾经身置险境,还傻傻地说:「吓我一跳!」比起心灵留下创伤,这样或许比较好。
回到家时,新闻已经在报导这件事,妈妈一脸担心地赶来关心。
「啊,你们终于回来了!有没有人受伤?」
「妈,没事。我们离案发现场很远。」
「凉也没事,不必担心。」我们为了不让妈妈担心,所以事先说好就告诉她我们在远处发现骚动,在事情闹大之前就回来了。妈妈要是知道我飞踢犯人,有可能会晕倒。
当天晚上──
和音要我在寝室内正坐。
「你要先赏还是先罚?」
这是和音生气的时候,告诉我接下来要开始训话的开场白。这种时候不可能逃得掉。所以我平常都会选择先被骂,至少骂完之后她会温柔一点,我多少也可以有一点安慰。
「……先罚好了。」
「很好。我说你啊,飞踢手上拿着刀子的人,太危险了。你运动神经那么差,难道一点自觉都没有吗?你以后尽量不要做这种危险的事。如果你有什么万一,最可怜的会是凉啊!」
凉出生之后,和音就变了。她最重要的人,大概变成凉了。身为喜欢和音的男人,心情虽然很複杂,但是身为凉的父亲,其实非常开心。
所以,我也不与她争辩。「如果不那么做的话,他们两人会很危险」这只不过是借口。我没有在确保自身安全的情况下,守护好凉与和音。毕竟身为一个父亲,这才是唯一正确的做法。「嗯,对不起。」
「你有好好反省吗?」
「有。」
「以后不会再做危险的事情了吧?」
可是我没办法答应这件事。虽然我不是什么英雄,但是下次如果出现一样的情况,我还是会做危险的事。
「……我会努力。」
和音无言的视线,锐利地刺向这样回答的我。
我与和音持续漫长的沉默。我们一起度过了无数个像这样沉默的夜晚。因为彼此太过坦承,所以反而开不了口的夜晚。
然而,我们已经都三十岁了。
和音轻叹一口气之后,气氛马上就和缓下来。
「惩罚结束了。接下来是奖赏。」
话还没说完,和音就来拥抱维持正坐姿势的我。
「谢谢你来救我。很帅气喔。」
「不客气。有再度爱上我吗?」
「嗯。我以前有说过啊。」
「说什么?」
「我喜欢的是会飞踢坏人、英雄救美的男生。」
「啊,好怀念喔。」
「是不是觉得心情好像变年轻了?」
「……要不要久违的来穿个高中制服?」
「你这个笨蛋。」
这骂人的声音就像她紧贴着我的嘴唇一样,非常柔软。
*
然而,那起平安落幕的事件,仍然在和音心中留下伤痕。
我们的年假到一月三日,照顾凉的托儿中心也一样。原本预定从四日开始送凉去托儿中心,我们夫妻也开始上班。
然而……
和音非常排斥离开凉的身边。「不用这么担心,没问题的。」
「可是,如果再捲入那种意外的话……」
无论我怎么说,和音只会这样回嘴,完全不打算离开凉。
或许她有这种反应也是理所当然。我只是从旁看到事情发生,而和音却直接面对手持沾血刀刃的随机杀人犯。一个不小心,和音或者凉都会成为刀下亡魂。所以我也不是不能理解,和音过度担心凉可能会再遭遇相同危险的心情。
因此,我联络研究所和托儿中心,决定在和音情绪稳定前,让凉和她一起再休息几天。和音是个聪明人,就算现在一时混乱,过二、三天一定会好转。
「和音,我已经联络托儿中心和研究所了。妳可以和凉一起多休息几天。」
「嗯……历,抱歉,谢谢你。」
和音说完,无力地笑了笑。我觉得没能让和音安心的自己很没用,所以心想至少要连和音的份一起努力工作,每天竭尽全力做好为人夫、为人父的份内之事。
在那之后,过了两天、三天、四天──甚至过了一个礼拜,和音都没打算离开凉的身边。
休假时,我和妈妈一起看电视。和音好像在凉的房间,和凉一起玩游戏。妈妈说和音这几天都像这样,片刻也不离开凉。不过,和音还是有认真做家事,因为凉也跟在身边,所以凉也学会帮忙做家事。虽然这样也很好,不过妈妈接着说:
「凉已经没事了。他会想去外面玩,整个人活力充沛。不过和音啊……我看着都担心呢。虽然发生过那种事情,会这样也无可厚非,但是她会不会太钻牛角尖了?」
妈妈不知道和音与凉当时就是随机杀人犯的目标。我为了不让妈妈瞎操心,所以骗她我们没有捲入那场意外。因此,妈妈更会觉得和音现在的举动很夸张。
「之前她在做饭的时候还被菜刀割伤了……是不是带她去做一下心理谘商比较好呢……」
几天前,我下班回家时,和音的左手腕包着绷带。正如妈妈所说,和音似乎在做饭时不小心没拿好菜刀,伤口切得比较深。直到现在都没拆掉绷带,可见伤口真的很严重。如果又发生类似的事情,可能会受更严重的伤。而且,受伤的人可能是凉而不是和音。如果变成这样的话,就是本末倒置了。
然而,这时候突然要和音去做心理谘商,感觉会把和音逼到绝境,所以我也不想这么做。因此,我决定好好再和她商量一次。毕竟我本来就打算在今天休假时这么做。
我告诉妈妈我们要谈谈,然后就走向凉的房间。
「凉,就是现在!在那里!沖啊!」
「妈妈好烦喔!」
房间里传来和音与凉活力充沛的声音。光听两个人玩在一起的声音,就觉得已经没什么问题了。
「我进来了喔──」
我还是先打了声招呼才走进房间。凉戴着HMD(Head Mount Display,头戴式显示器)认真玩着虚拟实境的游戏,和音在旁边帮他加油。外接荧幕上显示他正在玩踢足球的游戏。
「历,怎么了?」
「嗯,我有事想和妳聊聊。」
「什么事?」
「去我们的房间说吧!」
「不能在这里谈吗?」
「我想单独两个人谈。」
「可是……」
和音瞄了凉一眼。凉看起来一点也不在意听不听得到我们的对话,继续专心玩游戏。
「凉,游戏暂停一下。」
我看準游戏告一段落的时间点,拍拍凉的肩膀。凉脱下显示器,疑惑地看着我。
「爸爸有话要和妈妈说。虚拟实境的游戏先玩到这里。」
「咦……」
凉嘟起嘴巴。我们家规定小孩不能自己一个人玩虚拟实境的游戏。因为虚拟实境的游戏会让人专注于3D的世界,身体难免会动起来,所以经常发生跌倒伤及后脑勺等意外。和音大概是在担心这一点吧。
「用一般电视也可以玩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