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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是第二次搭乘这辆列车,奇怪的感觉依然不变。
我可以听见排气声与车轮声,列车也传来舒适的振动。然而,那种浮游感简直就像坐在飞行魔毯上一样。互相冲突的印象,理所当然地并存于这辆列车上。
魔眼搜集列车【Rail Zeppelin】。
一辆拥有可怕又优美的名字,在黑暗世界广为人知的列车。
「……车内装潢变得不一样了?」
「我们不时会重新布置。」
当我在上车后脱口说出感想,车掌罗丹如此回答。
我还是无法判别他的表情。那张消瘦的面容带着几分恶魔风格,与这辆举世无双的列车十分相称。
「话虽如此,很少有乘客发现这件事。因为虽然有派使魔来参加的常客,会实际搭乘本列车两次以上的乘客寥寥可数。」
「……这样吗?」
我从他的话语中感受到一丝亲昵感,不知是否来自于作为车掌的服务精神。
无论如何,他也跟列车本身一样,与平凡的人类相距甚远。
死徒。
据说他是被人如此称呼的存在的眷属。
一群以不同于英灵及魔术师们的方式涉及神秘的存在。死徒也和我至今被教导认识的死灵与亡灵不同,所以我虽然不害怕他们,却有种不可思议的感觉。
这也暗示了哈特雷斯博士造成的影响有多重大吧。
(……创造神灵伊肯达。)
根据几项推测的结果,老师判断这就是哈特雷斯的目的。
为了达成这个目的,他夺走老师的圣遗物,使用魔眼搜集列车召唤了伪装者。长期以来,他在几桩案件背后暗中活动,不断为实现野心做準备。
神灵伊肯达。
哈特雷斯要藉由创造为魔术师而存在的神,找回与古代形式相同的魔术。这么一来,现代魔术师们也会丧失追寻根源的理由。
(……因此,他潜入了灵墓阿尔比恩。)
我可以理解那个理论。
不过,那个规模超乎我的想像。老实说,我直到现在都很难说自己掌握了其含意。回头想想至今遇见的许多魔术师们,这件事好像具有莫大的分量,足以颠覆他们将近两千年的执妄……我只是这么想着。
这次,一群出乎意料的人物为了阻止哈特雷斯集结起来,一方面是老师的旅程的成果,同时也是哈特雷斯的行为带来的反作用,我心怀这样的感想。
他们双方的旅途想必都十分漫长。
违背本人的意愿被迫坐上君主【Lord】之位,经历过许多案件的老师。辞去现代魔术科【诺里奇】学部长职务,把十年──不,搞不好更长久的岁月耗费在这个计画上的哈特雷斯。
两人的对照比起纯粹的镜像来得更扭曲,给人宛如梅比乌斯之环般的印象。不管是身为魔术师的本领也好,缜密周全的计画也好,他们应该明明完全没有共通之处,但踏实地去逐步分析,彷彿又会发现他们在某个决定性的关键上是从同一个地方出发的。我无法抛开这样的妄想。
(……若是就这样……)
若是就这样追蹤哈特雷斯,老师可能也会掉入他置身的炼狱。那股恐惧紧抓住我的心脏。
某种温柔的物体忽然碰触了我因恐惧而僵硬的肩头。
「没事的。」
那是坐在邻座的老师伸来的手。
虽然那只手也微微发抖,但正因为如此,才让我胸中泛起明确的暖意。
接着──
「……看不见车窗外的景物啊。」
独臂戴眼罩的僧侣喃喃开口。
时任次郎坊清玄──来自远东国度,人们称作修验者的宗教家。我在老师的课堂上学过,那是一种複杂地融合山岳信仰与佛教【Buddhism】的宗教形态,但我不记得详细内容了。
