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早课的钟声尚未响起
明明我直到去年都还没有搞清楚葬礼上所需遵守的礼法,但此刻却能十分顺利地完成父亲的前夜仪式。当然最主要的原因,就是我先前已参加过艾德温.修亚的前夜仪式了。
葬礼会场内充满了祈祷的低语声,愤怒与复仇等情绪完全无法融入这里。我先用毛刷将圣水洒在父亲的遗体上,接着就屈膝跪在石制地板上开始祈祷。为了避免现场太过寒冷,周围设置了许多火把与篝火。从我脚下延伸出来的影子,就这样化成举起双手祈祷的姿势。至于现场就只有我与大哥,以及负责主持仪式的修道士而已。
依照礼法,葬礼上需要女性的哭泣声来为死者送行,因此我也非得放声哭泣不可。但是今晚的仪式却显得分外寂静。
相传修道士曾彻夜为死者进行祷告。感觉上亚当应该也会比照办理吧。
但是我却非得抓进时间离开礼拜堂不可。并不是因为我与法鲁克约好要见面的关係,事实上我很希望今晚能安安静静地与父亲道别。不过女性若是在丧礼中太出锋头的话,反而会给人留下坏印象。光是修道院愿意让我进入礼拜堂完成一系列的祈祷,就已经算是很给我面子了。因此我也不能太过得寸进尺。
我趁着最后的机会再度瞻仰着父亲的遗容。下次再见时,棺木应该就已经阖上了。希望父亲的灵魂能够得到安息,来生再见了,父亲大人。
我推开木门走出礼拜堂。在明月的照映之下,从石柱与拱门所延伸出来的影子就洒落于漫长的走廊之上。虽然天空万里无云,但此刻户外却刮着强劲的北风。周围不断传来强风吹拂而过的呼啸声,并且还能够听见从远处传来的浪涛声。但是对我来说,反倒是修道士的祈祷声听起来莫名清晰。
此时,石柱后面出现了一道小小的人影。此人正是尼可拉,他眯起双眼站在该处。
大概是为了帮自己取暖,所以尼可拉是站在一根火把附近。他先是目不转睛地看着我,然后就默默地转过身去。大概是因为他觉得我们之间语言不通吧。事实上我并没有打算要故意隐瞒自己会说法语一事,并且也觉得自己之前都没有用法语跟他们交谈有任何不妥。我之所以迟迟没有与尼可拉攀谈,单纯只是因为找不到机会罢了,不过现在可说是个大好机会,于是我小声地以法语开口说道。
『谢谢你,尼可拉,你站在这里应该很冷吧?话说早课的钟声尚未响起吗?』
尼可拉听见之后便停下脚步。但是当他扭过头来看向我时,脸上却没有一丝讶异的神色,还以泰然自若的语气开口回答。
『由于负责敲钟的人还没有过来,因此应该还有一段时间才对。守卫有在门口大厅那里生火让人取暖,我们就先去那边等吧。』
『好的。』
我跟在尼可拉的背后向前走去。因为他完全没有开口找我聊天,所以我们就这样沉默地走在夜深人静的修道院里,最终来到已经生好火的大厅内。
放在三脚铁架上的篝火,发出红光不断燃烧着。在接近篝火之后,我总觉得包覆着全身的寒气正逐渐散去。虽然我先前曾开口关心过尼可拉,不过此刻我才注意到自己也浑身发冷。我轻轻地呼出一口气之后便低下头去,能够看见我跟尼可拉的脚底下都延伸出一条长长的影子。
我找了一张大厅内的长凳坐下。虽然我以手势邀请一直警戒着周围的尼可拉也坐下来休息,但是他却仍然站在原地。
在我表明自己也听得懂法语后,此刻的沉默莫名令人感到尴尬。当我将双手烤暖之后便开口说道。
『有发现任何异状吗?』
虽然尼可拉正在缓缓地搓着自己的双手,不过当他听见我提问之后,便停下动作开口回答。
『没有,不过这里十分易于防守,所以我也落得轻鬆。』
