哔,唧唧唧……
唧……
雪白的小鸟停在庭院里的枯木,轻轻地啼叫。
夜里下了成堆的粉雪,浜路抬起头来,映入眼帘的是不知何时变得一片雪白的庭院。
眨眨眼睛。
「……就是这样,说完了。」
浜路朦朦胧胧地听着,此时才回过神来,眨了几次眼。
「天都亮了。」
她接着叫道:
「冥土,你的故事还真长。一个冬夜就这么耗过了。」
冥土闻言也看向外头,见到落在积雪庭院里的晨光,不由得眯起眼来。
「不,我还没写完。这个故事无穷无尽,之后还会持续到德川时代,描写伏姬和八房的子孙——伏的可悲命运……」
冥土用以男人而言过于纤瘦的手指抓抓下巴。
接着叹了口长长的气:
「不知我几时才能写完这部赝作?」
「唔。」
浜路盘腿而坐,语重心长地说道:
「原来如此,环绕着伏姬、八房和其子孙八犬士的无尽长篇小说——《里见八犬传》,在那头的正屋里有一本,在这个别院里又有一本。」
「没错。」
「就好像两个转不停的紫色陀螺,一大一小,一个在那头,一个在这头。我都快晕了。话说回来,我肚子饿了。」
冥土微微一笑:
「我本该骂你一句不解风情,但是我肚子也饿了。不知有什么可吃?」
「煮一点饭,和着味噌趁热吃吧……怎么,原来地上有根白萝蔔?我拿来蒸熟沾味噌吃,你可别骂我。」
浜路来到陌生的厨房,动作俐落地削起萝蔔皮。
他们没察觉——别院外面积雪的庭院里,不知何时……多了一道男人的足迹,一路从木头后门延续到别院。
一个高头大马、虎背熊腰的男人穿着旅装,坐在缘廊偷听两人说话。
浜路没发现,只是默默地蒸萝蔔。至于冥土忙着计算白纸,时而陷入沉思,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外头的男人似是舟车劳顿,倚着柱子闭目养神。
过了片刻。
浜路和冥土坐在膳盒前,一面忙不迭地将热呼呼的白饭和蒸得又松又软的味噌白萝蔔放入口中,一面聊着故事的后续。
「后来怎么了?那些幼伏趁夜溜出吊城,到了什么地方?你不是去安房国打听过了?」
浜路如此问道。
「是啊。不过: 」
「嗯。」
「伏姬再度从吊城消失以后,里见家渐渐没落,家臣与侍女的事迹也没流传下来。我四处奔走,好不容易找到大辅隐居的寺院,可是村雨丸已经不在寺里。」
冥土一面嚼着热呼呼的萝蔔,一面说道:
「毕竟都过了那么久,现在的安房国城主另有其人,百姓的生活虽然不坏,但是从前的丰饶繁荣都已成了过往云烟。」
「世事多变,人事全非,只有自然是不变的。」
「的确,萝蔔的味道完全没变。嗯,好吃!」
两个人一下子就把整根白萝蔔吃个精光,连饭粒也不肯放过,在碗里倒了茶,同时喝乾。
浜路揉揉惺阻的眼:
「我要回去了,得在我哥醒来之前偷偷钻进被窝才行。」
「我也要睡了。今早本来要拿冥土新闻去卖,结果却被某人吞了,害我今天没事可做。」
坐在缘廊一脸不耐地偷听他们说话的大汉伸个懒腰,站了起来。他的衣摆滴下一颗血珠。看来不是他自己受伤,而是别人的血溅到他身上。
大汉转过身,无声无息地踏雪离去。
浜路在别院里诧异地动动下巴。莫非她发现外头雪中的些微血腥味?又或者她发现的是其他的腥味……
浜路起身,用力拉开赏雪纸门。
然而……
「咦?」
外头空无一人,只有一道足迹。是正屋的人吗?浜路歪头不解。
「啊,对了。」
她回过头,只见冥土装模作样地拍拍手。
「干嘛?」
「由我编导的少年歌舞伎『义贼玉梓』今晚上演,浜路姑娘不妨和令兄一道前来观赏。」
浜路突然变回寻常女孩,兴緻勃勃地问道:
「歌舞伎是什么?有趣吗?」
「嗯,是一群穿着漂亮衣服的男女,又哭又笑,使尽浑身解数演出的戏。他们会念对白,不识字也看得懂。今晚的戏目是以大闹江户、逃到乡间以后被捕斩首的知名女贼为主角的市井戏。
「喔?」
浜路兴高彩烈地点了点头。
「是吗?原来你不光写快报,还写脚本啊。昨天听你爹和你养姐提过,原来就是歌舞伎。」
「……嗯。」
听到浜路提起父亲,冥土的表情略微黯淡。
「怎么了?」
「没什么。我给你两张票……不,为了安全起见,给你三张好了。吶,浜路姑娘。」
浜路跑到门前,轻盈跳到积雪的庭院。不知何故,冥土婆婆妈妈地叫住她:
「请务必、务必要来看。一言为定。」
「知道了。怎么,这是你的得意杰作吗?我会好好期待的。再见了,冥土。你可别再把我的事写在那些无聊的快报上了,我真的、真的很生气。」
「是是是。」
冥土微微一笑之后点头,眼镜之后那双细如丝线的眯眯眼依旧散发钝光。
那小子到底明不明白?浜路一面抓着脑袋,一面将冥土相赠的戏票放进袖子里,如野兔一股跑过白雪皑皑的庭院,逐渐远离别院。
「妙真姑娘……」
浜路突然听见壮年男子语重心长的说话声,诧异地停下脚步。
当时她已离开冥土那个活像土坟的破烂别院,正要穿过庭院。
此处是紫色的马琴庵,气派得教人难以相信与别院是位于同一座宅邸。在冥土的别院里隔着敞开的纸门眺望马琴庵时,只觉得像个包袱一般圆滚滚,但是从正面看来又不尽然,虽然却显得魄力十足。
只见马琴庵入口附近,昨晚那个过来向曲亭马琴拿取手稿的书坊老闆正皱着眉头说话。而在马琴跟前振笔疾书的白皙美女——冥土的养姐妙真默默低头。
「……请别再说了。」
「我是心疼你啊。你只顾着帮忙马琴先生,把年轻人的乐子及女人的幸福全都搁下了。你今年几岁了?」
「谢谢您的关心,但这都是我心甘情愿。」
「我也很庆幸能够继续拿到马琴先生的手稿,若要考虑自己的生意,照理来说我不该多话。可是我看你这副模样已经看了好几年,实在是心疼。唉,不过八犬传也快完成了。」
妙真突然抬头,用细小而果断的声音说道:
「我自幼父母双亡,四处投靠亲戚。有人需要我,愿意收留我,是我最大的幸福。」
「喔。」
「在别人家里寻找自己的容身之处,是我活在世上最大的乐趣。我小时候总是孤伶伶,没有血缘关係的父亲和弟弟是我最珍贵的宝物。」
是吗?抱歉,一大早就说这些没用的话。
男人低头道歉:
「不过你真的有困难,没其他人可以投靠的时候,儘管来找我商量,再不然其他关心你的人也行,知道吗?」
闻言的妙真突然浮现小孩被父母责骂时的无助表情,别开视线。
接着她稍微动了下巴,点点头。
雪「沙!」地一声,从马琴庵屋顶掉落庭院。
在那道声音催促之下,浜路转身离开漆成紫色,虽然气派却显得有些古怪的马琴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