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就在星崎先生的故事结束时,又来了三四位客人,整个房间座无虚席。今天的聚会由星崎先生打头阵,其他人也必须轮番上场,简直就成了怪谈大会。其中当然也有了无新意的老生常谈,但我还是偷偷记下一些颇有特色的故事,打算依序将它们说给各位听。不过因为我和到场的众多宾客都是初次见面,只听主人介绍过一次名字,根本记不得谁是谁;加上有时因为故事内容,似乎也不宜将发表人的姓名公开,所以除了开场的星崎先生之外,我打算略过其他人的姓名,仅以第二位男客或第三位女客来称呼他们。
接下来,第二位男客说了。
这个故事发生在享保初年。利根川的河岸,从江户的方向来看的话,就是奥州的那一边,站了一个座头【注:中世纪之后,从事平家琵琶曲、三弦、筝曲、针灸、按摩等男性盲人组成「当道」,授予官位,座头为其中位阶最低者。】。被称为东太郎的利根大河在此处设置渡口,江户时代名为房川。这里也是奥州街道和日光街道的要冲,所以在栗桥的驿站设有关哨。经过关哨渡河之后,对岸就是古河町,是年俸八万石的土井家的居城所在,自古以来便十分繁华热闹。而刚才提到的那个座头,就伫立在古河这边的河岸。
座头站在利根川河岸边——如果只是这样,或许没甚么值得一提。此人年约三十,肤色黝黑,嘴有点歪,身材瘦削,身高普通,无论夏冬,都包着一条浅黄头巾,脚上总是穿着草鞋,一副要出远门的打扮,不过他只是从早到晚站在渡口,从来不上船。船夫们因为他眼睛看不见,表示愿意免费载他渡河,他也只是落寞笑笑,静静地摇摇头。他站在岸边不是一两天的事,一年,两年,三年,风雨无阻,不避寒暑,瘦弱的身影每天总会準时地出现渡口。
这么一来,船夫们当然不可能不注到他。他们虽然不时问他来到渡口的原因,座头总是落寞地笑笑,甚么话也不说。时间一久,大家对他来这里的原因多少也略知一二。
从奥州或日光来的旅人都会在这里搭船,而江户方面来的旅人则会在栗桥换搭来此的渡船。只要有人上下船,座头总是问道:
「请问有没有一位叫野村彦右卫门的?」
野村彦右卫门——这名字听来像是武士,不过渡口从来没有出现过这号人物,来往的旅人对他的问题大多不加理会。但座头还是每天都来渡口,寻找这个名叫野村彦右卫门的人。就如前面所说,因为他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从不缺席,众人对他的毅力无不深感佩服。
「师傅啊,您为甚么要找这个人?」
船夫中经常有人问他这个问题,但他依旧除了笑笑以外,甚么话也不说。他原本就不多话,每天都到渡口来,即使看不见船夫们的脸,也渐渐熟悉他们的声音,即使如此,还是不会和他们閑聊。船夫们也因为每回上前搭讪,他总是一味地笑或点头,似乎不想回答任何问题,久而久之习惯他这样的反应之后,也就不再有人试图搭话了。他也乐得轻鬆,每天就独自一人站在河岸。
没有人知道座头住在哪里,过着甚么样的生活。每天从何而来,又回到哪里去,没人会跟蹤他,所以大家对他的情况也一无所知。这个渡口从早上六刻(六点)一直营业到晚上七刻(傍晚四点)。在这之间,座头就一直站在渡口,渡口一结束营业,他也跟着不见人影。虽然每天从早站到晚,却从来不见他準备便当。有个住在河岸旁船屋里名叫平助的老头,觉得他很可怜,有时会捏两个大饭糰给他,座头每回收到饭糰,都会非常高兴地吃掉一个,然后拿出一文钱给平助当谢礼。平助原本就没有打算收取任何费用,每回都加以婉拒,座头还是坚持要他收下。久而久之成了惯例,平助只要在船屋里为他做了大饭糰,座头一定会留下一文钱再离开。当时的物价再怎么便宜,一个大饭糰也不只值一文钱,不过平助只是乐于助人,所以每天不但满心欢喜地为座头捏饭糰,甚至还提供热水和炉火。或许就是这样的善意感动了座头,几乎不和任何人交谈的他,竟也会偶尔和平助打招呼。
