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在千贺交上男朋友后,事务所就只剩我和小哲两人了。这时我继续照单全收着所有的委託,渐渐地就连自己进行着怎样的工作以及要做到什么时候都无法确定。当然每份工作都是我认为可以才接的,所以应该是能够完成的。我根据自己过去完成工作的量、速度、客户对其的评价,判断自己应该是能够完成的。不过,工作却没取得想像中的进展,日程表一点点变得严峻起来了。本该月初结束的工作一直拖到月中,月中应完成的工作则延到了下个月。我感觉这样很不正常,为什么会完成不了呢?
最可怕的是我心中的某处变在逐渐凝结。我想起了叔母,某天叔母察觉到乳房有一个硬邦邦的肿块,检查后发现自己已经患有了乳腺癌。我身上名为心的柔软的内部也在不知不觉间有了块坚硬的东西了。这凝固了的东西就是另一个我。一个不管多么开心,都感受不到一丝喜悦的我。明明现实中的我在大喊痛快,可心中的她却默然地抱着膝坐在那里。不哭不笑,只是面无表情地盯着虚空。
借着酒倒能稍微让她活动一下,可随后我无法喝酒的身体就开始发出惨叫,变得光是嗅到酒的气味就会涌现呕吐感。我想着如果给她点刺激会不会能让她动起来呢,于是就去听音乐会,去看电影,去欣赏戏剧。可无论怎样的声音,影像,演技都依旧无法让她有所活动。
此时,我开始察觉到。
这有点不同寻常。
这很奇怪。
但我在迫在眉睫的期限、对评价的恐惧和想得到讚许的慾望催促下,选择了一如既往地不断工作。最重要的是,盯着另一个自己是很恐怖的事。我不想承认她的存在。我甚至没想到这份焦虑会愈发地将自己逼进绝路,因此双休日我也依旧留宿公司,不分昼夜地不停工作。
我坐上了驶向毁灭的列车。我故作不知此事,因为我想乘上列车,因为我想相信这列车会驶出隧道,通往充满光芒的新世界。
在某一刻,我看了一下时钟,看到指针指向五点,窗外隐约透着光亮,但我却吃惊地发现自己已经分不清这是早上五点还是傍晚五点。如果是刚睡醒也还好,可我是一直在工作呀,这样的我已经分不清现在是早上还是晚上了。我眺望着微暗的街道,心想这是怎么回事呢,为什么会不清楚呢。一想到这后背就禁不住地直流冷汗。我的心一阵刺痛,心脏砰砰直跳。渐渐地连呼吸都变得困难起来,不知为何手也开始颤抖了。我察觉到异常,手放开了滑鼠,背靠在拜託久保先生给我买的艾龙办公椅上。深吸一口气,然后呼出。然而,心脏的躁动却完全没有平息的迹象。手掌出汗后的湿漉漉感觉很噁心。这汗多得不同寻常,即使拿手帕擦乾,马上又会湿得黏糊糊的。
我想去喝口水,但一站起来,一股恐惧就涌上心头。
这并不是因为发生了什么严重的事情,既不是遇到袭击,也不是发生地震,更不是飞机突然撞了过来。
如果有原因的话,肯定有办法解决的。
此时袭击我的是无来由的恐惧。是百分百的完全的恐惧。每次呼吸,恐惧都会溢满我的身体。从头顶到脚尖,全身都被恐惧渗了个湿淋淋。我的嘴一张一合,想将氧气吸入肺中。
无法呼吸!窒息!