『易于防守?』
『因为这里的墙壁很高,也有地方能够监视接近的人。』
『是吗?那就拜託你啰。』
话题到此便宣告结束。
由于早课的钟声尚未敲响,因此我便放下已经烤暖的双手然后开口说道。
『……我是不是应该早点表明此事呢?』
尼可拉听见这句话之后,露出不解的表情出声反问。
『您是指什么呢?』
『就是我会说法语一事。事实上我完全听得懂你与菲兹乔骑士之间的对话,基于公平起见,我总觉得自己应该主动提起这件事。』
『啊〜原来是这样呀。』
语毕,尼可拉露出一副不感兴趣的模样将脸撇开了。
『我相信师父就算知道此事,也不会刻意改变自己的说话方式,他根本就不会把这事情放在心上。』
『说得也是,毕竟他给人一种十分高风亮节的感觉。』
尼可拉听见此话之后,却露出一副十分不以为然的模样。他明明只是一介随从,但在听见关于自家主人的讚美时,居然敢如此明目张胆地把自己的想法表现在脸上。
『高风亮节吗……说得也是,或许是这样没错吧。』
『难道你不认同这句话吗?』
『确实师父至今是没有做过卑劣的行为啦。』
接着尼可拉以不悦的口吻继续解释。
『不过师父只是为人太过单纯,所以才会不懂该如何当一名小人罢了。』
『单纯?老实说我完全看不出来耶。』
这位年轻随从在听见我的感想之后,先是转过身去背对我,接着就像一位学生正在控诉自家老师的蛮不讲理般,扯开嗓门大声说道。
『说起师父他呀,即便鸡贩拿出了一只又肥又大的母鸡,但是就算对方开价二十旦尼尔,师父也会完全不疑有他地乖乖付钱喔!』
我讶异地瞪大双眼。
该怎么说呢?如果有人声称那只母鸡价值二十旦尼尔的话,我应该也会直接乖乖付钱吧。
『因为法鲁克是从遥远的东方来到这里的,所以才会不清楚一只鸡的市价多少吧?』
尼可拉无奈地摇了摇头开口回答。
『问题是隔壁摊贩的兔子只卖五旦尼尔,而且我也在一旁提醒说这只鸡卖得太贵了,这种情况还不只碰到一两次而已。如果让他一个人独自踏上旅程的话,我完全无法想像出他是否有办法搭乘汉斯的商船前来索伦岛,或是来到索伦岛之后能否住进赛蒙的旅馆里,因为他整趟旅行下来肯定会被人海削了一大笔钱喔。』
尼可拉像是惊觉自己抱怨得太多而害羞地将脸撇开,然后又小声地开口说道。
『感觉上师父还住在东方国度时,应该是有人在帮他张罗这些事情才对。就算师父单纯只是没有去注意到这些事情,但他终究还是非得为了完成使命而避免发生这种情况不是吗?因此我觉得最适合师父这个人的生活方式,就是当个大少爷成天写诗作词,然后有时去参加枪术比赛,过着总是充满欢笑的生活。』
换言之,法鲁克就是为了杀死艾德里克,才会抛下昔日的安稳生活。至于他的身手则是在旅途中锻鍊出来,感觉上法鲁克应该不像尼可拉所说的那样完全不懂人间疾苦。更何况我不觉得从的黎波里伯国这么远的地方,有那么容易能来到索伦岛。纵使有十个人踏上相同的旅途,最终究竟有多少人能够活下来呢?
而且法鲁克之所以踏上旅程,一切都是为了杀死暗杀骑士,如果单纯只是因为听令行事的话,这样的使命也未免太过沉重了吧。
『难道说……法鲁克与该名暗杀骑士之间有什么深仇大恨吗?』
『真要说来,圣安波罗修医院兄弟会的所有骑士与暗杀骑士之间,几乎堪称是结下了一堆深仇大恨,更何况他们原本互为同伴,也就更让人难以原谅吧。』
『我不是这个意思,而是指法鲁克与艾德里克两人之间。』
暗杀骑上艾德里克操控某人杀死了我的父亲,不过法鲁克之前是以怎样的词形容这个人呢?