渡口附近往来繁忙,渡船有好几艘。其他的船夫只要一到黄昏就会各自返家,船屋里往往只剩下老头平助。有一回他对座头说:
「我不知道你是打哪里来的,不过你眼睛不方便,每天这样来来去去也挺辛苦的,不如就搬来和我一起住吧!反正这里除了我之外没有别人,你也用不着客气。」
座头想了想,说,那就请让我住下吧。平助孤家寡人的,即使对方是盲人,也算多个说话的对象,所以非常高兴,当天晚上便让座头留宿自己的小屋,尽其所能照顾他。就这样,一个老船夫和一个身分不明的盲人,在利根川旁的船屋中,不管雨夜或颳风,就这样开始共同生活。两人对彼此虽然日渐熟悉,座头还是鲜少开口说话。当然也还是不肯透露自己的身分和来此的目的。平助也不强求。因为他知道,自己如果硬问的话,一定会逼走座头。只有一次,某天夜里两人閑聊,平助顺势问道:
「你是来报仇的吧?」
座头仍和往常一样,落寞地笑了笑,摇摇头。平助的问题也就跟着没了下文。平助之所以接近座头,当然是出自对盲人的同情,不过也夹带了几许好奇。他虽然时常暗中观察同住在一个屋檐下的座头,却从来没发现任何异样。座头还是一天到晚站在渡口询问来往旅人,有没有一位名叫野村彦右卫门的。
平助习惯睡前喝上一合【注:计算体积的单位,一合为零点一八升。日本的数量演算法与中国不同。】酒,因此经常是倒头就呼呼大睡,对入睡后发生的事情一无所悉。某天夜里,他突然醒来,看见座头借着微弱的炉火,专心磨着一根看似粗针的东西。原本就比普通人敏感的座头,发现平助有动静后,立刻把针藏了起来。平助虽然觉得座头行为诡异,还是装作若无其事又睡了,但当天晚上,他却梦到座头偷偷起来压在自己身上,还用那根针刺穿他的左眼。座头听见平助作恶梦的呻吟,摸索着起身叫醒他。平助当然没有把自己的梦讲出来,但从那之后,他就对座头心生恐惧。
他为甚么有那根针?如果那是他吃饭的家伙,倒还说得过去,不过随身藏着那么粗的针似乎有些不合常理。平助怀疑,座头的眼盲是假装的,其实他根本就是个盗贼。他开始觉得邀请座头同住的主意糟透了,但因为是自己开的口,事到如今也不能把他赶出去,于是决定静观其变,先看看情况如何,再作打算。事情发生在某个秋夜。这一天从中午就一直下着寒冷的小雨,渡口的客人少得可怜,天黑之后更是连个人影也不见。河里的水位逐渐高涨,河水冲击石头的声音比平常来得响亮。落在小屋前河柳上的雨声听来格外寂寥,就连已经习惯这一切的平助都不禁心生飘零茫漠之感。因为觉得屋里有点冷,他又往火炉里加了点柴薪,开始喝起睡前酒,这时,向来自称没甚么酒量的座头默默地在火炉前坐下。
「欸。」
过了一会,座头嘟嚷了一声。平助吓了一跳,不由得抬起头来。此时,屋外风雨中似乎夹杂着某种东西跳动的声音。
「是甚么?会不会是鱼啊?」
座头说。
「没错,是鱼!」
平助站起身来。
「这场雨让河水高涨,大概河里有大鱼跳出来了。」
平助穿上挂在屋角的蓑衣,拿起小渔网往屋外走去,外头风雨交加,天色阴暗,连平常可见的水光也看不见,不过隐约可以看见有条大鱼在岸上乱蹦乱跳。
「啊,是鲈鱼!看起来挺大的!」