我的双手按住喉咙,与此同时,身体失去了平衡,倒坐在了椅子上。艾龙办公椅完完全全地承受了我的体重,在地板上轻轻滑动,连同我一起撞到了柜子上。这冲击似乎让空气重新流到了我的喉咙深处。不,是从刚才开始我就能呼吸了,只是我自以为无法呼吸而已。我抱着头,浑身大汗淋漓,恐惧依旧包围着我,折磨着我,不肯离去。会死掉的吧,再这样下去我会死掉的吧。这种想法毫无理由,也没任何道理,只是确信自己将会死掉。
这是最初的发作。
这次发作刚平息,小哲就来了。
「啊,原来你在啊。」
看到我后,小哲温和地笑了起来。
「今天可是星期天哦」
「日程排满了」
我觉得自己也笑了。此时我总算回覆回平静了。发作过去后,我不由得感觉吞噬一切的压倒性的恐惧离自己很是遥远。不禁在想肯定是有什么搞错了,自己只是感觉有点累而已。
并不是一点点。
现在回头去看就会发现,那时我就已经逾越了自己的极限。
「要咖啡吗?」
小哲边脱着藏蓝色的高级夹克边问道。夹克下面是一件纽扣衬衫,大概是因为用熨斗好好熨过吧,衬衫感觉十分整洁。
「那就拜託了」
在我心不在焉地盯着电脑屏幕看了一会儿后,飘来了一阵咖啡香。小哲来了之后,我经常能喝到真正的咖啡,而非速溶的。这附近有家能帮客人烘焙咖啡豆的店。小哲时常会在那里买一小袋装刚烤好的咖啡豆过来。
我回过神的时候,一只杯子放到了我的面前。
「给,今天的豆是曼特宁。」
「谢谢」
「因为只是稍微烘烤了一下,可能会有点酸。」
刚才的那股恐惧究竟是什么,我边思索着边将杯子端到嘴边,
「啊,真的好酸。」
「不喜欢?」
「不,很好喝。这味道也许很有个性呢」
我咕噜咕噜地喝了几口后,小哲制止了我。
「等冷一点再喝,那样可以细细地品味。」
「这样么?」
「试着等一下」
说完,小哲就回到自己的座位上。我暂且将工作丢到一旁,盯着咖啡的表面看。白色的热气缠卷着氤氲,然后旋即消散殆尽。
冷了一点之后再喝,发现咖啡的香味果然变浓郁了。
「啊,很不错。」
我站起来,像孩子似地说道。
「酸酸的很好喝」
这味道值得用更丰富的言辞去讚赏,可最后我还是只说了这一句。
小哲喜形于色地笑了笑。
「要再来一杯吗?」
他拿着银色的托盘走了过来,缓缓地,小心翼翼地往杯子里续杯。
表情极其认真的小哲不知为何看起来有点年幼。
「藤岛你为什么休息日还上班?」
「账本的数字怎么样都对不上。虽然只一千二百日元,但不管算多少次,都还是对不上。」
「一千二百日元的话就不能放着不管吗?比如试着在哪里调整一下什么的。」
「调整的方法有是有」
加完咖啡的小哲没有马上离开。
「可不知为何出错就不好办了」
「这样么?」
「因为可能犯了些什么严重的错误。如果在期末结算时才发现那就大事不妙了。」
「只要账尾能对上,我觉得就没关係。」
「所以说,设计师就轻鬆多了。」
我们笑着聊着无聊的话题。
大概是因为加过了吧,咖啡的味道变了一点。咖啡的香味淡了,酸味反而更浓了。
我们的周围充斥着咖啡的味道。
明明应该是很放鬆的,可不知为何感觉有点奇怪。就像上楼梯时有时不知该迈左脚还是右脚一样。
那个,小哲很客气地问道。
「高村你没事吧?」
「嗯?怎么了?」
「你脸色很差」
虽然我说和往常一样,只是累了点。但其实完全不是这样的。我的后背又开始冒着冷汗,手掌被浸得湿乎乎的,心脏再次突然狂跳不止。不能在小哲面前露出刚才那样的丑态,于是我想去厕所那边,但却力不从心,站不起来。
完完全全的恐惧,毫无来由的恐惧,让我无处可逃,将我吞噬。虽说现在是在别人眼前,但我还是抱住头,弯下腰,簌簌地颤抖着。在我回过神来时,发现自己已经被小哲紧紧地抱在了怀中。我们两人瘫坐在事务所髒兮兮的地板上。我紧紧靠住他的胸口,像孩子一样泣不成声。
像这样不知过了多久。也许了五分钟,或许是一小时,他一直紧紧地抱着我,在他的怀抱中,我似乎睡了一小会儿。
2.
