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谓「冒险」?
字典上的意思是「冒着危险去做的事」。
然而,在笔者念小学的时候,在笔者的认知里,「冒险」就等于《夏洛克·福尔摩斯的冒险》。透过大名鼎鼎的侦探的冒险故事,笔者对「冒险」这个字眼有了笼统的印象。冒险是件很酷的事、是令人兴奋期待的事。另一方面,似乎又有种朴素而抒情的安全感,像假日早晨的野餐。
事实上,笔者并不喜欢冒着危险去做任何事。
说是讨厌也不为过。
笔者从事过的大冒险,最多只发生在电影院的座位上。电影才开演没多久,主角就陷入危机,观众捏着一把冷汗,这时有个神秘的美女出现,说了一句充满谜团的话,然后主角发挥敏锐的分析能力,安然度过危机,正当观众鬆了一口气的瞬间,不是突然爆炸,就是汽车从桥上掉下去,再不然就是藏宝图被抢走、或者是美女被劫走,于是再把美女抢回来……经历过各式各样的事件之后,以美女和主角接吻的画面画下句点。基本上,所谓的冒险动作片大抵都是这一类作品。这样就好了,大冒险只要发生在银幕上就行了。
有一句话说——瞧不起小冒险的人终将为小冒险哭泣。
※
当然,这位青年——小和田君并非瞧不起小冒险的人物,反倒是个热爱小冒险的人,就跟笔者一样。对大冒险敬而远之的心态也恰到好处。而戴着狸猫面具的怪人出生入死的世界诚属于大冒险的领域。早晨清爽的微风吹动了怪人的黑色斗篷,也吹动了小和田君乱糟糟的头髮。大冒险的代言人「狸猫假面」就在眼前。小和田君在凉风轻拂下,终于了解眼前的状况,说了一句「你真是个学不乖的人啊!」
「本人会锲而不捨地来三顾茅芦,直到你答应继承我的衣钵为止。」
「把善良的一股市民五花大绑,实在不是件值得嘉许的事喔!」
「如果不这么做的话你会逃跑吧?」
「说的也是,这理由成立。」
「你在这之前逃跑过好几次了。但我承认你的脚程真的很快就是了。」
狸猫假面似是在催促小和田君似地摇摇手。
「差不多也该告诉我你的答案了吧!怎么样?下定决心了吗?」
小和田君不假思索地回答。
「我拒绝!」
「你也是个顽固的人耶!」
狸猫假面弯下腰来,隔着作工粗糙的面具看着小和田君。
「很好,我就喜欢你这点,我对你的毅力表示尊敬。……但你难道不想利用这分不屈不挠的毅力来为世上的人做出点贡献吗?」
「同样的话你要说几遍啊?」小和田君喟然长叹。「我不也告诉过你好几遍,我很忙,抱歉帮不上忙吗?」
「你又没有兴趣,也没有女朋友,就光棍一条,比很多人都閑得多不是吗?」
「请等一下。」这句话就连小和田君本人也听不下去。「你这样说就不对了。你又还不知道我有多懒惰。」
「年轻人啊!请不要生气,是我一时失言。」
狸猫假麵摊开双手,抬头望天,一副随时都要跳起舞来的样子。
「本人乃狸猫假面是也,是帮助镇上居民的正义怪人,这是一份伟大的工作,能让大家都很开心。这可不是单纯的助人而已喔!因为当人们取回相信善意的力量,也拯救了本人的灵魂。至今已有多少人将我奉若神明,全世界都和我站在同一条阵线上!报纸上经常刊登我的英雄事迹、我还上过电视,声势可谓锐不可当!」
「听起来似乎很有趣呢!」
「很有趣啊!有趣得不得了喔!你最好也体会一下。」
「可是你都不会想要偷懒一下吗?」
「你在说什么鬼话?我可从来没有这种念头。」
狸猫假面甩了甩斗篷,豪气干云地说。
然而,当小和田君用充满猜忌的语气问他「真的吗?」怪人却承认说「……的确,世界上有很多恶劣的懒鬼呢!」
「像是有人拜託我帮忙丢大型垃圾、帮他儿子做功课、帮忙订车票,我也很想帮忙,可是的确会觉得这些事再怎么样都该自己做吧!对于敢厚脸皮地拜託我做这些事的家伙,我的确要握紧拳头才能吞下这口气……哎呀,我失言了,本人是正义的怪人,才不会生气呢!才不会对可爱的小镇居民们生气呢!」
小和田君斩钉截铁地说:「请恕我拒绝。」
「别急、别急、别急,小和田君!你等一下,不要那么急躁嘛!」
狸猫假面双手合十,在小和田君面前苦苦哀求。
「你对自己太不诚实了。你只是害怕而已喔!心里其实还是想当正义使者,没错吧?你其实想当得不得了,肯定没错,你瞒不过本人的。」
小和田君默不作声。
「人类都没有发现自己真正追求的东西。真实的你正为了想要踏出新的一步而陷入矛盾纠葛。我了解这分苦楚,真的了解。因为本人也是这样过来的。但是当你冲破内心的矛盾冲突,你就能脱胎换骨,变成一个好男人。你可知本人费了多大的苦心,才让世人接受这种狸猫怪人?不过,本人身上发生了很多难以言说的私人问题,已经无法再继续担此重责大任。但是如果因为这样就让好不容易受到世人认同的狸猫假面就此退休的话,岂不是太可惜了吗?你不觉得可惜吗?」
然小和田君还是化身为地藏菩萨,沉默不语。
狸猫假面喃喃自语道:
※
「……你这人真是一块顽石耶!」
自从某次因缘际会地遇到狸猫假面以来,怪人就三不五时地来找小和田君,每次都逼他「继承狸猫假面的衣钵」,小和田君则是每次都抵死不从。
同样的攻防到底重複上演过几次了呢?
