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的开端是毛野那小子的恋爱……什么?你问我什么是恋爱?猎师浜路,你几岁了?你说才十四?都十四了,早该懂了吧。我在你这个年纪的时候已经……算了,我就简略带过,你自己体会吧。
毛野是外地来的孤儿,自十岁起便在日本桥的一个大商家里工作,没人知道他打哪来的,父母是谁。不过这种人在江户并不少见。咦?什么?你傍晚才去过那家店买东西?买了腰带、髪簪和木屐?你?为什么?啊,原来如此,俗气的猎师毕竟也是个姑娘。不过既然买了就拿出来用吧。瞧你还是一样浑身髒兮兮的,雌雄莫辨。
是啊!那家店很大。嗯,那一带商品最齐全的店就是那里。毛野在店里是最卑贱的一个,地位就和把打杂的打扁烫平之后差不多。
白天的他勤快乾活,到了晚上,狗血便会不自觉地作祟。他和野兽一样矫捷,轻轻一跳便跨过木门,消失在夜晚的街头。去妓院?不,他比较常去赌场。他不但向人借钱,还打架闹事,有时为了筹措赌金,便跑到小店家威胁老闆娘,抢夺钱财,真亏他没被抓去关。就连他那些酒肉朋友也常批评他,说他总有一天会自食恶果。
那一阵子,我也在赌场遇过他几次。当时我看到一个十五、六岁的黄毛小子居然脱了上衣在玩花牌,心里还很惊讶。他很黏我,总是信乃哥、信乃哥地叫……说什么觉得我就像他的哥哥,故作亲热地往我身上靠。我觉得他的感情倒也不假,只是我一不留神,怀里的钱就被他扒走。他的个性很火爆,只有干坏事时才变得轻巧灵敏,偏偏又挺讨喜,教人没办法打从心里讨厌他。说归说,他这种劣根性实在没人治得了。当时毛野那种好勇斗狠的模样最符合伏的本色。
「我是被凌虐长大的,没父没母,也没兄弟姐妹。」
有一回我们输个精光,一起落魄地离开赌场。那小子在路上沉着稚气未脱的脸对我诉苦。
「所以你是孤儿?和我一样。当戏子,孤家寡人比较轻鬆。不过你在大商家里工作,应该很辛苦吧?」
「打从十岁起,就老是挨掌柜的打。他似乎不把我当人看。掌柜平时是个稳重的人,大家都很敬爱他,老闆也有意将大小姐许配给他,把店传给他。可是有一晚,我瞧见他一脸诧异地歪着头,跟副掌柜说:『不知为什么,我老觉得对毛野干什么事都不打紧……』他明明是个温和的人,但是太阳一下山就对我又踹又打,其他人也视而不见。我害怕夜晚,所以才这样到处放蕩、赌钱、打打杀杀……全都是为了逃避和掌柜两人独处的可怕夜晚。」
「这是哪门子的好人?毛野,换作是我,才不会到外头胡闹,会直接要了那家伙的命。」
「我做不到。」
毛野摇摇头,柳树也一齐摇晃,轻拂我的脸颊。不知何故,那种奇妙的触感我到现在还记得一清二楚。
「我很敬重他的。」
「什么?他可是每晚打你踹你耶?」
「但是白天时人很好。再说他是店里最重要的人,和我这种货色不一样。」
这时,有个三十齣头、看来和蔼可亲的酒醉武士步履蹒跚地走过来。
毛野毕恭毕敬地弯腰说道:「哎呀,武士大人,这么晚归啊?」只见他贼赃一笑,与武士擦身而过之际,居然用小刀剃向武士的心藏。
没有丝毫犹豫。
如疾风一般杀了人。
毛野迅速地探过静静倒下的武士怀中,夺走他的长刀,接着又快动作拔出小刀。
接着若无其事地说道:
「快逃吧,信乃哥。」
撩起衣摆便跑。
平时的他看来俊俏风流,假以时日必定能成为美男子。但是当时逃跑的背影却像蒙尘一样穷窘,弯腰驼背的样子显得凄凉又寒酸。我突然能够理解掌柜每晚忍不住踹他打他的心情了。
那种感觉真是讨厌。
弯过转角之后,毛野总算鬆了口气。
「信乃哥,我啊……」
他喃喃说道。
「怎么了?」
「我只要一看到长得和蔼可亲的大人,就会忍不住夺去他的一切。这个毛病大概是从我十二、三岁时开始。我在十岁那年冬天去大商家工作,挨打受骂了三年多,才发现自己比常人跑得更快、跳得更高。后来我就每晚到外头游荡,发泄闷气……有时候没钱玩乐,便杀人夺财。」
「所以我说既然掌柜打你,你就打回去啊,毛野。」
「别的事都行,唯独这件事办不到。」
毛野又摇了摇头:
「他是个好人。」
掠夺者与被掠夺者。
打人的人与挨打的人。
伏这种生物有时是前者,有时堕落为后者……喔?太难懂了吗,浜路?不过这个故事的主角和你差不多大。总之,一样米养百样人。
哇!怎么,你在哭啊?难怪那么安静。什么?觉得他从小被打到大,很可怜?你虽然是孤儿,还有外公陪伴?不过,什么……还是不该杀人?那倒是。
唉,原来你也是个无聊的……好人。
真是的,害我浑身不对劲。
好了,回头来说毛野吧。
他是在十七岁的夏天初尝爱情的滋味。