平助知道鲈鱼的力气不小,所以特别小心,但这条鱼的体型比他想像的还大,约莫有三尺多长,小渔网已经派不上用场,一不小心还可能弄破,所以他乾脆把渔网丢到一旁,打算徒手捕捉,鲈鱼知道有敌人出现,拚命摆首扭尾试图抵抗,害得平助一跤摔倒在湿滑草地上。听见声音的座头急忙走出小屋,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对眼盲的他根本没有任何影响。他循着鲈鱼跳动的声音,来到旁边,一伸手就逮住鱼了,眼盲的他身手竟如此矫健,让平助颇觉意外。把大鱼搬进屋里之后,发现果真是条鲈鱼,但平助看见有根粗针从鱼的右眼穿透左眼,顿时不寒而慄。鲈鱼已经奄奄一息了。
「鱼的眼睛是不是被刺穿了?」
座头问道。
「是啊!」
平助答道。
「真的刺中眼珠子了……?」
座头瞪着翻白的双眼,满意地笑着,此举更让平助毛骨悚然。
二
盲人的反应很灵敏。平助也知道座头又是其中佼佼,不过他今晚的演出,还是让平助佩服不已。虽然说夜晚白天对盲人来说没甚么两样,不过要在风狂雨骤的夜里,徒手抓住一条活蹦乱跳的大鱼,并摸索着用针刺穿大鱼眼睛,可不是普通办得到的事。平助一想到座头隐人耳目暗中研磨的针,竟有如此效力,越发觉得恐惧。当天晚上,他又做了几次恶梦。
「我可真是给自己找了大麻烦。」
平助如今更加后悔,却没有勇气将座头赶离小屋。往后凡事更加小心,想尽办法取悦座头。
座头来到渡口,前后已有三年,住进平助的小屋大约也有两年了。经过整整四年后,他在二月初入春时染上感冒。那年因为春寒料峭,每天早晚从日光或赤城吹来的风,都快把广阔河边仅有的一间小屋吹倒了。虽然天气寒冷,平助还是不厌其烦地前往古河町为座头买葯,照顾他服用。虽然身体不适,座头还是每天拄着拐杖到渡口去。
「外头天气这么冷,你这样从早到晚站在那里吹风,身体会受不了的。至少等病好了再去嘛!」
平助苦口婆心地劝阻,座头依然不听。每天只要时间一到,他就危危颤颤地拄着拐杖,支撑着日渐瘦弱的身体,蹒跚往渡口走去。但这样的毅力没能维持太久,过了数日,他就只能倒卧在小屋的病榻上了。
「我就跟你说嘛!你还这么年轻,应该要好好照顾身体才是!」
平助亲切地照护他,座头的病情却日益严重。
自从座头无法再去渡口,他就要求平助每天为他买一尾活鱼。当时正值冬春之交,河水乾涸,根本抓不到甚么鱼,再加上当地距海很远,更别提有甚么活海鱼了。即使如此,平助每天还是不辞辛劳到处寻找,只要他一带回活生生的鲤鱼、鲋鱼或鳗鱼,座头就会拿出那根粗针,将活鱼的眼睛刺穿丢弃。然后告诉平助,鱼杀死了,对他就已经没用了。虽然座头讲随便要拿去煮汤或火烤都行,但平助对这些充满座头怨念的鱼实在倒尽胃口,只好把它们全都丢到小屋前的河里。
除了每天必须刺穿一条活鱼的眼睛之外,更让平助惊讶的是,座头竟然拿出
五两金币给他当作买鱼的费用。之前座头接受平助提供的饭糰时,每天虽然都会给一文钱,但自从搬进小屋和平助同吃一锅饭后,就再也没给过钱了。平助当然也没说甚么。不料,事到如今,座头却对平助表示自己欠他太多。在自己还活着的时候,希望平助能用那五两金币帮他买鱼,剩下的就当成他两年来积欠的伙食费。虽说前后已经两年,但伙食费也不用这么多,座头竟然给了五两金币,平助看到时简直吓坏了,但还是依照座头所言把钱收下。半个月后,座头的病情急转直下,看起来只剩最后的一口气了。
农曆二月,明明已经快到春分时节,今年的春天却冷得刺骨,一大早就刮个不停的赤城落山风,中午过后甚至还夹带了纷飞的细雪。因为担心异常的寒冷对病人不好,平助将炉火烧得比平常旺。当渡口停止营业,其他船夫也早早回家之后,春天的日头下山,夜幕逐渐低垂,雪虽然没有先前那么大,风势却越来越强,有时呼呼作响的狂风甚至吹得小屋像地震般摇晃。
躺在小屋角落的座头虚弱地说:
「起风了啊。」
「每天这么吹,真是伤脑筋。」
平助在火炉旁为病人煎药边说道。
「而且今天还下了点雪。天气这么诡异,你这个病人得更小心才行。」
「啊,下雪了?雪……」
