筱崎希实总是气鼓鼓的。电车拥挤,遇到红灯都会让她生气。明明没有遇到好笑的事,嘴角却不自觉上扬的长相,和头髮每次都剪太短也都让她不高兴。天空是蓝色,太阳很刺眼,绽放的花朵很美丽更让她生气。
所以,当儿时的玩伴三木凉香对她说以下这句话时,她当然也很生气。
「希实,我觉得你妈妈很像布谷鸟。」
那是刚升上中学二年级不久的事。
「听说布谷鸟都会把卵产在其他鸟的巢里,自己从来不孵卵,而是托卵寄养。你妈妈感觉不也是这样吗?」
凉香喜孜孜地解释给她听。她微笑的脸上有一层淡淡的寒毛,像桃子般可爱。希实有一种冲动,很想一口气把她脸颊上的寒毛拔光。可见她当时有多么火大,但她还是克制了满腔的怒火,轻描淡写地回答:
「嗯,的确很像。我妈基本上都是找别人帮她养孩子。」
她回答得太不以为然了,凉香反而露出失落的表情。活该。希实心想。希实心里很清楚,凉香原本想要伤害她,但希实却肯定了凉香的挖苦,在肯定之后,高高在上地回击:
「但这种事根本不重要,只要小孩子能够顺利长大,养育方式并不重要,父母也不重要,我们又不是三岁的小孩。」
希实不时回想起当时的事,觉得中学生的攻防就是这种程度而已。那时候,自己也很青涩,看到凉香想要伤害自己,忍不住想要反击。如果是现在,她根本不会做这种麻烦事,甚至懒得理会。她和凉香进了同一所高中,如今,无论凉香说什么,她都不理不睬。
虽然就像凉香所说的,希实是在如同布谷鸟的母亲养育下长大,但她算是一个乖巧懂事的孩子。她的乖巧懂事源自她的好强,中学三年,她得到了全勤奖,也顺利考进了公立前段的高中。在校成绩算是中等中的中等,虽然考进东大无望,但应该可以挤进首都圈的国立大学。学费的问题固然有点伤脑筋,不过,她打算申请奖学金继续升学。
虽说学历社会的时代已经结束了,但希实仍然很在意学历的问题。她不希望因为学历而低人一等,更讨厌自己因为无知遭到嘲笑。因为母亲三不五时对她说:
「学校里根本什么都学不到,去那种地方根本是浪费时间。」
希实学会了「逢母必反」,在她眼中,母亲是彻底的反面教材。
希实的母亲出生在偏僻的渔村,父母和很多亲戚都从事教育工作,家庭环境颇严格,但母亲的少女时代简直让家人颜面尽失。她一下子染了一头金髮,一下子骑着偷来的机车四处飙车,和眉毛剃光的少年私奔,让家人气得跳脚。中学一毕业,她就离家出走,来到东京。五年后,她挺着大肚子回到老家。当时怀的就是希实。
母亲生下希实后,没有说出孩子父亲的姓名,最后留下希实不告而别,再度和家人断绝了联络。这正是如假包换的托卵行为,所以,希实在六岁之前都由外祖父母一手带大,完全不知道母亲长什么样子。即将上小学时,母亲突然现身,告诉她:「我是你的妈妈。」然后就把她带到了东京。
据说这是因为外祖母向母亲下了最后通牒。
「你应该自己照顾孩子。」
外祖母找到丢下希实后,独自在东京生活的母亲,冲进她的公寓,逼她表态。
「即使最糟糕的人,一旦生了孩子,就是母亲。当母亲就要像母亲的样子,你如果丢下孩子不管,孩子早晚会像你一样变成人渣。」