小和田君像尊地藏菩萨似地沉默不语时,脑海中浮现出以下的对答。
「一提到正义的使者,肯定要有足以对抗邪恶组织的『肌肉』才行。可是你看看我的手臂,弱不禁风得像块鱼板。这种肌肉是要怎么撂倒邪恶组织啊!……你说什么?弱鸡只要经过锻链也能变成放山鸡?你在说什么傻话?先把肌肉的问题放到一边,还有精神上的问题。的确,我是个清廉又正直的男人,还挺善良的,至少不算坏人。可是啊……这里有个严重的问题,我也称不上是什么大好人。说得再诚实一点,我拿美女没辄。我放在单身宿舍里心爱的电脑就快要因为负荷不了黄色档案而开始发热了,你说我该怎么办才好?天底下有这种正义使者吗?要是肤色白皙、体型丰满的肉弹型坏女人来贴上来的话,我定会毫不犹豫地投向邪恶组织的阵营。」
所以小和田君才不说话。
「本人可是很忙的,没时间在这里跟你乾耗。」
这时,耳边传来「沙!沙!沙!」踏着砂子直冲而来的脚步声。
空气中同时响起高八度的尖叫声。
怪人悲痛地闷哼一声,作势就要倒下。
定睛一看,有个年轻女子正从背后紧紧地擒抱住他。
狸猫假面和女子肢体交缠的样子彷彿久别重逢的情人,在操场上转圈起舞。狸猫假面轻而易举地甩开女子苗条的身材,让女子的纤纤玉腿几乎踩不到地面。
「抓到了!抓到了!」
女子对小和田君大喊大叫:「帮我个忙!帮我个忙!」
「小姑娘,别指望那家伙了。」
用来捆绑小和田君身体的黄黑夹杂的绳子就像恶魔的脐带一样,怎么挣扎也挣不开。他事不关己地隔岸观火,只见交缠的怪人和女子像陀螺般旋转不停,一面以令人心惊胆颤的速度靠过来。「别过来、别过来,你们俩在那边自己玩就好。」小和田君专心一意的祈祷并没有奏效,女子一闪而过的腿一脚踹在他的肚子上。小和田君连人带椅一起往旁边翻到,痛得说不出话来。「我到底是招谁惹谁了……」
年轻的女子被狸猫假面甩开,倒在操场上。貌似眼冒金星,一下子站不起来。丝毫不在意T恤整个掀起来,美好的肚脐露出来见人,瞪着天空,喘着粗气。狸猫假面的三半规管貌似也受到相当大的伤害,踉踉跄跄的步履让人看了都觉得心生不忍。至于小和田君嘛——则是还没有从肚子莫名其妙被踢了一脚的恶梦中醒来。早晨的操场上尸横遍野。
「我、先、撤退、了,你、给我、把脖子、洗乾净、等着,我们、还会再、见面、的。」
狸猫假面呻吟着说道,摇摇晃晃地离开了。
现场只剩下仰躺在地上望着天空的女子和小和田君。等肚子的阵痛稍微缓和过来,小和田君发出「喂!」的声音,「你不要紧吧?」
女子慢条斯理地撑起上半身。
「……被他逃走了。」
女子眉头深锁地自言自语,看着倒在地上,像块去骨火腿似的小和田君说:「谁教你不肯帮我,你以为光靠我一个人就可以抓住狸猫假面吗?」
「没事吧?你沾到血罗!」
「我一兴奋就会流鼻血。」
她站起来,捡起掉在操场上的帽子和小提琴琴盒。女子穿着一件桥色的T恤和牛仔裤,头髮剪得短短的。帽子像是《悲惨世界》【※法国作家维克多·两果于一八六二年发表的长篇小说。为十九世记最着名的小说之一。多次改编成电影及舞台剧,其中最着名的改编作品是同名音乐剧。】里的流浪儿装扮,小提琴琴盒则像是从二手店拿来的老古董。女子用金鱼图案的手帕擦掉鼻血,状似在欣赏现代美术作品,走到连椅子翻倒在地的小和田君身旁,皱着眉头,说出「莫非这就是所谓的五花大绑吗?」的感想。
「如你所见,请赶快帮我解开。」
「你做了什么坏事吗?」
「怎么可能?」
几分钟后,小和田君终于恢複自由身,尽情地伸直懒腰,吸取早晨的空气,耳边传来鸟儿在校舍屋顶上唱歌的声音。就在他用全身去品尝自由的喜悦时,女子无声无息地走到他身边,在他耳畔低语:「你要继承狸猫假面的衣钵吗?」