座头叹了一口气。
「还小心甚么啊。我已经不行了。」
「别这么说。再撑着点,天气就快暖和了,春天就要来了。只要天气一变暖,你自然也会好起来的。再忍一个月就行了。」
「不,无论您怎么安慰我,我的寿命到此为止了,这病是好不了了的。我不知道自己是积了甚么德,才能如此受您照顾。在我死之前,有件事,想请您听我说说……」
「等等,葯就快熬好了。你先把葯喝了再慢慢说吧。」
平助喂他将葯喝下,座头倾耳听着风声:
「雪还在下吗?」
「好像还在下。」
平助从门缝里往外探看,回答道。
「每回只要一下雪,就会让我格外想起以前的事。」
座头平静地说。
「我从来没提过自己的名字,我其实叫治平,以前在奥州的某藩武士府中担任随从。我是三十一岁来到这渡口的,大概待了五年,所以今年是三十五岁。在距今十三年前,也就是二十二岁的那年春天,一个下雪的冶天里,我失去了双眼。我的主公名叫野村彦右卫门,是藩里年收一百八十石的武士,当时二十七岁。他的妻子名叫阿德,和我同年。夫人的容貌出众……不,简直就是美若天仙,虽然大家都说她太浮华,不适合当武士之妻,但她却丝毫不以为意,因为没有孩子的牵绊,每天都乐得盛装打扮自己。从早到晚和这样的美女共处,我不由得对她产生思慕之情。虽然知道她已为人妇,而且对方还是主公,但我实在无法抑遏思慕之情,也没办法斩断情丝,觉得自己快疯了,完全无法按捺心中的苦恼。就这样每天过着痛苦的日子。我永远不会忘记正月二十七那天。那年春天,奥州难得出现连日的好天气,不过前一日晚上却下了大雪,雪积了有两尺深。奥州原本就是雪乡,这样下雪没甚么好奇怪的。其实就此不管也就罢了,我却多事地想把窄廊前的积雪扫乾净,便拿着扫把到院子里扫雪。夫人因为寒冷的大雪引发旧疾,正窝在六蓆起居室的暖桌内,她听见我在外头扫雪,便打开滑门对我说,反正雪还会继续下,你扫它干甚么?如果她只是这么说,也就算了,但之后她又对我说外头天冷,进来烤火吧。她大概只是半开玩笑,但我听到她的话,心中暗喜,拍拍身上的雪花,爬上窄廊。因为如灰的雪花不断飘进来,我就把滑门拉上,也将双脚伸进暖桌。夫人大概没料到我会做出如此胆大妄为的举动吧,甚么话也没说,只是默默地看着我。我想我当时大概是疯了吧。」
平助没想到竟会从奄奄一息的座头口中听到这种男女纠葛。
三
座头继续往下说。
「我心想,绝对不能错过这次机会,于是便把隐藏在心中已久的爱慕之意向夫人表白。下属如此突然告白,夫人大概也不知该如何面对吧。她甚么话也没说,我一急,就伸手想抓住她的手,夫人一惊便叫出声来。其他人闻声而至,不问青红皂白便将我绑在院子里的大树上。双手被绑,困在大雪中的我,心里觉悟,这回大概是小命难保了。不久之后,主公从城里回来了。他问清事情的来龙去脉,便命人把我押到窄廊前,说道,杀了你这样的家伙会玷污我的刀,姑且饶你一条狗命,不过你之所以如此荒唐,就是因为看得见,为了让你不再重蹈覆辙,我必须毁了你的眼睛。说罢就用小刀刺穿了我的双眼。」
座头纤瘦的手指按着双眼,彷彿此刻正在流血。平助闻言也吓得全身发抖,彷彿自己的眼睛也被小刀刺穿一般,疼痛不已。他叹了一口气,继续问道:
「后来呢?」