「看不见比较好吧?这辆列车不但不会在正常空间行驶,这次去的地方可是灵墓阿尔比恩啊。」
占卜师富琉抛掷着小刀说道。
他是一名绑着髒兮兮的头巾,肌肉结实,晒得黝黑的身躯包着好几层布料的壮汉。就算在列车内,他也令人联想起沙漠中乾燥的风。
「万一被灌输超出我们认知程度的讯息量,只要一次大脑就会坏掉喔。没必要刻意冒险吧。我们明明接下来就要冲进世界顶级的危险地带了。」
「哎呀,那种混沌的情报不正是我们魔术师追求的事物?明明想抵达根源,我不懂为何有必要排斥区区那种程度的危险。」
有一头法国卷金髮的少女继而回应。
即使只看清玄和富琉,也会因为世界观差异太大,无法避免如拼布般不协调的印象,但这一点在这名少女身上格外显着。她穿着一眼就能看出是高级品的蓝色洋装,优美的举止从任何角度看来都毫无破绽,端正的五官宛如由天上的雕刻家精工雕成。差距如此大,即使向一般人揭露她是魔术师,他们应该也会轻易地接受这个事实吧。
露维雅洁莉塔‧艾蒂菲尔特。
他们三人都是老师与我在早期的案件──剥离城阿德拉中遇见的人物。
现在,这也是为了挑战灵墓阿尔比恩而搭上魔眼搜集列车的团队。
「哈,道地的菁英千金小姐和当佣兵的魔术使难以互相理解也是当然。先不提这个,你打算怎么编组进攻阿尔比恩的小队?」
「我无疑是担任警备员吧。」
老师告诉大家。
「倒不如说,我作为其他角色【Roll】毫无用处。虽然遗憾,说到运用神秘的本领,我是我们当中实力最差的。」
「唔。因为姑且不论纯粹的魔术,在运用神秘这方面,你的寄宿弟子很特别。」
富琉露出理解的神情点点头。
据说挑战灵墓阿尔比恩时,通常会由五人组成一队。
负责自阿尔比恩採掘各种资源的发掘员。
负责最早察觉迷宫内勃发的危机,提醒大家注意的警备员。
以及,保护队伍免于灵墓中栖息的可怕怪物攻击的战斗员。
「这次我们只是要突破迷宫,不需要发掘员。相对的则要安排成员充当嚮导,再来分成警备员或战斗员,各自决定担当範围就行了吧。那么,我自动担任嚮导,大小姐肯定是战斗员。因为来过灵墓阿尔比恩的人,应该只有我吧。」
「我之前不知道,原来你是生还者【Survivor】啊。」
听到富琉的话,老师插嘴。
这一点我也很在意。因为根据在以前的案件中所知的经历,从他身上丝毫看不出那种迹象。
「应该是因为我没上电视打广告吧。」
「不要开玩笑。只要宣传你是灵墓阿尔比恩的生还者,就可以大幅提高作为佣兵的声望,没有理由不用来推销自己。」
当老师这么说,富琉沉默了半晌。
然后──
「你们应该知道我的绰号吧?」
他开口。
那个答案跟着溜出我口中。
「……弒师者。」
我不清楚详细情况。不过,我在剥离城的案件中也听说过,有人用这样的别名称呼这位魔术师。
「没错。以前我曾躲在灵墓阿尔比恩里避风头。如果用生还者的名号推销自己,会被别人揣测背后的理由,激起已经平息的风头吧。这就是我为何保持沉默的原因。」
「……原来如此。」
也许是接受了这个解释,老师也微微颔首。
对于魔术师而言,师徒关係极为重要。双方若有血缘关係,有时会移植魔术刻印,就算没有,既然向弟子揭开了该流派的神秘,师徒的关係会变得极为密切。透过至今经历的案件,连我也很清楚这件事。
(……啊啊。)
我突然想到一个奇异的想法。
所谓的魔术师,不就是连绵延续的时间本身吗?