小和田君大吃一惊,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的脸。「你都听见了?」
「我不是故意要偷听的,是你们讨论得太大声了。」她含笑说。
「这有点不妙,请你忘掉。」
「忘得掉吗?这个话题这么有意思。」
「反正我又没有要继承他的衣钵。」
「为什么?」
「谁要当什么正义的伙伴啊!我将誓死捍卫我的假日。为了偷懒,我愿意付出一切。」
女子轻声地低喃:「被你打败了!」
小和田君问她:「你为什么要抓狸猫假面?」她只是轻描淡写地回答:「这是商业机密。」既然问不出个所以然来,小和田君便二话不说地接受她的说法。「那就算了。就让我们一起忘掉今天早上的事吧!拜託你了。话说回来……这里是哪里?」
「你还没睡醒吗?这里是木屋町。」
「我喝醉了,完全想不起来是怎么来到这里的。」
「被你打败了!」
小和田君看了看錶,瘪着嘴说:「哎呀!已经八点半啦!想要悠閑度过今天的话得加紧脚步了。那就祝你有个美好的一天。」
即使是这种暴风雨的展开,也无法动摇小和田君想要悠閑度过周末的决心。我们在这只高贵的懒鬼身上,看见了坚不可摧的「将怠情贯彻到底」的意志。
小和田君匆匆告别神秘女子,打算从热咖啡和鸡蛋三明治展开这趟追求悠閑假日的旅程,可是,正如读者诸君所预期,为了得到悠閑假日的战斗才刚刚开始,导致小和田君和这位神秘女子再次「非命中注定」的重逢。
※
小和田君是某化学工业企业的研究员。
从研究所毕业之后就开始工作,还是进公司才第二年的菜鸟。
他上班的新素材研究所位在从近铁京都线的向岛站往西展开的田园地带上。从研究所的窗口往外看,世界看起来就像是光由农田和工厂、京滋快速道路构成。远远地可以看到AEON【※日本一家大型的零售与金融服务集团,此指AEON旗下的购物中心。】简直就像魔术师居住的高塔一样,笼罩在雾气里,所以任何人都无法确信,AEON是不是真的存在。因此在研究员间甚至流传着一种说法,将还在实验,尚未取得验证的观测称为「简直跟AEON一样嘛」。
就像大学的研究室一样,这个研究所里有好几个研究团队。小和田君在室长的指挥下,负责从事食品用的保鲜膜开发。最具有代表性的例子,就是读者诸君用微波炉加热昨天剩下的咖哩时,盖在容器上的那个东西。只要想成那种东西,就很容易理解了。室长的轮替是基于研究的成果,也可能会被别的研究团队合併吸收,所以在无机质又冷冰冰的研究所内,其实一直静静地上演着弱肉强食的战争。但是小和田君光要完成自己每天的任务就已经一个头两个大了,所以对此等勾心斗角的内幕还不甚了解,不是一声不吭地更换测量仪器的蒸馏水,就是调配各式各样的药品,再不然就是用接着剂把试作的保鲜膜黏上去又撕下来。
照他同事们的说法,小和田君的日常生活平静得「跟田里的田螺没两样」。每天在位于研究所基地里的单身宿舍睁开眼,平常从早到晚都在研究所里上班,周末不是在宿舍里看书就是睡觉。只要恩田前辈没约他出门,他就不会出门。晚上则是在研究所外一望无际的漆黑田园地带里散步,漫无目的地观察满天星星,心不在焉地眺望京滋快速道路上的桥色灯光连成一片的样子。然后回到单身宿舍的房间,边喝罐装啤酒,边以仔细修改「将来娶了老婆以后想要实现的梦想清单」度过漫漫长夜。