于是,母亲决定洗心革面,她立刻把希实接回身边,开始了母女两人的生活,但布谷鸟终究是布谷鸟,母亲开始把希实托育在外祖父母家以外的亲朋好友家里,只是时间并不是以年、月为单位的长期托育,而是短则半天,长则十天的短期托育,希实不得不辗转投宿在素不相识的大人家里。
母亲完全不挑托卵的对象。有时候是同一家酒店上班的妈妈桑、同事、男朋友,有的是在酒店时,刚好坐在旁边的商店街老闆,或是在医院认识的护士,甚至是刚好在书店翻同一本杂誌的粉领族。希实也因为母亲的不挑对象吃了不少苦头。她曾被与母亲在酒店一起上班的同事关在阳台上,被母亲的男朋友推打了好几次。所幸母亲的托卵行为逐渐进步,之后的托卵对象几乎都很善待希实。希实上中学时,几乎所有的托卵对象都亲切地迎接她的投宿,他们都很自然、又乐在其中地展开和希实的共同生活。也就是说,母亲逐渐成为一只优秀的布谷鸟,已经很了解该用什么方式,把希实託付给谁。
这种托卵行为沉寂了很长一段时间。两年前,当外祖父母相继去世后,母亲的托卵频率就大为降低,自从希实上了高中,一次都未发生过。希实以为外祖父母的死,让母亲稍微成熟了,以为她看到女儿的成长,终于有了自觉,意识到自己也该长大,不能老是为了和男人厮混而抛下女儿不管,不能继续再当愚蠢的布谷鸟了。
没想到这只是希实天真的观察,她太小看布谷鸟的本能了。母亲的字典里根本没有长大或是自觉之类的字眼,布谷鸟终究注定要托卵。
愚人节的早上。正在放春假的希实在中午前醒来,走出了自己的房间。希实和母亲住在一栋老旧公寓的两房一厅,每天这个时间走去客厅,都可以看到在酒店下班回来,喝得烂醉的母亲瘫在地上。
这一天却没有看到母亲的身影。希实想到母亲很久没有中午回家的纪录了,她还是像平时一样走去厨房,打开冰箱喝牛奶。她站在流理台前,拿着牛奶盒直接喝了起来。这时,才感觉有点不太对劲。
她停止喝牛奶,转头看向厨房旁的玄关。玄关只有一双希实的乐福鞋孤零零地放在那里,母亲平时杂乱地堆在那里的一堆高跟鞋消失了。
希实有一种不祥的预感,把牛奶盒放在流理台后,走去母亲的房间,用力打开拉门。
果然不出所料,母亲的房间已经人去楼空。杂乱地挂满衣服的衣架不见了,挤满各式化妆品的梳妆台也消失了,就连粉红色和紫色床单的被褥也不翼而飞。只有一大一小两个信封放在榻榻米上。
大信封内放着母亲的信、存摺、提款卡和健保卡。信的内容很简单。
「希实:
早安!有没有吓一跳?你一定吓到了吧~?对不起,妈妈要出去旅行,因为这趟旅行可能去很久,所以就把行李也都带上了。这个房子已经退租,你今天之前要搬出去。房东会把我们留下的东西处理掉,所以,重要的东西一定要带走。☆存摺里的钱是你的学费和租礼服的费用。高中毕业典礼和成人式的费用必须由我这个做妈妈的负责张罗,所以我省吃俭用,为你存了这笔钱。
啊!对了,你的新家是你姊姊家!有没有吓到?你居然有一个姊姊。虽然她是你同父异母的姊姊,但为人好像不错,她的年纪比你大二十岁,所以,和妈妈同年。啊哈哈,她已经嫁了人,是住在世田谷高级住宅区的贵妇,她的丈夫是外派到国外的菁英上班族,家里一定很有钱~。希实,搞不好你以后也可以当贵妇~。
你姊姊家的地址写在另一封信上。希实,你自己可以找到吧?再见,多保重喽!