正因为如此,弒师或弒徒这种行为,会作为特别阴郁的色彩引起注目。因为那是截断悠久时光洪流的行为。无论是杀害过去【老师】也好,夺走未来【弟子】的生命也好,那种做法与魔术师有些互相矛盾。
当然,因为魔术师会为了抵达根源不择手段,应该也有魔术师认为这种手段只是细枝末节,纵然如此,我一路遇见的那些人物都抱持某些信念,足以让我产生刚才那番联想。
或者说,目前聚集在这辆列车上的魔术师们也一样。
不久之后,列车放慢车速。
随着列车顾及乘客安全徐缓地减速,蓝光从先前一片漆黑的车窗射入车厢内。那是种不同于地上阳光的不可思议光芒。感觉令人怀念,令人忐忑不安的光芒。
「……那么,列车已抵达目的地。」
车掌严肃地宣告。
那番话简直如同启示。
「灵墓阿尔比恩的最上层。很遗憾的是,即使凭藉本列车的能力,能够安全抵达的範围也只到这里为止。」
他的声调听起来彷彿流露出一丝遗憾,是我的错觉吗?
车门缓缓地开启,慢了一拍之后,他深深地鞠躬。
「这么说虽然僭越,谨祝各位幸运随身。」
*
我们下车的地方,相当于一座山岳的山麓位置。
魔眼搜集列车立刻发动,消失在朦胧的雾气彼端。或许这片迷雾也是伴随列车出现的现象,不到几分钟内便消散开来,使阿尔比恩的景色烙印在我们眼中。
「……那不是天空对吧。」
这是我说出的第一句话。
因为在遥遥的高处展开的,是一片散发微光的顶罩。
那个半径到底有几公里──不,几十公里宽呢?当然,我第一次看到如此巨大又宽广的顶罩。除了灵墓阿尔比恩之外,其他任何地方多半都不存在这片景色。
我反过来眺望大地,看到几座山脉相连,河川流过,奇形怪状的城镇扎根在地上。
(那是……採掘都市?)
在搭乘列车途中,富琉略为提过那个地方。
魔术师们在灵墓阿尔比恩建立的桥头堡。我眺望为了进一步挑战深层而建造的都市远景,感到胸口微微发热。
啊啊,谁能够相信,这是在伦敦地下数公里深之处的景象呢?
「哎呀,好久不见的地下世界吗?」
富琉显得有些厌烦,喀啦作响地转动脖子。
他缓缓地眺望顶罩与植被,如此继续道:
「嗯,没有错……真不愧是魔眼搜集列车,把我们送到了我指定的地点。」
「富琉先生指定的地点吗?」
「没错。因为总不能搭乘魔眼搜集列车一路坐到採掘都市正中央啊。说归这么说,现在时间非常宝贵,下车地点也不能离得太远。儘管在搭乘魔眼搜集列车前,我已经把从前用过的装备带来了。」
皮肤黝黑的魔术师比了比背上的行囊,摩娑下巴。
他环顾四周,一脸嫌麻烦地开口:
「好了,我趁现在做个确认,在抵达目标层数前所剩的时间是二十二小时五十分钟左右。虽然大伙应该在魔眼搜集列车上做过最低限度的休息,所有人都能不需要睡眠和排泄撑到最后了吗?」
「这在山岳修行中是必修的项目啊。三天三夜不吃不喝可是基本功。」
清玄率先回答。
接着,露维雅轻轻皱起眉头回应。
「虽然我连说都不想说出口,那是当然了。这只不过是初步的『强化』罢了。」
「……没、没问题。」
我感到耳朵猛然发红,同时这么回答。儘管我严格来说并非魔术师,这种身体机能的调整包含在布拉克摩尔守墓人的训练当中。试着想想,像圣堂教会的代行者等等似乎也会运用这种技术。代表对于涉及神秘的人来说,这是基本的能力吗?
「……抱歉,我很难说自己不需要睡眠。」
最后,老师一脸苦涩地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