记得他当时是说「很遗憾此人的头髮与眼睛颜色皆与我相同」。
尼可拉歪着头喃喃自语。
『这些事情适合从我嘴里说出来吗?算了,反正也没有什么好隐瞒的,我想就算说出来应该也无所谓。』
『果然他们之间发生过什么事吗?』
当我发问之后,尼可拉就像是在閑话家常般地把真相直接说了出来。
『嗯,其实师父他……法鲁克.菲兹乔与艾德里克两人是亲兄弟。』
『咦!』
我震惊到说不出话来。
『记得是师父比艾德里克年长一岁。虽然师父没有解释得很详细,不过他们以前似乎十分要好,但是艾德里克却成了暗杀骑士。师父当初是向兄弟会毛遂自荐,希望能由自己亲手杀死艾德里克,所以才会从东方来到这里。』
『意思是法鲁克为了杀死自己的亲弟弟才来到这里吗 ?』
尼可拉先是点头表示肯定,然后露出一脸苦笑说道。
『虽然我未曾见过师父的决心受到动摇,不过他有时会露出非常痛苦的表情。明明被派来欧洲的兄弟会成员不光只有师父一人,若是这么做会令他很难过的话,他只要把任务交给其他骑士就好啦。所以说难听点,师父这个人就是太单纯了。』
我当初多少有察觉到,法鲁克是基于自己的理由才会追杀暗杀骑士。不过我真没想到他与杀害我父亲的仇敌竟然是亲兄弟。只是说,人之间像这样互相敌对,在英国境内也不是什么罕见的事情。
20 背信者之子
话说回来,尼可拉.巴葛真是一位奇特的少年呢。
明明他在稍早之前都还不知道我会说法语,但现在却立刻就对我放下心防,坦白说出关于自家主人的事情。
原则上以一名骑士的随从而言,他的年纪并不算太小。虽然他似乎懂得使用武器,但是感觉上却不太可靠。他的四肢显得十分瘦弱,整个人看起来简直就是弱不禁风。至于他腰上的配剑则有依照自身的体型挑选得比较小把,不过相较于亚当所使用的长剑。简直就跟哪来的玩具没两样。但是说起他在作战会议室内所展现出的身手,以及在火光的照映之下,他的侧脸有时会显得十分成熟,在在都暗示着在他那还算不上太长的人生之中,绝对是经历过许多波折的。
『吶,尼可拉。』
我开口提问。
『你服侍法鲁克有很长一段时间了吗?』
『咦。』
打从尼可拉抵达索伦岛直至现在,他的脸上总是不太有表情变化,更别说是露出惊讶或手足无措的模样了。但是此刻他却首次露出十分困惑的神情。
『您是在问我吗?』
『对呀,我想听听关于你的事情。』
尼可拉似乎完全没想到我会打听关于他的事情,虽然他很快就回覆冷静,不过语气中却带有些许疑虑。
『为什么您会对我这种下人感到好奇呢?那个〜不过既然您想知道的话,我也没什么好隐瞒的。基本上我并没有服侍师父多久,前后也只有一年多而已。』
『感觉上你应该不是从的黎波里伯国一路跟着法鲁克来到这里吧。』
因为尼可拉刚才曾说过「感觉上师父还住在东方国度时,应该是有人在帮他张罗这些事情才对」。这就代表他并不知道法鲁克在东方国度里,究竟是过着什么样的生活。
『是的。』
尼可拉点头表示肯定之后便继续解释。
『我与的黎波里伯国以及医院兄弟会都没有任何关係。』
『你与兄弟会也毫无关係吗?不过法鲁克说你是他的随从耶。』
『啊〜因为这样解释起来比较简单,正确说来,我并不是师父的随从……那个〜应该算是準备成为随从的人吗?基本上就只是帮师父搬运行李,另外还有帮忙添购日用品而已。』
『如果你只是一名搬运工的话,就不会把主人称作师父,或是拥有那么优秀的剑术了。』
当我露出微笑如此说完之后,尼可拉先是搔了搔头,接着就彷佛迫于无奈般地开口解释。
『我这套剑术是从家父那里学来的。家父还在世时,是一名在特鲁瓦小有名气的决斗士。』
我听说过所谓的决斗士。
有些审判会透过决斗这个手段来判断其真伪。比方说法鲁克要提告暗杀骑士的话,他就能够主张以决斗来进行。对于一名满嘴谎言且行事卑鄙的男子来说,即使拿起武器也只会使出卑劣的手段来应战。而上帝会保佑正义的一方,因此决斗乃是一场神圣的审判,唯独赢家所说的话才是真相。
但是就算如此,让一名强壮的男子与一位驼背的老人进行决斗又有失公平,所以不时会出现由当事人的亲戚来代为决斗的情况。