母字」
希实一开始以为母亲在开玩笑,以为是愚人节的玩笑,但随即发现一切似乎都是真的。因为房东老太太上门通知她,第二天早晨,清洁公司会来打扫房间,要求她在今天之内搬走。希实终于领悟到,母亲的老毛病又犯了。她一定又搬去和男朋友同居了。
希实并没有受到太大的打击,也没有太生气。和母亲生活多年,她早就知道母亲就是这种人。
话说回来,怎么会突然冒出一个同父异母的姊姊?简直太莫名其妙了。我怎么可能有这样的姊姊?我只有同父异母的哥哥和弟弟。虽然母亲自以为隐瞒得很好,但她在高一的时候得知了这件事。因为户籍上登记了父亲的名字,于是,希实设法找到了亲生父亲。
希实打电话联络了对方,说想要见他一面,对方严词拒绝,无奈之下,她只好去父亲的住家察看情况。父亲住在郊区的一栋透天房子,幸福地听妻儿的使唤。那一剎那,希实在心里捨弃了父亲。我的人生不需要那种无趣的男人。我是那个女人的女儿,是布谷鸟的女儿。这个事实就足够了,根本不需要父亲。
更令人惊讶的是那个布谷鸟母亲,到底去哪里骗了一个烂好人,说我是她同父异母的妹妹?虽然被托卵的鸟巢主人都是烂好人,但母亲真的说了一个弥天大谎。
希实不由地佩服不已,但还是立刻动手把必要的物品放进了行李袋。她拜託房东,暂时把占体积的冬天衣物和被子寄放在房东家一晚。晚上九点左有,才终于做好出门的準备。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但希实庆幸自己的反应很迅速。她乖乖地前往另一封信上所写的地址。那是同父异母的姊姊写给母亲的侰。
希实在路上大致看了信的内容。对方似乎完全相信了布谷鸟的谎言。「筱崎女士,突然接到你的通知,惊讶不已……」「父亲已经去世了……」「但得知有一个妹妹,我实在太高兴了」「如果有我帮得上忙的地方,我一定鼎力相助……」「虽然我住的地方不大,但也可以住来我家……」信上用漂亮的字体写了这些美丽的文句。这个人太善良了。希实心想。怎样的教育方式才能够教育出这么纯洁、毫无猜忌心的人?
希实检查了邮戳,发现是半年前的日期。也就是说,半年前,母亲就已经和这个女人完成了交涉,她在半年前就开始为希实寻找托卵的鸟巢了。希实在惊讶之余,不禁佩服不已,觉得母亲这次的行动无疑是托卵行为之集大成。虽然以人类的母亲来说,这种行为无法让人苟同,但对布谷鸟来说,完美地扮演了母鸟的角色。为了把女儿交给他人,她可以脚踏实地研拟计画、存钱,甚至睁眼说瞎话。太了不起了。
希实转了好几班电车,在据说是她姊姊的住家附近的车站下了车,最后按地址找到了暮林麵包坊。这家麵包坊就在这一带看起来并不高级的住宅区内,建筑物本身有点老旧,但唐面似乎很新,看起来像是住宅改建而成的麵包坊。希实不知道为什么姊姊的住家变成了麵包坊,但她别无选择,只能推开店门。
店内有两个男人,其中一人自称是姊姊的丈夫。希实当然觉得和她所知的情况不一样,姊夫不是菁英上班族?不是在海外工作吗?
