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了。
一名少女心无旁骛的扫落叶,目不转睛的盯着地面,彷彿在落叶中寻找什么。乍看之下,明明是弱不禁风的娇小躯体,但动作却强劲有力。
来了。他们再过不久就要来了。
少女一脸严肃的表情注视着落叶。但是,如果仔细观察,会发现她并没有看着落叶。
她在听着什么。
她一直集中精神,侧耳倾听。
小山丘上、包围山丘的杂木林对面,是南方总一别无际的海洋。阴天底下,白里透青的海浪沖刷崖边,浪花四溅。杂木林中有圣心苑的牛舍、鸡舍以及小工坊,修女们默默的劳动着身体。
孩子们是修女的小帮手,帮忙抬水、喂牛、捡鸡蛋。这里的孩子大多沉默寡言,不过一旦习惯这里的生活之后,都会努力工作。
孩子们在宽敞的苑内各司其职,负责打扫固定的地方。少女来这里时,从正好离开苑内的孩子手中,接下了打扫这座小山丘的工作。山丘上立着两棵银杏树,一站在它的根部,就能看见礼拜堂和修女住的宿舍。
注:「化缘」,佛家以能布施者为与佛有缘,故僧尼等求人布施财物称为「化缘」。
少女喜欢这个地方,声音会彙集到山丘上,站在这里就能清楚听见修女们照料动物的声音。负责照料动物的修女们还很年轻,喜欢閑聊,如果耐着性子听,经常会获得意想不到的资讯。
「差不多该準备圣诞派对了」
「那比想像中更费工夫,得快点开始準备才行。」
「还要跟义工连络。」
「烤饼乾挺辛苦的。」
「说到这个,刚才来找苑长的人是谁呢?」
少女闻吾吓了一跳,身体僵硬,停下了挪移竹扫帚的手。
今天早上,看见了一辆大型黑头车停在苑的门口。修女们指的大概是坐在那辆车上的人们。
少女对于造访者很敏感。圣心苑接受好几家企业的高额捐款,所以常有参观人士前来。听说这里是「成功的机构」,近年来,苑内製作无添加物的饼乾透过口耳相传,广世受好评。直接上门购买的客人也增加了,看似与世隔绝的环境,其实进进出出的人意外的多。
说不定自己无法在这里待太久。
修女们边聊边离去。结果,少女仍然没有弄清楚造访者的身份。
她再度开始挪动竹扫帚。
差不多该将落叶扫成一堆,拿去製作堆肥的地方了。
忽然间,少女察觉到苑内吵吵闹闹。有人来了。
抬头往远方一看,看见一个身材高瘦的男人朝自己大步走来。修女和警卫试图拉住男人,但是男人不理会他们,左右张望,环顾四周,「喀嚓喀嚓」的不停拍照,两只大型柯利牧羊犬,在男人的脚边汪汪大叫。
「不能拍照,你获得了谁的批准?」
「你到底是从哪里跑进来的?」
「是喔。挺大的嘛。啊!」
男人的目光停在山丘上的少女身上,表情顿时为之一亮,朝少女沖了过来。
少女不由自主的全神戒备。
「你是在这个孤儿院生活的孩子吧?」
男人对少女露出过度亲切的笑容,甩开追上来的警卫的手,对少女说话。
「可以让我问几个问题吗?最近,有一个叫做富永幸夫的男孩住进了这里,对吧?」
*
「听说他是採访记者。」
「真是厚脸皮。」
「可是,他是苑长的外甥吧?」
「苑长允许他住下来了吗?」
「允许是允许了,但至少也要没收相机吧!」
「听说要决定时间,让他当面採访孩子们?」
「听说是这样没错。苑长为什么要允许那种事呢?」
高桥修女和小岛修女一副愤慨的样子聊天。
少女一面在餐厅準备晚餐,一面听着从走廊上走来的两人对话。
苑长的亲戚啊。但是,採访记者这个职业令人在意。他拿着那台相机在苑内「喀嚓喀嚓」的拍照。拍到我了吗?即使拍到了,大概也只是角落的一个小身影,但小心一点比较好。他用的不是数位相机,必须找机会抽掉底片。
两名修女的脚步声,从开启的门对面靠近。
脚步声是一种有趣的东西,特色因人而异,少女能够以脚步声入微的清楚感觉到对方的身体和精神状态。
高桥修女步伐轻盈,泪腺发达,正义感强烈。她现在非常生气。採访记者哪才旁若无人的态度令她光火;相较之下,小岛修女是个走路无声的人,个性一板一眼、一本正经的她如今有心事,虽然配合高桥修女的语气搭腔,但是心思飞到了别件事情上。那是什么事呢?
