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要写什么好呢……」
「上次是女作家死掉,这回试着写女作家丈夫死掉的故事,如何?」
听了他的提议,她皱起脸。
「哇呜,这种故事有点难以下笔呢。」
「写吧写吧。故事内容也恰巧相互呼应啊。这样刚刚好。」
「嗯……」
「别畏畏缩缩的。来,杀了我吧!」
他故作滑稽地张开双手,她不禁噗哧一笑。坦白说,她很心动。
的确,写这种故事好像很有趣。
「说得也是,说不定会很有趣呢。我写写看吧。」
好像很有趣。丈夫死去的故事好像很有趣。就因为她这么想——
所以,我才会遭到天谴。
所以,我现在才会听着这些话。
她早上大多很晚起床。
人家说作家多是夜猫子,她也不例外。黎明时分入睡,中午过后才起床。
普通上班族的丈夫为了不吵醒她,总是蹑手蹑脚地起床,自己做早餐吃,蹑手蹑脚地梳洗整装,再蹑手蹑脚地出门。
她很少在丈夫準备出门的时候醒来。偶尔在该倒垃圾的那几天早上,半梦半醒地感觉丈夫在清理房间的垃圾。
有时她甚至大感佩服,为何他能将移动时的气息隐藏得这么完美。
「其实你的祖先是忍者吧?」
这么问丈夫时,他得意地咧嘴笑答:
「这是因为爱啊,爱!」
其实也是不想吵醒工作到天亮、还在熟睡的她,却总是笑着用这样一句话带过他无微不至的关怀。结婚之后,他的体贴包容一直让她深感庆幸。
结婚当初,她曾努力将生活作息调回白天工作的模式。但是,在白天无论怎废动笔,就是写得不顺。生产量也大幅下滑。
我写得出来啦。她如此坚称了一个月。
「你差不多该放弃了吧?」
听丈夫的口吻,从一开始就知道她在硬撑了.
「你以为我们交往多久之后才结婚的啊,之前你明明是个彻底的夜猫族,如今怎么可能变成白天工作。」
「你就变回夜猫子吧。反正也不会给任何人造成困扰啊。」
「话说回来,你写不出来的时候心情会变差吧。我工作一整天回到家后,迎接我的却是臭着一张睑的老婆,我很可怜耶。」
「真希望自己的太太能过得开开心心呢。」
他如连珠炮般滔滔不绝。
但是,想变回白天工作也有她的理由。
丈夫是一般上班族,自己则在家工作。既然如此,她认为生活作息上可以自由配置时间的自己,就应该配合丈夫。
然而,丈夫毫不留情地驳回她的理由。
「为什么你非得要配合我呢?你也在工作啊。而且赚的薪水和我差不多,有时甚至比我还多。你有权要求拥有一个便于工作的环境啊。话说回来,我现在也将你目前的薪水算进未来规划里,所以如果你不确实维持好可以提升效率的环境,我也很伤脑筋。」
「可是,如果有了孩子,也得变回白天工作才行吧……」
她不屈不挠,但这个理由也被他推翻。
「有了小孩以后,会因为孩子老是半夜哭闹,生活作息变得乱七八糟喔。况且,到时你也会请产假吧。只要在育儿期间慢慢适应白天工作的生活模式就好了吧?真有困难的时候,也可以拜託老人家帮忙照顾啊,况且我们是双薪家庭,有些事情也可以花钱解决。像是僱用保姆或女佣等等。为了有更多的选择,我们反而该在可以赚钱的时候加紧赚钱吧?像我们现在彼此都在赚钱,生活也确实比较充裕。而且你用自己的步调写作的话,生产力比较高,也接得到工作啊。」
丈夫气定神閑地接连列出反驳的理由后,她又变回夜猫子的生活。
她本想至少早上要送他出门,结果也未能达成。因为在还听不到闹钟响的时候,醒来就绝不赖床的丈夫将闹铃关掉了。
丈夫的上班时间正好是她熟睡的时候,要是闹钟被关掉,她根本起不来。
「你为什么要关掉——!」
她一抗议,丈夫就脸不红气不喘地断然说道:
「因为我爱我的妻子啊。丈夫就该保护妻子,让她能安心睡觉。」
见他朝她露出灿烂到刻意的「开朗笑容」,她忍不住噗哧一笑,无法再抗议下去。
就这样,丈夫一直宠着她。家事也被他抢去一半。
「你负责洗衣服吧,毕竟洗衣机只有白天能用,而且要是下雨,我也没办法把衣服收进来。相对地,我负责煮饭。你通常都是傍晚开始写得很顺吧。如果中途跑去煮饭,节奏就会被迫中断。反正我喜欢煮饭,回来之后再煮也不嫌麻烦。打扫的话,你想扫的时候再扫就可以了,也可以放假时两个人一起。」
维持这种分工的生活模式曝光后,老家的妈妈臭骂她一顿。