我既害怕去医院,也害怕再次出现刚才那样的情况。我在这两种恐惧的挤压下举步维艰。
最后还是小哲向我伸出了援手。
「去医院吧,高村。」
要不是他好心地对我说,我还会一直傻站下去的吧。
「让医生检查一下吧」
不用看医生,我虽然这般假惺惺的抵触着,但其实内心还是希望去一趟的吧。我像小孩子一样,被小哲拉到了医院。从山手线的大站步行十五分钟左右就到达了大学医院,在柜檯拿到挂号单。先填了是否有过敏,过往的住院病史之类的简单问题。然后就在病状这项卡住了,该怎么写才好呢。我的病症很难表述。
几经犹豫后,我在病状拦填写了「异常大汗,心悸,感到强烈的恐惧」。看着这挂号单,我终于明白了状况。
即使坐上了电车,从车站步行,抵达了医院,我都一直不敢正视现实。我一直想要迴避身体的异常和心灵的变动。然而我现在手上的这份挂号单上清楚地写明了这些病况。
我清楚地明白。
自己的状况很不对劲。
我不正常了。
我边体验着这种有什么崩坏了似的感觉,边站了起来,脚步蹒跚地将挂号单拿到了柜檯。虽然真的很想从医院逃出去,但在确认了挂号单之后,我已经没有那种魄力了。
「没事吧?」
小哲已经问过很多遍了。
「嗯」
每次我都会有气无力地答应。
穿着廉价制服的女前台,看了一眼挂号单,便用事务性的语气说「请稍等一下」。
不久女前台就喊我的名字了,她告诉我要去三楼。
「走出电梯后,就向右转。在尽头有专用的传达室,交出卡后稍等一下就可以了。」
「出了电梯向右是吧」
小哲确认了一下,女前台边走开边说道。
「向右」
她的语调很不耐烦,大概是因为很忙,所以不愿跟我们纠缠太久。
小哲拿着一张纸质的绿卡,上面用圆珠笔写着我的名字。大概是刚才那女前台写的吧。向着女前台所指示的地方走去,就来到了传达室,那里头充斥着消毒液和老人的气味。我看到坐在椅子上等候的病人全都一脸紧张,就有些畏缩。我也要成为这并些排而坐的病号中的一员么,在我犹豫着是否要坐到椅子上时,小哲已经办完手续回来了。
「坐下吧,高村。」
「嗯」
在小哲的催促中我坐了下来,成为了病号中的一员。
数天后,我跟小哲进行了初次约会。那次约会的场景至今仍历历在目。我和小哲从头到尾都很是紧张,我们因一些微不足道的小事或是道歉,或是夸张大笑。本为同事关係的两人踏出男女关係这一步真是让人羞涩不已。但同时心里也暗暗地想着,要是能一见锺情就好了。要是能在邂逅的瞬间就互相迷醉就好,那样现在就不会像这样害羞了。
即便如此,我一看到小哲在我身旁展露笑容的侧脸,就心如鹿撞,连我自己都对此都疑惑不解。我急切地想要更加了解他,想让他快乐,然后,也想让他了解我。
我想,这就是恋爱吧。
都不能多喝酒的我们就像循规蹈矩的高中生一样去了上野动物园。我们走马观花地走过人头攒动的熊猫园,去看了正在洗澡的老虎,还对在稻草上打滚的大猩猩大笑不已。
「智子喜欢什么样的动物?」
就连这无聊的问题都能让我感觉一阵喜悦。
也许一起去医院这事缩短了我们之间的距离。我们不再称呼对方的姓,而是直接用名字称呼对方。
我想了一下后回答道。
「猴子吧」
小哲露出哭笑不得的表情。
「你这回答太敷衍了吧」
我们正好在看猴子,眼前的猴山上有着数十只日本猴子,它们或是在梳毛,或是在爬山,或是在捡着些什么来吃。
这不是敷衍哦,我固执己见地说道。
「其他动物的话,很多时候都不知道它们在想些什么,但猴子的话我们就能明白,对吧。」
「也是呢」
「看,那只猴子生气了」
有只大猴子正在追赶一只小猴子。大猴子鼓起腮在威吓对方,大概是相当生气了吧。
我们眺望了猴山好长一段时间。
「该走了吧,智子。」
他突然喊我的名字,害得我的心一阵扑通乱跳。
「如果西园也要去看的话,就得快一点了。」
「是呢,小哲。」
于是,我也试着喊了他的名字。
虽然步行也能到达西园,但也有一班单轨电车可以乘坐。单轨列车正好要发车,于是我们就买了像真正的列车那样的车票,坐了进去。我们选的是狭小的并排座位,因此必须得紧紧地贴在一起坐,感觉既羞涩又高兴。
天不作美,单轨列车很快就到达了西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