「他弄瞎我的眼睛之后,就把我赶出来,幸好住在城下的亲戚收留了我。我虽然保住性命,眼睛的伤口也痊癒了,但失去视力的我,甚么事都做不来。因为我在宇都宫有熟人,于是便前往拜师,学习按摩,之后又回到江户,拜入某检校【注:盲官之一,为「当道」所属盲人中位阶最高昔。】的门下。从二十二岁那年春天到三十一岁,在这整整十年之中,我从未忘记要报仇雪恨,而仇人就是我的主公,野村彦右卫门。当时他要是杀了我,也就罢了,没想到他竟如此残忍,把我变成一个废人,所以此仇不报我誓不罢休。话虽如此,我心里也十分清楚,对方可是个堂堂武士,武艺更是高人一等,失去视力的我要如何才能报仇雪恨呢?我想了好久,终于想到用针来当武器。因为我在宇都宫和江户都曾经学习如何用针,所以只要準备一根粗针,趁他不注意时,跳上前去刺穿他的双眼就行了。决定这么做之后,我只要一有空就练习,人一旦下定决心,产生的力量真是不容小觑,我练到最后,甚至能够精準无误地刺穿松叶,接下来就是要想办法接近仇人了。我知道彦右卫门因为公务,经常得要往返江户和领地之间,所以我打算埋伏在渡口,趁他上下船只之际,进行突袭。我以返乡为借口向检校师父请辞,来到这个渡口。没想到在这里待了五年,每天风雨无阻地到渡口,一一询问来往的旅客,始终连一个姓野村、或是名叫彦右卫门的人都没遇上,大仇未报的我,如今却已经準备要见阎王了。这件事我当然可以让它深埋心里,成为永远的秘密,不过我实在想找个人说说,所以只好委屈您了,听了这么长的一段话。至今为止,给您添了不少麻烦,再一次谢谢您了。」
座头说完想说的话之后,似乎有些疲倦,侧身躺下休息。平助也默默地钻进自己的被窝。
到了半夜,雪停了,风势渐渐趋缓,小屋也不再摇摇欲坠。利根川的河水彷彿结冻似的,一点声音也没有。河边的清晨似乎亮得特别早,平助和平常一样,睡醒之后看了看身边的座头,发现他好像还在睡。因为他实在太安静了,平助突然一阵不安,仔细一看,发现座头竟然用针刺穿了自己的喉咙。根据修业多年的经验,座头很清楚哪个部位可以致命,就这样用一根针让自己安静地离开人世了。
在其他船夫的协助下,平助将座头的遗体安葬在附近的寺院。当然,那根针也连同着一起埋葬了。平助是个老实人,所以座头留下的那五枚金币他动也没动,全数奉献给寺方,留作为座头举行法事之用。
六年之后,也就是距离座头第一次出现渡口的十一年后。秋天八月底,绵绵阴雨持续了好几天,利根川河水泛滥,淹没了沿岸的村庄。平助的小屋也未能幸免于难。房川上的渡口暂停营业了十几天,九月初,天气一放晴,渡船好不容易可以通行之后,来往于栗桥和古河的两岸旅客都迫不及待地抢先上船。
「危险啊!小心一点!洪水还没有完全退,每艘船都坐太满了!」
平助站在岸边警告大家的时候,只见从古河出发的一艘船,还没离岸太远,就被迎面而来的一阵大浪打翻了。正如平助所说,水还没有完全退去,所以除了船夫之外,村里的年轻人也都在河岸上帮忙戒备,大伙一发现船只翻覆,急忙跳入河中,逐一将溺水的乘客救回岸边。经过急救之后,所有人都醒了过来,只有一名武士已经回天乏术。这位武士身穿华服,年约四十五六,还带了两名随从。
他的随从获救之后,众人从他们的口中得知这名武士的身分。他原是奥州某藩武士,名为野村彦右卫门,六年前罹患眼疾,如今几乎已完全失明。因为听说江户有位眼科名医,于是向主君请求获准之后,準备前往接受治疗,没想到却在此地惨遭横祸。由于他几乎等于全盲,一路上只能搭乘轿子,好不容易才在两名随从的搀扶下来到此地,但熟知水性的他为何会溺水而死,一道点随从们也觉得十分奇怪。
儘管原因不同,平助也觉得此事非比寻常。为甚么其他的乘客都获救了,只有盲眼武士野村彦右卫门会溺水而死?一想到这里,平助不禁全身汗毛直竖。他偷偷地问随从,死去的武士是否已经娶妻?随从告诉他,武士和妻子在很久以前就已经离婚了,至于是甚么时候、为甚么离婚?平助也不便往下追问。
因为出门在外,野村的随从表示,只能就地将主人遗体火化,再将骨灰带回领地。平助带了把秋天花草,到附近的寺院为座头上香之后,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