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方传来狗叫声。
冬月清晰浮现深蓝色夜空。
在藩邸连绵不绝的黑瓦屋檐上,有道细长的人影东纵西跃,好似方才舞台上的女义贼。
那是个美女装扮的年轻男子。
他像生了翅膀一样,轻盈地背着满月飞舞。
背后有道娇小的人影不甘示弱地追赶。那道人影相当纤瘦,是个稚气未除的少女。
「站住,伏!」
背后的少女叫道。
「喂喂,你叫我站住,我就会站住吗?」
跑在前头的男人出声嘲弄。
地上有个大汉落后他们两人几步,一面仰望屋檐,一面奋力奔跑。
「浜路,小心一点,别受伤了!」
大汉一脸担心地叫道。
他们踩破的瓦片有如雨滴落在头上,道节「哇!」一声跳起,伸手接住一块瓦片。
「好险,我的脑门差点开花了。」
他抬头一看,发现眼前只剩连绵不绝的黑色屋檐和偌大的月亮:
「咦?浜路?」
隐约听见远处的狗叫声,却没听见任何脚步声、人声或争斗声。
「浜路,你在哪里……糟了,跟丢了?」
道节连忙踩着格子墙,攀住修葺有加的松树,爬上屋顶。粗手粗脚的动作折断树枝。
轰一声跳上屋檐。
「怪了,刚才他们明明还在这里跑的!」
他忍不住抱胸思索。
屋顶上可以清楚看见漆黑庄严的江户城冷冰屹立于满月彼端。
「有姦细!你是谁!」
「喔,不愧是藩邸,视野极佳,简直是绝景!不过现在不是说这些话的时候。」
「姦细!别动,乖乖束手就擒!」
「哎呀?」
道节这才发现藩邱中的人聚在庭院里仰望自己,不禁慌了手脚:
「啊、不,我不是姦细……不妙,快逃吧!现在不是抓伏的时候,我会先被抓起来!」
道节笨拙地下了屋檐,把瓦片踩个粉碎,好不容易才跳到隔壁的屋顶。
「啊——你在哪里啊?我好担心你,浜路!」
不知是被道节追寻妹妹的声音吓着,还是被他影响,远处的狗吠地越来越厉害。
月亮冷冷地眨眼,俯瞰着他。
同一时间,在废寺院落中搭起的粗糙舞台……
「啊!」
女人的惨叫声响彻深蓝色夜空。
突然闯入的男人——不,公伏在狭窄的观众席大闹。
他长得虎背熊腰,身穿骯髒的旅装,眼神有如刀刃一般锐利。他的脸庞与身体都风尘僕僕,似乎刚从远方来到江户。
他空手摺断身旁一名男客的粗脖子,又一脚踹倒一名软腿的年轻女子,四处逃窜的客人挤成一团,在惨叫及怒吼的缝隙之间——
「是伏!」
有人大叫。
「什么?伏?」
「夜还不深,这里人又这么多,为何伏会出现?」
「我亲眼看见的。这家伙、这家伙就是那个像镰鼬一样的伏!他的右臂活像刀刃,一刀就把武士的头砍下来。接着刀臂上流出好像泪水的露水,转眼间就把鲜血洗得一乾二净。」
「什么?镰鼬?可是这家伙可是空手。你瞧……」
只见那人手指的方向有只巨大的公伏,他挥动粗壮的手臂,瞬间又把另一个男人的脖子折断,活像折树枝一样轻鬆。
「看来他的刀臂没了。」
「听说这半年来,镰鼬伏都没现身。没想到他在失去刀之后,又从哪里回来了。」
大闹的伏,逃窜的客人,小贩的便当和零食散落一地。身处其间的船虫喃喃说着:
「虽然不知道发生什么事,不过这种时候还是别乱动比较好。南无阿弥陀佛……南无阿弥陀佛……」拿起坐垫盖住头,连大气都不敢喘一声。
一旁的泷沢冥土超然坐在原地,也不闪躲飞来飞去的坐垫和酒瓶,只是喃喃说道:
「好大的伏。原来如此,他就是现八?」
他从怀中取出白纸和小楷,振笔疾书。
口中喃喃自语:
「根据我的调查,现八在夏末动身前往京都,现在却回到江户大闹,究竟所为何事?哎呀?他不知在嚷嚷什么?」
「是谁拿走了村雨丸!」
比常人大上一截的危险公伏——现八怒吼,但是声音被观众的尖叫声盖过,没人回答。
「在哪里!村雨丸!我的爱刀!」
「……唔,村雨丸?」
冥土的表情更加认真,点了点头。
他毫不理会周围的喧闹,继续在纸上写字:
「从前于安房国里见家代代城主之间相传的宝刀村雨丸。因果之因发生之际,此刀砍下玉梓的头颅;倾城祸水伏姬出生之夜,此刀又砍下来自银齿森的相士首级。这把刀每杀一人,刀身便如同沾上夜晚森林里的露水一般自然湿润,洗去刀上的鲜血。正义之刃,谁与争锋——里见吊城传说中的村雨丸?」
冥土眯起眼镜之后的眼睛,环顾观众席。只见现八在眼前发狂似地大闹。
不知几时,船虫已经俐落地顶着坐垫开溜。
看台上躺了几具尸体,赤手空拳的现八正在上头打转。