无论如何,只要见到暮林美和子,就可以搞清楚状况了。希实要求见她,她是布谷鸟母亲为自己挑选的托卵对象。只要见到她,一切就会搞定。
但现状颠覆了希实的乐观。
「——我也很想让你们见面……」
因为自称是姊夫的男人说出了意想不到的事实。
「美和子死了,她在半年前死了。」
身为完美布谷鸟的母亲在最后的紧要关头失策了,她托卵的对象竟然死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死布谷鸟,到底该怎么办?希实在不计其数的麵包包围下,因为愤怒而发着抖,不知所措。
※
暮林告诉她,半年前某个晴朗的日子,妻子离开了人世。
「晚秋的颱风带走了所有的云,天气好得不得了。」
那个据说是姊姊的女人在高地的散步道上仰望着天空。仰望天空是她为数不多的兴趣之一,颱风来不及带走的风尾用力吹着万里无云的蓝天,天空中,到处可以看到尘埃和便利商店的白色袋子飘舞,高楼的窗户和看板也嘎答嘎答地用力摇晃。
「总之,那天的风很大——。风吹起了铁皮屋顶,打在美和子身上,她当场死亡,应该没有任何痛楚就死了。」
居然有人因为这个原因而死。希实暗自想道,这时,站在暮林身旁的弘基插了嘴。
「上天总是先召唤好人,美和子应该也一样,俗话不是说,红颜薄命吗?」
听到这句话,希实看了一眼桌上的信。那个据说是自己姊姊的女人,在邮戳日期的翌日死了。也就是说,她是在颱风中特地去寄信,结果,这个大好人就被上天提早召唤了。希实觉得这样的推理很合理。既然她是好人,嫁的先生或许也是好人。
「话说回来,我从来没想到美和子居然还有一个妹妹。」
暮林眯着眼睛说。暮林完全没有起疑,请自称是美和子妹妹的希实坐在内食区的椅子上,接二连三地问她,要不要吃麵包,要不要来杯咖啡,欧蕾咖啡很不错,这么晚了,还是喝牛奶就好。然后,迅速浏览了那封信,希实还来不及说明详情,他就忍不住性急地说:「二楼是美和子以前住的房间,现在没有人住。如果你没地方住,可以住在楼上。」
希实原以为会遭到怀疑,眼前的状况反而让她惊讶。她原本猜想暮林会不知所措,或是觉得麻烦,但暮林从容不迫,不禁令希实感到泄气。该怎么说,他简直就是典型的大好人。虽然他看起来既不像是菁英上班族,也不像是有钱人,却也不像是会害人的坏人。他津津有味地问希实,她读的高中在哪里,告诉她要在表参道改搭银座线去上学,还问她有没有打算考大学。
他们在谈话时,两个醉汉走进店里。暮林说:
「我负责顾店,弘基,你带希实去二楼的房间。」
他带着满面笑容迎向客人。欢迎光临,克林姆麵包和菠萝麵包刚出炉喔。啊,你们刚喝完酒,那就来个咖哩麵包吧?本店的咖哩麵包吃起来很爽口,风味绝佳喔。酒后吃咖哩麵包,就像喝热汤一样舒服。
希实看着暮林对着醉汉胡说八道,在弘基的催促下,沿着厨房后方的楼梯上了楼。弘基上楼时,嘀嘀咕咕说,我还有很多事要忙哩。希实努力剋制着想要咂嘴的冲动,默默地跟在他的身后。毕竟认识才数十分钟,这么快就骂人似乎不太妥当。
暮林说得没错,麵包坊的二楼的确是老旧的民宅。白色泥土墙配以木框窗户,褐色木地板的走廊两侧各有一道通往房间的拉门。左侧走廊尽头是镶着玻璃窗户的木框拉门。
「二楼有美和子的房间和储藏室,你要睡哪一间?」
一走上楼梯,弘基立刻问道。希实犹豫了一下,回答说:「储藏室。」弘基点点头说:「不错,很识相。」他打开了走廊左侧的拉门,熟门熟路地走了进去,啪答一声,打开了门口的电灯开关。
垂在天花板的灯泡亮了起来,照亮了房间。虽说是储藏室,但四帖榻榻米大的房间没有放什么东西,显得空空蕩蕩。门口对面有一扇窗户,挂着暗色的窗帘,左侧的纸拉门后方应该是壁橱,右侧有一大一小两个书架。想到这里是自己的新巢,希实想要了解一下新巢的主人。