「噢,鲁卡,谢谢你把大家的餐具拿出来。」
高桥修女进入餐厅,表情一改先前的怒气冲天,变得柔和。
少女天真无邪的微微一笑。她一笑,高桥修女总是眼泛泪光。修女知道少女的父亲在今天夏天因病去世,大概是想到少女举目无亲的遭遇而感到难过。她是个非常好的人,总是温暖的抱紧孩子。唯有那一瞬间,平常冷血无情的少女也能够变成小孩子,唯独那段短暂的时刻,世界会带有柔和的色彩。
*
伊势崎遥在这里人称鲁卡,这是天使的名字,虽然适合这个地方,但是她认为非常不适合自己。
大概没有天使在我这个年纪就杀人无数吧。
摇总是在餐前一面祷告,一面如此心想。她每天双手合十,十指交握,静静的闭上双眼,向上帝祈祷:感谢主洁凈我们的心灵、引导我们前进,并且赐予我们食物。我在向谁祷告呢?天国的爸爸妈妈吗?下地狱的那帮人渣吗?在远方看着我的上帝,会容许我的存在吗?
幸夫神情恍惚的坐在一旁,他不祈祷,只是静静的闭着眼睛坐着。修女不会因此而责怪他,大家都不惊动他,直到他内心的混乱平静下来为止,直到他能够将自己的悲伤化为语言为止。
幸夫的脸颊苍白 消瘦,眼睛细长,总是紧抿嘴唇,连牙齿都没露出来过。他应该和遥同年。
幸夫是一名政治家的儿子。那名政治家在不久之前因为一起天大的贪污弊案引发媒体骚动,在快被警方逮捕之时试图携子自杀,最后他勒死妻子,自己也上吊身亡。虽然政治家成功杀害了妻子,但是儿子捡回了一条命。幸夫原本预定由亲戚收养,但是媒体太过死缠烂打,因此选择了圣心苑作为紧急避难所。圣心苑习惯寄管这种孩子。因为就一般孤儿院来说,它的设备和警卫相当森严,八成是因为接受了高额的报酬。
其了他们之外,还有十个小孩子。大家都因为一些个人因素无法和家人一起生活,但遥觉得那些「因素」似乎都带着政治性或沾有血腥气。身在这里的孩子给人一种非常有钱的感觉,好像只有遥是真正举目无亲。
孩子们大多乖巧,露出一副对什么死心了的表情。苑内有学校,具备教师资格的修女会上课。花在一个孩子身上的成本高得吓人,儘管如此,圣心苑仍旧正常营运,因此遥不得不认为有相当多的金钱流入。
遥认为,这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能获得企业的高额捐款,大概也源自于这里的孩子身份特殊,这里肯定是某种「方便的」机构。死期将近的父亲之所以安排遥住在这里,肯定也是因为这里有某种她不知道的优点。她只听父亲说过和苑长是旧识。修女只晓得她是一个年幼丧母,最近丧父的孩子。
遥经常会梦见黑暗中的火柱。
烧光一切。
在梦境中听见父亲的声音。
报纸报导只提到了无人的别墅和无人的管理员房舍遭祝融,记者还推测无人的房舍恐怕是路过的犯人一时兴起纵火。遥猜不透,那篇报导究竟是受到什么机关施加了多大的压力,但也说不定警察和消防队真的如此认为。
自从那一天起,那团阴暗的火焰就在她心中的某个地方持续燃烧着。
问题在于自己能够在这里撑多久?「ZOO」要花多少时间,才会发现身在这个地方的我呢?