「我闻味道就知道!村雨丸在哪里!」
他动着风尘僕僕、又黑又髒的鼻子大吼。他发现扮演里见义实的演员所持的刀,拿起来一看,原来只是把不值钱的木刀,一口气把刀折断,接着又去捡其他观众的刀,紧紧握住。
见状的冥土微微笑道:
「唔,今年秋天我又去了安房国一趟,造访大辅年老出家为僧的寺院。里见钝色的家臣便是前往该寺寻找大辅,将村雨丸交给他保管。然而那间寺院没有任何人,一问之下,才知道老住持在夏天暴毙,佛堂里供奉的村雨丸也不翼而飞。村民说曾看见七、八个陌生旅人出入寺院,不知是何方人士。或许他们便是……」
「村雨丸在哪里!」
「那些旅人之中想必也有现八,就是他杀害住持夺刀,不过我不明白他为何这么做。后来他回到江户用刀杀人,成了街头巷尾议论纷纷的镰鼬……之后便独自前往京都。嗯。」
冥土一面喃喃自语,一面全神贯注地继续写道:
「现在他遗失了村雨丸,所以才回到江户寻找?这我可不知道了。」
冥土停笔,用绽放钝光的眯眯眼望着现八。
现八一面动鼻子,一面穿过观众席,爬上花道。
「在这边……」
低声说道的他两手撑地,以四脚爬行的野兽之姿朝着方才浜路与道节离去的方向一跃而去,转眼间消失无蹤。
现场只剩喷血倒在看台上的男人、哭喊的女人,以及打破的酒瓶传来的酒香味。
外头响起哨子声,接着是官差赶来的脚步声。
「啊,不妙。」
冥土将白纸揉成一团,和笔一起塞进衣袖。
起身之后弯下腰,摇摇摆摆地小跑步离开:
「为了明天的冥土新闻,我得快追上逃跑的伏和赏金猎人……不过……」
跑着跑着,他突然一脸担心地歪着脑袋:
「他们往哪边去了?我该到哪里去找他们?」
哨声响起。
冥土缩缩脖子,决定先走为妙,赶紧小跑步离去。
至于浜路……
她以踩踏庭园石板的轻快动作飞跃在藩邸屋檐之间,追赶逃窜的信乃。
「站住!伏!」
「所以说,你叫我站住,我就站住啊?」
「可恶,觉悟吧!」
浜路在漆黑的屋顶站定双脚,举起猎枪瞄準,果断地扣下扳机。
砰!枪声响彻四周,听到这道声响,道节担心的声音从远处传来:「……这是浜路开的枪吗?喂!你在哪里?」但是浜路没打中伏,无暇回话。
听了陌生的枪声,信乃发出狗一般地哀号:「呜!」软了脚跌坐在地。
「没打中……」
「用枪太卑鄙了!」
「再来一枪!」
浜路扣下扳机。
信乃再度起身奔跑,细长的身躯却在枪声响起的同时弯成弓状,不知子弹究竟有没有打中。从手感来判断不像打中,但是信乃应声倒地,滑落屋顶,有如跑上夜空云端,突然从连绵不绝的屋檐上消失无蹤。
「慢着……可恶,不见了?」
浜路进我猎枪,轻快地跳到地面。
四处似乎起云了,夜晚的道路变得一片阴暗。月光微弱,雪花柔柔飘落。
夜晚的雪地上有斑斑血迹。
浜路靠着颜色及气味追捕猎物,原本是用走的,渐渐变成小跑步,和在山上打猎时无异。
她弯过小路,跑出藩邸……
转过转角,看见一个捣头哇哇大哭的小妹妹,似乎是被伏踢了一脚。她年幼的哥哥正在安慰她,但劝着劝着自己也跟着哭了起来。
「喂,他往哪个方向去了?」
「那边!大姐姐,我妹撞到伏,结果那只伏就踢她的头!呜!」
「别哭了,姐姐会替你们踢回来。小妹妹,你要乖乖听哥哥的话喔!」
她留下这句话之后,又拔腿疾奔。这话要是道节听到,铁定会骂她有什么脸向别人说教。
浜路又碰上两个武士,其中一个似乎被伏咬伤,手臂血肉模糊,已经痛得昏过去。另一个背上流血,倒地不起。浜路问道:「他往哪个方向去了!」背上受伤的武士额头青筋暴现怒吼:「喂,你是赏金猎人?别慢吞吞的,快把伏抓起来!」浜路低头致意之后,便朝着他指示的方向再度放开脚步疾驰。
她跑在柳树摇曳的冷清坡道,不知不觉……
来到汤岛神社。
「这里就是汤岛神社?这么一提,傍晚时哥哥好像说了什么?」
她一面歪头思索,一面追着斑斑血迹。
伏似乎改用四脚奔跑,雪地上有两道赤裸的脚印和掌印。
哎呀……?
「这是什么?」
石灯笼旁有个小玻璃瓶,似乎是刚从某人的衣袖或包袱中掉出来。虽然落在雪地上,却没弄湿。浜路捡起来一看,发现还是温的。
瓶中装着淡琥珀色黏液,还有蓝紫色的圆形物体浸在里面。
是植物的果实?海草?或是……
「那是在伏之森发现的。」
耳边突然有道声音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