早上如果太早醒来,便骑着脚踏车宾士在宇治川的堤防上。在设置于放材料的围墙边的自动贩卖机买罐咖啡,然后慢条斯理地走在田埂上。边喝咖啡边欣赏从横跨在宇治川的桁架桥上宾士而过的近铁电车和对岸有如另一个世界的伏见桃山街道,曾经是他最大的乐趣之一。
当小和田君滔滔不绝地述说着罐装咖啡带来的小确幸时,恩田前辈温柔地拍拍他的肩膀。
「我明白,我明白,你也别太钻牛角尖了。」
「我没有钻牛角尖啊!」
「没关係,没关係,我明白的,我明白喔!」
恩田前辈就是这么体贴。
※
恩田前辈和小和田君隶属同一个研究小组,是早他两年进公司的前辈。长相似马,也是个爱马人,中午休息时间经常都在员工餐厅熟读《赛马杂誌》。对于恩田前辈而言,小和田君是第一个分到他手下的后辈,也是应该要给予适切指导的存在。
小和田君对京都几乎一无所悉,恩田前辈则是毕业于京都市内的某所大学,夸口说「京都的一切就交给我了」、「京都的怪人我几乎都认识」。恩田前辈也住在单身宿舍,但是因为他的女朋友桃木小姐住在京都市内,所以周末很少待在宿舍。
恩田前辈一直鼓吹小和田君离开单身宿舍,搬到市区里。
「把那里当成我们的前线基地吧!」
「请恕我拒绝。」
「一直窝在单身宿舍里会发霉喔!」
「请把单身宿舍想成是威士忌的橡木桶,我是在让自己熟成,有朝一日会变得很好喝喔!」
「少胡扯了!别讲那么多废话,好好地过周末吧!」
恩田前辈是会把周末的行事曆排得满满的那种人,他那令人肃然起敬的活力真不知是打哪儿来的。潜伏在恩田前辈体内的野性致力于追求每个周末的冒险,还会三不五时来约小和田君。
小和田君曾被田恩田前辈拖去参加黑暗火锅【※是一种社团或亲近好友间煮食火锅的游戏,规则是一人最少带一样料进入漆黑的房间,然后在不清楚他人带的料的情况下将所有的火锅料投入锅中煮,最后煮好了之后在漆黑中每个人夹到什么就要吃什么。】、搭神秘青年实业家的红色跑车泡逼各大澡堂、参加出町商店街的七夕祭、在祇园的鳗鱼店吃怪物般的蒲烧鳗、从大文字山健行到琵琶湖、去看鞍马的火祭、参加法轮寺和吉田神社的节分祭。老实说,参加这些活动很累人,但是拒绝恩田前辈的邀请,看到他垂头丧气的样子也很累人,所以三次里至少会陪他去一次。结论就是他还满喜欢恩田前辈的。
至于小和田君这号人物,无时无刻都像是老僧入定的地藏菩萨般待在溪谷里沖瀑布,无论带他经历过什么样的冒险都不会改变。即使在三更半夜爬上南禅寺的水路阁、以四肢着地的方式匍匐前进时,也都一脸平静的样子,就连恩田前辈也看得目瞪口呆。
「小和田君啊!就没有能让你心跳加速的事吗?」恩田前辈问道。
「我的心脏都有在跳喔……你看,我这不是跃跃欲试了吗?」
「跃跃欲试又怎样?」
恩田前辈在黑暗中保持匍匐前进的姿势回头,用手电筒照亮小和田君的脸。「你有听过『滚石不生苔』这句话吗?」
「听过。」
「我就是这个意思,你知道的吧?」
「……你的意思是要我多长一些青苔吗?」
「喂、喂!你可不是地藏菩萨喔!」恩田前辈喟然长叹。「你给我听清楚,我们需要冒险,不能茫然地在时间的洪流里随波逐流,人生可不是孜孜不倦地认真工作就能有收穫的。」
「才不是这样,认真工作的人生最美丽了。」小和田君不满地嘟囔。「恩田前辈只是把所长的理论拿来现学现卖吧?」
「现学现卖又怎样?所长的人生经验比我们丰富太多了。」
「经验和真理有什么关係?」
「又在扯一堆歪理了。」
恩田前辈原本闷不吭声地沿着琵琶湖疏洪道在黑暗中前进,突然停住不动,直勾勾看着前方说:「真的什么都看不见耶,感觉真阴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