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哇!哇哇……」 
浜路一路尖叫。 
「到底要掉到哪去?好可怕!哇——!」 
她彷彿掉入井底一般,一面挥舞双手,一面坠落。周围一片漆黑,没有半点光线。 
咻~~~~!一道类似风声的声音在耳边迴响,引人不安。 
不久之后,浜路终于抵达底部,落在柔软的土地上。漫长的尖叫声也一起停止。 
「这是哪里?」 
浜路抓抓脑袋。 
她的眼睛逐渐习惯黑暗。 
此时,在她的眼前…… 
浮现一张流着血泪的苍白脸庞。 
「哇!」 
她大声尖叫。 
「……啐,是我。」 
「你可出现了,伏。」 
浜路举起手中的猎枪,眼看就要发射子弹。 
「白痴,住手。」 
伏制止了她。 
公伏的脸近得惊人,吐出的气息虽然有股野兽气味,却又带着诱人的甜美,教浜路不禁羞怯起来,默默垂下头。 
信乃指着周围: 
「若是在这种地方开枪,子弹在地板和墙壁反弹之下,说不定会射穿你自己的脑门。」 
浜路诧异地反问:「地板?」 
「这里似乎是地下道。」 
浜路并未放鬆戒心,手里依然举着枪,慎重地环顾四周。 
确实如同信乃所言,这儿的墙壁和地板与天然洞穴截然不同。显然是人工打造。浜路露出五味杂陈的表情: 
「我和你掉到同一个洞里?」 
「嗯。」 
信乃点了点头。 
腥臭味又吐到浜路脸上,但是这回满是野兽气味,与猎物的气息无异。 
浜路感觉体内的猎师之血开始骚动,但是黑暗实在太可怕,她决定暂且休兵-她放下枪,收进布囊里。 
「这是哪里?」 
「不知道。我掉进石灯笼下的洞穴之后,就到这里来了。」 
「咦?这么一提,我哥好像说过汤岛神社的地底下有个连接江户城的……呃……」 
「的什么?」 
「唔,是什么?」 
信乃拉了浜路一把,扶她起身。坠落的冲击让她浑身骨头髮疼,差点哀号出声,却又硬生生地吞了下去。 
信乃按着肩上的伤口止血,脚步摇摇晃晃。 
「快想起来吧,猎师。」 
「我的名字是浜路,伏。」 
「哼……我叫信乃。」 
「我知道。」 
浜路转头说道。 
两人一起走在洞穴——看来似乎是条漫长的通道——之中。 
要猎伏或是逃往京都,都得先平安离开此地再说。 
「对了,我想起来了。」 
「是什么?」 
「说是战国时代,有人江户挖了地下道。根据我哥听到的传闻,是以汤岛神社为起点……」 
「嗯,我们的确是从那里掉下来的,看来是真的。」 
「连接到江户城,直通虎门,就像野兽的脊骨一样笔直,左右还有无数的通道,好比肋骨。不过现在已经被人遗忘,再也没人使用。」 
「什么?江户城?」 
信乃一面往前走,一面说道: 
「那只能朝江户城走了。汤岛神社的入口就是两个石灯笼下的洞穴,太高了,根本爬不上去。」 
「是啊。唉,走吧。」 
如此这般,这是浜路头一次如同与常人对谈似地和伏这种奇妙的生物交谈。伏的声音虽然冰冷,但是这么一看,又与常人无异,教浜路觉得万分不可思议。 
伏犯下多起惨案——清早陈尸路旁、裹在草蓆之中的凄惨尸体,以及骤失亲人而悲痛不已的家属。伏没有人性,没有善念,也没有恶念。人自从懂事以来便会被罪恶、羞耻、道德及名为世俗的共同义务束缚心灵,伏却活在没有这些物事的世界里…… 
伏是野兽。 
只有本能。 
想杀就杀,想奸就奸,想偷就偷,连孩童的小脑袋都能满不在乎地踢下去,只要妨碍自己便是赶尽杀绝。所以—— 
才得猎杀他们。 
这是为了维护世上的秩序。 
为了孩子,为了朋友,为了父母,为了城池,为了国家。 
「你冷不冷?」 
信乃突然问道。 
浜路吃了一惊,接着满脸不快地说道: 