特地从本国派特务员过来,却轻易遭人歼灭,「ZOO」应该大受打击、狂怒不已,即使赌上威信,也一定要找出遥和亚历山大,把他们带回去才对。遥过了风平浪静的三个月,但是最近却有一种强烈的感觉,近几确信自己的所在之处已经曝光。她有预感,那些鼠辈早已找到这里,只不过为了避免打草惊蛇,先暂且不现身,但正在伺机绑架或除掉自己。
来了。他们一定会来。
遥在心中反覆如此呢喃。
再过不久,他们铁定会出现在我身边,只是不晓得他们会以何种形式造访。
*
隔天早上,苑长和四名大人鱼贯进入餐厅。
苑长白石乍看之下是一个头矮小的敦厚男人,微胖秃头,配上一张表情柔和的脸。遥不清楚这个苑长知道多少伊势崎家的内情,但是,父亲会在这种状况下将自己交给他,代表父亲确实相当信任他。从他将圣心苑治理得井井有条来看,可见经营的手腕了得。
苑长以一派轻鬆的口吻介绍他们。
戴眼镜、看起来做事一丝不苟的年轻女子自称田代由美子。
孩子们一个月会定期接受一次心理辅导,心理谘询师会从大医院派遣过来和孩子们一起生活几天几人。光是如此,就能晓得这里的孩子们身上背负着错综複杂的「因素」。但是这次的负责人不同,不是平常来的中年女子,而且这次的谘询师不只一人,还有一名身材高挑、身穿深蓝色西装的中男年子,自称是临时的心理谘询师,名叫笠原浩二。粗壮的身材,配上一张面无表情的脸,根据在走廊上偷听到的内容,他似乎是厚生省的官员,正在调查孩子们的心理健康,所以一起来进行心理谘询。简单来说,他专门负责幸夫。幸夫受到财政界的关注,国家公务员之所以专程为了心理谘询而造访,说不定是因为和贪污弊案有关的原由。
第三个人是体态丰腴、将近六十岁的女人,一头银髮十分适合她,是个令人有好印象的人,名叫筱原美惠子。她一打招呼,孩子们便发出欢呼。每年一到这个时期,她似乎就会以义工的身份来照顾孩子们,听说她原本是国小老师。
圣诞节的脚步渐渐靠近,修女们忙于製作糕饼和準备派对。因为圣心苑的圣诞节特製糕饼广受好评,而且派对当天的销售额相当高,所以会别花费心思準备,因此没有余力照顾孩子们,所以会委请外人协助。美惠子就是其中之一,据说她来这里已经迈入第五个年头。
第四个人是身材瘦高、四十岁上下的男人,也就是昨天拿着相机接近遥的採访记者。
「我是神崎贡。请多指教。」
听说他是以製作圣心苑新手册的记者身份前来,新手册似乎是作为向捐款企业报告的文件,同时也是向企业宣传,召募捐款的工具。
苑长说明,他们四人会在这里待一星期,直到圣诞节派对为止。
遥目不转睛的观察在眼前一字排开的四人。
其中,有人可能是「ZOO」的成员吗?
可疑的是两名心理谘询师。
遥注视脸部缺乏表情的田代由美子,她给人一种漂亮但落寞的感觉。这个年轻女子是新来的人,即使是「ZOO」派来的人也不足为奇。「ZOO」会将「BUG」派到日本社会的各个角落,所以爸爸反覆叮咛过,千万不可粗心大意,
中年男子相当诡异。这种粗壮的体格,那种走路方式,使遥怀疑这个男子是否接受过特别训练。起码,遥无法按照表面的头衔照单全收,完全相信他是厚生省的官员。
遥将他的长相烙印在脑海中,心想:必须监视这名男子。
筱原美惠子又如何呢?她的笑容可掬,打扮高雅,看起来十分像是好人家的夫人。
若是和这里来往长达五年,她肯定是当地人,或许可以将她从观察名单中剔除。但是,她从刚才就瞄了遥好几眼,若是看幸夫则可以理解,但是她不时偷瞄着遥。遥实在不喜欢她的眼神,这个女人没有外表看起来那么简单。
她带给遥这种印象。
而这个男人呢?实在令人摸不清虚实。
遥悄悄看了神崎贡一眼。他一意识到遥在看自己,便对她露出自然的微笑。虽然厚脸皮,但是有些特质令人无法完全讨厌他。他似乎有亲切的一面,孩子们对他相当感兴趣,看来擅长抓住孩子的心。
苑长的外甥。这件事可信吗?