「呃,姊……夫不住在这里吗?」
「对啊,阿暮住在不远处的公寓。」
「……为什么?这里不是他的家吗?」
「在美和子去世之前,他一直被派驻在国外。她去世后,他终于回到了日本,但因为在国外生活多年,行李实在太多了,这里放不下。所以就在附近租了公寓,住在那里。」
这么说,他之前真的是被派到国外工作的上班族。希实有点讶异,觉得实在看不出来,然后问了内心的另一个疑问。
「……这家麵包坊是什么时候开始的?」
「开张才半个月。」
「你们两个人开的吗?」
「阿暮来找我,我就答应了。」
「……暮林先生以前做过麵包吗?」
「没有,他说要拜我为师学艺,不过,他在这方面太笨了,我看他恐怕很难做出可以卖钱的麵包。」
「……是喔。」
那他为什么要开一家麵包坊?希实不禁在心里感到纳闷,弘基不理会她,把行李袋放在地上,巡视着房间内。
「这里没有被子,要不要去美和子的房间拿?」
听到他发问,希实摇了摇头。
「不用了,我想今天应该睡不着,我的被子还放在租屋处的房东那里,明天一大早就去拿。」
希实回答,弘基扬着单侧的嘴角笑着说:
「你想得真周到。」
「因为我已经习惯这种事了。」
「习惯?」
「对,我之前也常四处为家。」
「是喔,你的爸妈还真够呛。」
「还好啦,父母就是这么一回事。」
希实若无其事地回答,弘基再度哼哼笑了起来。他明明在笑,却有一种拒人千里的冷漠。希实觉得可能是因为他的五官太俊俏的关係。
「厕所和浴室在走廊尽头,你可以随便用。厨房和客厅原本在一楼,但你也看到了,现在改成了麵包坊,所以都在楼下的厨房吃饭。」
「……喔。」
「天亮之前,我都在楼下,有什么事就叫我。」
听到他这么说,希实有点惊讶地问:
「你该不会工作到天亮吧?」
弘基露齿一笑,用食指和中指比了一个胜利的手势。
「因为本店是深夜烘焙坊。」
什么意思啊?希实暗想。啊,惨了!二次发酵的时间到了。弘基轻轻叫了一声,急急忙忙冲下了楼。
「……好奇怪的麵包坊。」
目送弘基下楼后,希实自言自语地说道。然后,把行李袋放在房间角落,当成椅子坐在上面。
「啊,累死了。」
她轻声嘀咕道,从裙子口袋里拿出手机,确认了时间。液晶萤幕上显示晚上十一点五十七分。三分钟后,愚人节就结束了。希实叹了一口气。这一天真的就像是一场玩笑。
她在房间角落找到了插头,开始为手机充电。自从两年前和电信公司解约后,她的手机就只剩时钟的功能,但对没有手錶的希实来说,它还是有存在的意义。
她把刚才当成椅子坐的行李袋当作枕头躺了下来,木质地板没有想像中那么冷,难道是因为楼下是厨房的关係吗?希实想着这些事,把身体缩了起来。楼下从刚才就一直飘来甜甜的香味。四处为家的希实知道很多不同家庭的味道,却是第一次来到散发出这种味道的家庭。她用力吸着鼻子:心想,原来麵包坊的家庭是这种味道呀。又甜又香,刚出炉麵包的味迈。久违的托卵,原本有点紧张的心情稍微缓和了一点。不错的味道。
闭上眼睛,听到楼下的声音。嗡嗡的马达声、噹噹的金属碰撞声,哔哔哔的微弱声音是计时器发出的吧?这就是新巢的声音吗?希实竖耳倾听,仔细确认,渐渐进入了梦乡。
布谷鸟的雏鸟在鸟巢中最早孵化,为了得到食物,为了能够在鸟巢中生存,它们会把其他的卵都从鸟巢中踢走。
从鸟类图鉴中得知这个事实时,希实心想,凉香一定觉得布谷鸟的雏鸟太心狠手辣,也太狡猾。其实人类的行为也大同小异,凉香却总是只会说一些冠冕堂皇的漂亮话。这个世界上,没有人可以在这个世界立足而不踩在别人的身上,凉香可能无法想像自己会踩在别人身上吧?