「当然冷。」 
「是吗?」 
「那你呢?肩上的伤痛不痛?」 
「哼,当然痛。这可是你开的枪。」 
「呵呵,是啊。」 
「啐……」 
说到这里,一人一伏不再说话,隔着一段距离走在漆黑的地下道。浜路低着头,似乎在闹脾气,腮帮子鼓得圆滚滚。 
道路变成缓坡。 
浜路觉得自己好像真的走在一只巨大野兽的体内,或许是因为身旁的信乃流着血,散发野兽气味的缘故吧。 
「……喂,说点话吧。」 
「啊?」 
听到信乃的命令,浜路啼笑皆非地说道: 
「说什么?」 
「光是走路,无聊死了。再说就算我们明早还活着,以后也不会再相见。」 
「什么叫就算还活着啊?别说这种不吉利的话。」 
浜路突然露出与年龄相符的女孩表情,泫然欲泣地抖着声音说道。 
信乃不禁有些伤脑筋: 
「你想想,我们身在这种莫名其妙、又冷又暗的地下道,能不能平安回到江户,都还是个问题……对啦,别谈地下道了,说点别的来转移注意力吧。」 
「嗯。」 
信乃突然想起什么,喃喃说道: 
「对了,你怎么会来看戏?今天是我最后一天登台,本打算今晚不接任何客人,拎着包袱就走。」 
「我是被泷沢冥土设计的。」 
「什么?那个怪里怪气的戏班作家?」 
浜路缓步在漆黑的路上,说起她和冥土相识的经过,以及他写的《赝作·里见八犬传》。 
信乃皱起那张彷彿流过血,东一块红、西一块红的脸淡淡笑道: 
「你说那部赝作吗?我知道,因为我们曾趁他入睡以后偷偷看过。」 
「我们?是伏吗?」 
「嗯。我们也是因此才知道自己祖先的事。」 
「冥土说『义贼玉梓』是赝作的序曲。」 
「……唔,原来如此。」 
「他还跑到我的座位跟我说……」 
野兽的气味越来越强,教浜路背上寒毛直竖。浜路硬是压抑猎师的兴奋之情: 
「他说有句话叫因果。因是事物的开始,果是结果,两者合一,便是因果循环。我想他指的便是故事之意吧。照这个说法……」 
信乃亦是克制想逃的野兽本能,一面频频踹地,一面简短答道:「嗯。」 
「你演玉梓的那齣戏就是因。但是这个故事的果又在哪里?他爹,也就是曲亭马琴写正牌八犬传已写了二十几年,儿子冥土也一直被这个有始无终的故事束缚,到了现在还在别院里写冒牌的八犬传。」 
「因果循环的果?」 
信乃冷笑。 
涂成红色的嘴唇张开,露出两只尖锐的虎牙。 
冰冷的风吹遍地下道。 
地面上是夜晚的江户街道,但是这里空无一物,只有一人一伏隔着一段距离走在黑暗里。 
这是个不可思议的时刻,不受时间及场所束缚。 
人生难得能有这种时刻。 
真正的自由,却又带着沁人肺腑的孤独。 
既特别又难忘的透明一晚—— 
「猎师浜路,我啊……」 
信乃喃喃说道。 
「干嘛,伏信乃?」 
「其实知道因果的果发生在什么时候。」 
「什么?」 
信乃本来就不善言词,只见他默默地抓过下巴,片刻之后才低声说道: 
「果早就发生了。说来遗憾,我和你所在之处,是在因果循环之后——故事早已结束的世界。你是在一切结束以后,才一个人大摇大摆地来到江户。」 
「什么意思?」 
信乃若有所思地眺望远方。 
他低声说道: 
「果发生在今年夏天。我们伏向来散居各地,但在偶然之下发现彼此的存在,聚在一起。到了后来……」 
他从衣袖中拿出玻璃瓶——装着琥珀色液体和蓝紫色圆形物体——怀念地贴在脸上。 
「知道祖先的事以后,大伙一同前往安房国,进入伏之森。」 
「喔?」 
「那一刻就是因果的果。没错,我们漫长的故事总算结束了。」 
啪沙、啪沙…… 
冰冷的地下水渗入鞋中,弄湿两人的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