你怎么能这么倚赖丈夫呢,你都在家工作吧,至少家事要由你来做啊。
说的正是。但是,人类的本性就是一旦有人能让自己依靠,就很难抗拒。实际上当她写作的节奏上了轨道,她就懒得停笔去做晚饭。
她心想至少可以帮忙买菜,丈夫却说如果不由煮饭的人自己採买,就无法确定要买哪些东西。
「你可以趁白天的时候寄信给我,写下要买的东西,我再出去买。」
她曾如此建议,也被丈夫驳回。
「这样就不能确认有哪些东西在特价了。我回去的时候,正好店家快要关门,东西也开始降价,一边看卖场里有什么东西一边思考晚餐的菜单比较有经济效益吧。而且我也不讨厌买菜啊。」
「可是,你这样未免太宠我了……」
她歉疚地低喃后。丈夫一如往常咧嘴笑了。
「因为我喜欢宠你啊。宠你说是我的人生目标也不为过喔。怎么样,开不开心啊?」
然后他伸长手乱揉她的脸。其实说这种话时,丈夫也很害羞。
望着丈夫煮饭的背影,当她不假思索地脱口说出「谢谢你每天都帮我煮饭」时,他就会突然挥舞双手大声宣告:
「我真是伟大呢!太伟大了!快点称讚我、快点称讚我!」
有时就像傻瓜一样。
「嗯,你很伟大喔。我一直都很感谢你。因为有你,我才能专心写作。」
她强忍下发笑的冲动,做出一本正经的表情称讚,他则心满意足地哼着歌继续煮饭。
虽然像个傻瓜,却又可爱又令她不胜感激。
她当然也看得出来、他是一面故作夸张地要求称讚,一面减轻她的歉疚。
那是丈夫还是第三人称的「他」的时候。他隶属于同间公司的公关部门,是个工作勤快认真的年轻人。而她主要负责一般业务,由于位在同一楼层,所以认得彼此的长相。
他属于很少流露情感的类型,表情也称不上丰富。
烬管被女孩子们列入将来有为青年的候补里,却因为他给人的第一印象都是「不苟言笑」、「冷漠」,所以从未有人积极採取行动。本人也很少在联谊或饮酒会上露面,顶多出席欢送会和尾牙。
但不可思议的是,他没有遭到孤立的迹象。包括八卦在内,他似乎很清楚公司内部流通的消息。偶尔还有出人意表的部门响应他的行动,他的人脉似乎遍及全公司。
据勇敢主动向他出击的女孩子说:「他很棘手。」
「试着向他攀谈后,他意外地很和善呢,可是呀,总觉得有一道看不见的墙壁。就像一面沉默的屏障,不準别人再往前跨一步。如果能突破那层屏障,可能就有机会成为他的女朋友吧。」
哎呀——真难攻下呢。有恋爱高手之称的那个女孩连连摇头。
她也和他聊过几次,的确有一道奇特的墙,形容为屏障真是再贴切不过。他不如外表那般冷漠,反而出乎意料地开朗又亲切。话题丰富,口才也好。
但是,想要再继续深入时,他就会冷不防踩下煞车。
无论聊天时气氛有多么热烈,回到办公室后数值又会降回零。以为交情变好了,用眼神向他打招呼时,他却回以礼貌性的颔首致意。
就算鼓起勇气约他一起喝茶或吃饭,他也会面带笑容立下铜墙铁壁:「不好意思,今天不太方便。」从来没有女孩子刚好遇到他有空的时候。
以为他没空,他却在走廊上和清洁阿姨聊得热络。阿姨向他挥手时,他也笑着回应。
据同期进公司的男同事说,他与男同事相处时也一样有道墙壁。
「一旦话题歪了,他就会马上喊停,似乎不是很喜欢腥羶色的话题。基本上很少说些不必要的废话。」
但不说不必要的废话这点,反而让男同事们留下好感。由于口风紧,值得信赖,听说从同事乃至上司,不少男员工都找他倾吐心事或是商量事情。
「而且他也很体贴细心喔。像是我和老婆吵架、心情不好的时候,他就曾经过来问我『休脸色不太好看耶,没事吗?』真的很厉害呢。当明显表现出不开心的时候有人来关心自己,真的会很高兴。忍不住就把烦恼的事情全盘说出。但同时,他又不会插嘴多说什么,很懂得察言观色呢。」
面对男同事才会显现的这份体贴却从未用在女孩子身上,应该是公司外面已经有女朋友了吧——于是大家如此推测:
当时,对于在公司里秘密从事作家工作的她而言,他是个令她大感好奇的观察对象。作家都是好奇心非常强烈的本性。
那种一视同仁地与周遭人们保持距离的人,会让什么样的人进入自己的「屏障」里?如果是男性友人,会是哪一种?如果是女朋友,又会是哪一种?经常对外人挂着的一号表情,在「屏障」里又会是什么模样呢?