布谷鸟的雏鸟在其他鸟类的鸟巢中孵化,孤立无援。母鸟爱护雏鸟,是因为雏鸟是自己的儿女,布谷鸟的雏鸟却在缺乏母鸟爱护的鸟巢中孵化。周围只有必须欺骗的母鸟,和成为竞争对手、妨碍生存的其他雏鸟。在这种环境下,哪里顾得了狡猾或是心狠,布谷鸟只是为了活下去而生存。
被托卵在外祖父母家的希实,正是布谷鸟的雏鸟。舅舅和舅妈也住在外砠父母家中,还有一男一女的表哥和表姊。外祖父的思想很落伍,对孙子的教育也很严格,稍有不满,就会挥拳教训。眼神太凶。嘴角没有笑意。外祖父经常因为这些现在回想起来,根本就是在找碴的原因对他们这几个孙子拳脚相向。外祖父对家中唯一的孙子,表哥正嗣的教育特别严格,正嗣总是把内心压抑的愤怒发泄在希实身上。他总是趁祖父母和父母不注意,对希实又推又捏,平息内心的怒气。正嗣应该本能地了解自己该攻击谁。希实不是他们家的人,当然是最好的发泄管道。即使现在回想起来,希实仍然对这个小心眼而又没种的表哥怒不可遏。
但是,遭到表姊沙耶的排挤更令人生气。沙耶每次都邀希实一起玩,当希实去找她玩时,她却对希实不理不睬,或是和其他女生说悄悄话,低声窃笑。希实真是跟屁虫,是废物,她为什么住在我家?她为什么会活在这个世界上?滚开,丑八怪,丑八怪。一群人开心地叽叽喳喳。每次听到他们的啼叫声,希实就在心里想,这些人真蠢。你们就不是废物吗?你们真的是父母期待的孩子吗?这些没有屁用的小鬼,凭什么自以为了不起?
即使如此,希实也绝口不向别人提起遭到排挤的事,更努力隐瞒正嗣欺侮她的事,不让大人知道。因为她极力避免被母鸟讨厌。只要为了生存,她可以一直隐瞒T去,但在心里不断诅咒那些碍事的雏鸟。你们也是废物,滚远点,笨蛋,白痴。
每次去新的鸟巢,希实就会梦见孩提时代的事。挨打时脸颊的痛楚、别人背对着自己嘲笑时,浑身的血倒流的感觉。每次醒来,这些感觉的余韵都淡淡地残留在身体内,隐约回想起梦中的情景。
第一次在暮林麵包坊醒来的早晨也一样,紧紧咬着的牙齿隐隐作痛。然后她才发现,这次又梦到以前的事了。
原本她不打算睡觉,没想到不小心睡着了。窗前的窗帘吸收了刺眼的阳光,外面传来机车经过的声音。她坐了起来,发现腰酸背痛,昨晚的睡姿似乎有问题。身上盖了一块红色的布。
「……这是什么?」
原以为是暮林为自己盖了毛毯,仔细一看,发现是弘基的围裙。
「怎么办……?」
昨晚听他说,麵包坊开到早上,他们两个人可能已经回家了。她提心弔胆地走下楼梯,发现弘基还在那里。
「你、你起来了?」
已经换上便服的弘基独自吃着咖哩。他随意穿在身上的粉红色连帽衫上有很多绿色的圆点图案,看起来就像非洲的毒菇。刚睡醒的希实忍不住这么想。这时,弘基看着瓦斯炉旁的容器对她说:
「也煮了你的份,赶快吃吧。吃完了要出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