另外有些人也会花钱僱用毫无血缘关係之人来代为战斗。至于像这种藉由收取金钱来代替他人进行决斗的战士,就被人称为决斗士。这群人以自身性命与手中武器来当作赌注,透过战斗这种行为来赚取报酬。
虽然我听说过世上有这样的职业,但却没有亲眼见过。在我的印象之中,索伦境内未曾举办过决斗审判。
总之不管怎么说,决斗士并不属于骑士阶级。正常来说,就连想成为他人的随从都十分困难。尼可拉似乎看出了我心中的疑问,于是他便一字一句地缓缓道来。
『在特鲁瓦的决斗士之中,家父拥有过人的实力。虽然他的身材并不高大,不过在剑术方面却是使得又快又巧妙,可说是所向披靡。虽然家父不常跟我提起往事,不过我想家父应该是从其他很远的地方来到特鲁瓦。原因就在于父亲的法语不太标準,巴葛这个姓氏在当地也不常见,总之因为家父找不到练剑的对象,所以就只能由我来陪他练习,虽然家父曾说过我若是不赶快长大的话,实在没办法担任他的练习对象,不过拜他所赐,反倒是我的剑术逐渐提升了。』
确实以一名成人的练习对象来说,尼可拉真的是太年幼了。
『你是在特鲁瓦认识法鲁克吗?』
『是的,因为当时发生了很多事情。』
『这样啊。照这么看来,你们也旅行过很多地方呢。』
『嗯,是可以这么说。』
尼可拉腰上的配剑,刻有我未曾见过的花纹。至于他斗篷上的别针,则是与丹麦商人所使用的很相似。巴葛这个姓氏确实一如尼可拉所言,听起来并不像是来自法国当地。就连许多欧洲商人聚集的索伦岛上,也不曾听闻过这种姓氏。
明明他还那么年轻,就已经随着一名骑士旅居欧洲各地了。
『虽然我认为自己明白了你们背负着沉重的使命,不过……』
我的说话声轻柔到彷佛化成音律般,一接触到挑高的天花板就消失无蹤了。
『我还是有点羡慕你们。』
尼可拉不解地歪着头。
『是吗?』
『老实说我也明白自己是身在福中不知福。』
我注视着篝火继续说道。
『即便这座岛上有着前往欧洲各处的管道,但由于家父已经过世,因此我变得哪里都去不了了。』
『领主大人过世之后,阿米娜大人就会失去自由吗?』
面对尼可拉这句直白到堪称十分天真的提问,我露出一脸微笑回答。
『嗯,你说对了。』
今晚对我而言是个很不可思议的体验,明明我甚至在面对担任侍女的亚丝米娜时,都不曾倾诉过自己的心声,但如今却对着一位昨天才刚结识的小随从侃侃而谈,并且对此没有感到一丝迟疑。难道是因为我们彼此是以法语在对话吗?若是用我的母语,也就是英文来聊天的话,我应该不太可能会说出自己心中的秘密吧。
我能够离开索伦岛的方法只有两种。
一是与人结婚。对于父亲来说,他是绝对不会错失任何能够让索伦更加繁荣的机会,其实我有一位名叫玛琪露妲的姊姊。父亲当时百般思索要将她嫁给谁才会为索伦带来最多的益处,最后终于决定要让格洛斯特伯爵的心腹来当女婿。
不过父亲此与并非是把姊姊卖给其他男人。而是父亲一边斟酌艾尔温家与索伦的利益,也一边打从心底希望玛琪露妲能够得到幸福所做出的选择。事实上玛琪露妲与她的丈夫年龄相仿,而且此人除了拥有广大的庄园与十足的潜力以外,更是一位心地善良的优秀骑士。
玛琪露妲就这样离开索伦,嫁到了格洛斯特当地。我相信必定也有一些人会针对尚未出嫁的我来向父亲提亲,而父亲应该也在心中帮我决定出几位候选人了吧。
不过父亲如今已经过世了,现在是由亚当接掌艾尔温家。而亚当真的会仔细去盘算那些麻烦问题,替我挑选好结婚对象吗?
见习骑士艾布.哈巴德很担心亚当是否会让他升格为骑士。至于我也非得多花点心思去担心类似的问题不可。我相信亚当不会像父亲那样考虑得如此周全,因为他是个缺乏同理心的人。到时我大概会被他贱卖给其他男人吧。
但是那样或许还算幸福也说不定。倘若亚当根本没有替我挑选结婚对象的话,我到时就会以艾尔温家女主人的身分,与亚当的妻子争夺家产而终老一生吧。总而言之,我根本没有选择权,就只能由亚当来为我决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