不晓得能不能套用在新角色上。抱着这样的私心,她继续暗中观察他。
命运就出现在不怎么罗曼蒂克的地方。
也就是专门放置储水槽和各种机器,到处都沾满鸟大便的顶楼。许多野鸟在此安置鸟巢,有时会看到无毛的雏鸟被晒乾如木乃伊般,或疑似乌鸦叼来的剩饭或破铜烂铁。绝不会有人喜欢出入的地方。
有事上顶楼的人都有个共通点,那就是手机。某间电信公司在公司里很难收到讯号,当收讯不好的时候,只能化身为漂泊者,四处寻找收得到讯号的地点,而顶楼即是绝对收得到讯号的地点之一。虽然室内也有好几处地方收得到讯号,但不适合讲私事,因此若是私人电话,大家都会逃到顶楼。
她也是手机漂泊者的其中一员,那天最后也前往顶楼报到。
午休时间,她走上通往顶楼的昏暗楼梯时,正巧有道人影走下来。在看向对方的脸之前,她率先注意到对方夹在腋下的东西——拆开压平的纸箱。
为什么要带着这种东西上顶楼呢?她诧异地看向对方的脸庞,是他。
「哇呜,不好意思,请不要看我。」
他抬手遮住眼睛,但她已经注意到了。他的眼睛像水沖洗过般泪汪汪的。
呃……究竟要出声向他攀谈?还是不要呢?她确实有事到顶楼,但要就这样擦肩而过?还是折返回头呢?
她僵住不动,他则尴尬地搔了搔头。
「……果然,你会很在意吧。」
「嗯,对不起。」
说不在意的话,绝对是骗人的。
他瞬间视线游栘。她顿时恍然大悟——他现在正在衡量。
「我不会向任何人说的,所以你可以不用说明。」
语毕后,他露出惊讶的神情。不出所料,他刚才是在担心身为女孩子的她会不会对这件事多作揣测。与其因为臆测而传出奇怪的谣言,不如自己主动说明清楚,刚才他的表情就是在做这种考量。当下他给人的感觉,并不是单纯地想说些难为情的借口。
更何况,她也不希望他做那种衡量。
他以为我是那种会将别人哭泣一事当作笑柄,到处宣扬的人吗?就算是因为彼此不熟稔,未免也太失礼了。
「不论是谁,有时都想在没有人的地方发泄一下吧。真要说的话,你手上那个纸箱反而比较奇怪,让人很好奇。」
「啊,这个吗……只是当坐垫而已。因为顶搂没有地方可以坐,地板又很脏。」
「喔,原来如此。」
谜团解开了一个,但紧接着,她又被他为何会抱着久坐的準备到顶楼,甚至带着坐垫这件事情引起兴趣。
但是,再问下去就违反道德了,所以她为好奇心阖上盖子。
然后就这样与他擦身而过之际——
「那个……」
他主动叫住正走到楼梯一半的她,刚才得抬头仰望他,现在成了平行的对视。
「如果让你觉得不舒服,我向你道歉。因为女孩子好像都很喜欢八卦,所以我才会……」
她努力不让自己表现出不高兴的神色。她一直觉得他很聪明,果然是个聪明的男人。
「我没有生气。只是觉得很可惜,因为我不会那么做。」
「等等,我还是说明一下吧。」
「不用了啦。」
「可是,就算你不说出去,还是会好奇为什么吧?」
这个嘛……的确。她反倒心想得到了一个可以沉浸在想像里的好题材。
「如果导致你做一些跟事实不符的想像,我也会坐立难安,所以还是告诉你吧。这个理由不行吗?」
这次感觉上不是衡量之后做的决定,他的理由也说得通。原来他是会在意这种事的类型啊,这种意外的发现也很有趣。
但是,她的悠悠哉哉很快就消失无蹤。
「理由就是这个。」
他拿出叠在纸箱下的东西。是一本书。而且书的封面——她远比任何人熟悉。
「我习惯在上下班搭电车时看书。但只有来回搭车的时候而已,在公司里我绝对不会看,可是我今天实在太在意后续了,所以就按捺不住,午休时间跑到顶楼继续看。因为在室内看的话,很容易受到干扰。结果看了之后,小说的情节正好击中我的哭点。」
为了不让举止变得可疑,她只能保持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