「各位小朋友,请务必和他们好好相处,给予协助唷。」
苑长笑眯眯的替这场相见欢收尾。孩子们轻轻喊了一声「好~~」。
遥则面无表情的看着几个大人。
能否和睦相处,这件事由我决定。
遥立刻记住了四人的脚步声。
田代由美子的走路方式缺乏霸气且神经质。不晓得她在想什么,但是令人感觉到内心坚定不移的强韧。
笠原浩二走路安静且小心谨慎。遥深信,这个男人必定接受过某种军事训练,步幅和重心移动都分毫不差,至少可以确定的是,他会接受过长时间夜间行军之类的训练。遥不知道厚生省是否有那种训练。筱原美惠子走路轻鬆,但是爽快俐落,看来会是国小老师并非虚言。她走起路来,就是老师走在走廊上快步进入教室时的走路方式,但遥知道她是情绪稳定、人格确立,在意社会地位的人。神崎贡走路摇摇晃晃,像是双腿不听使唤。遥的眼前浮现他一面环顾四周有没有什么东西,一面拖延时间的模样,看起来光明磊落,性格直爽,但是另一方面,这个男人的走路方式中,有一种特质令遥觉得,他具有掠食动物般的矫健和敏锐的直觉。
遥决定接下来这一周要竖起耳朵生活,以便他们一靠近就能马上察觉,试着多听到一些他们的对话内容。其中说不定有刺客,若等到他们趁我睡着下毒手才惊醒便为时已晚,但一整天聚精会神很累人,所以平常会刻意避免偷听别人对话,现在不是偷听那些閑话的时候。
「ZOO」应该在某种程度上已经猜到了遥具备了超乎常人,可以说是和动物并驾齐驱的听觉和运动神经,但是,他们手上还没何资料显示实际上是何种程度,他们想必非常想将那项资料得到手。假如「ZOO」的成员身在那四人当中,肯定不会不小心在对话中说出自己的身份,话说回来,他们已习惯隐藏自己是「ZOO」的成员,过着融入社会的生活,所以不可能轻易的露出狐狸尾巴。
遥一面看着在餐厅吃午餐的四人,一面心想:这大概会是一场谍对谍的心理战。
*
你现在一个人在漆黑的房间。一个人在安静的漆黑房间里。
房间正中央放着一张木椅。你将手搭在那张椅子上,悄悄的坐下来。空气沁凉舒适。你非常放鬆。能够想像吗?怎么样,你现在一个人安静的坐在漆黑房间。看得见什么?
什么也看不见。
那,声音呢?听不听得见什么声音?
什么也听不见——不,听得见「轰」的声音。
很大的声音吗?
不,只有远方小小声的。
你觉得那是什么声音呢?
瀑布的声音。不,不是。等一下——那一定是——地下铁。嗯~~我不确定。
*
幸夫正在接受心理谘询。
遥在隔壁房间侧耳倾听。这里是名为诊所的小建筑物,在这栋建筑物内的小隔间里进行心理谘询。
遥在走廊上等着轮到自己。幸夫在最内侧,长时间接受笠原的心理谘询。遥在意心理谘询内容的同时,也想知道笠原是个怎样的男人。
幸夫几乎没说话,依然将自己封闭在内心深处,他还没有準备好要接受现实。笠原也晓得这一点,没完没了的持续着像在閑聊般的心理谘询。
令人意外的是,遥觉得笠原是一位优秀的心理谘询师。他虽然是一个面无表情、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男人,但是声音却详和而充满慈爱,精通于让对方放鬆的方法。
「鲁卡,请进。」
田代由美子打开门,呼唤坐在长椅上的遥。之前的孩子走出来,对遥挥了挥手,然后离去。遥一面轻轻挥手,一面起身进入房间。
「你叫五十岚春香,对吧?」
由美子背对窗户坐在椅子上,注视着因为之前的心理谘询记录而变厚的病历。
五十岚春香的记录完全是捏造的,父亲在生前事先準备好完整的假户籍和住民票(注),所以应该不会被识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