那天晚上,毛野又惹事生非,用小刀刺死人,满身血腥味地逃回日本桥。
那天官差追得特别紧,他在千钧一髮之际,总算跑回大商家后门。但是好死不死,他出门前明明事先开好后门,当晚后门却是关着。
他只好慌慌张张爬上去。此时木门上边探出一张白皙脸蛋。
毛野大吃一惊,滚到地上。
那张娇小的脸蛋顶着一头披散的乌黑秀髮,还有两只温柔的眼睛和一张樱桃小嘴。
原来是老闆的独生女——雏衣。
雏衣此时十四岁,长得相当标緻,平时梳着银杏髻的黑髮上总是插着各式发簪,每天要换三次奢华腰带。随着季节不同,指甲的花色也不同,有时是花,有时是鸟,有时是富士山……每天都穿着各种不同的衣饰坐在店里正中央的钱箱上,用来向客人宣传商品。因为她身上的饰物琳琅满目,太过耀眼,毛野根本没仔细瞧过她的样貌。而雏衣对毛野的印象,也只停留在常挨骂的无名小伙子。
然而这一夜——毛野散发血腥与罪恶的危险气息,雏衣也洗尽白天时的装扮,只穿着一件薄薄的浴衣,披头散髮,诧异地睁大那双温顺的眼睛。
他们互相凝视瞬间。
接着远处传来追兵的声音,雏衣讶然问道:「哎呀,有人在追你?」
「是啊。可是门打不开。」
「抓住我,我拉你上来。」
原来雏衣当时爬到木门上赏月。
这个女孩虽然是老闆的独生女,其实是小妾生的,由于正室生不出孩子,才在十岁那一年领养过来。她的生母是凈琉璃师傅,虽然漂亮,个性却很冲动,年纪轻轻就过世了。老闆打算替她招赘,把店传给女婿。先前提到的掌柜就是女婿候选人。
雏衣遗传死去的母亲,乍看之下温柔可爱,其实性子很冲动。她刚来的时候年纪还水,当时正室不知对她做了什么,她一怒之下,居然——
——喀!
狠狠咬了正室的脸一口,留下一道小小的齿痕。正室吓得花容失色,从此以后不敢再招惹这个小姑娘。
听说老闆从前也常被雏衣的母亲咬。
大小姐说要拉自己一把,毛野无暇犹豫,便紧紧握住她伸出来的自皙手掌。
几天以后,毛野在赌场遇见我,便拿这件事来问我。
「这种感觉究竟是什么?」
「什么感觉?」
「明明没什么事好生气的,却觉得满肚子火,就像尾巴烧起来似的,很想扯开嗓门对着夜空大叫。」
「那是情。那是爱。」
「……不,这种事怎么可能发生在我身上?」
毛野摇头,当时他脸上的表情就和从前说掌柜是好人时一样,带着悲伤。彷彿空气全从脸上跑出来。我知道他撒谎的时候就会露出这种表情。
「吶,信乃哥,这话可能没人相信……我无父无母也无兄弟,照理脱应该什么记忆都没有……但是我却记得一件事。」
「什么事?你娘的长相?」
「不是,我完全想不起我娘的模样,我想我一定刚出生就和她分开了。我记得的是出生时的景色。周围充满不祥的血腥味,我的哭声就像着火似地一发不可收拾,响彻四周。不久之后,有双大手把我泡在热水里……当时的我隔着敞开的纸门,看见又圆又白的月亮。当时是满月,肯定错不了。」
「喔?」
「这就是我过去唯一的记忆。我一直把当时的月光当成心中的宝贝。」
「那又怎么样?」
「那一晚,我握住雏衣的手,抬头望着她那张小脸……和我出生时见到的白月散发着同样的光芒。」
「原来如此。」
我最怕这种正经八百的话题,连忙泼他冷水。
「可是毛野,大小姐将来会和掌柜成亲,继承家业,根本没有你出场的机会。你不过是那个掌柜『好人出气筒』,每晚都得挨打受骂,和小孩没什么不同。」
毛野已经十七岁,个头和五官都是大人样,却还在挨掌柜打。
然而那一晚的毛野眼神和平时截然不同:
「这和那是两码子事。我只要一想起雏衣大小姐,明明没长尾巴,却有种尾巴烧起来的痛苦感觉。我相信大小姐也有这种感觉。她拉我上去时,我们俩一起从木门摔下后院,当时她凝视着我的眼神有如火焰旁边飞舞的火花。」
「话是随你说的。」
「是真的。事到如今,我顾不得那么多了。我现在的感觉,彷彿整个江户只剩下我和大小姐两个人。店铺、老闆和掌柜,我都不管了。我只想立刻把她抱入怀中,佔为己有。」
……别露出那种表情嘛,浜路。
伏就是这样,不管世俗的眼光。因为我们活不到二十岁。
当然,那小子当时还不知道自己是伏。只是不久之后,他就知道了。
没过几天,毛野真的把大小姐佔为己有。
自从月夜相遇的那一晚,毛野就对雏衣魂牵梦萦,而雏衣似乎也一样。据说她爬到木门上赏月,发现路上的毛野,出声叫他的那一刻,胸口就已经痛得受不了。
白天,雏衣穿着沉甸甸的衣装坐镇在店中央,毛野只能从门阶偷瞄那个俏丽的模样。夏天天气热,汗水从下巴滑落,他却只能在一旁咬牙切齿乾瞪眼。
不过他们还是找机会说话。年轻人进展得很快,几天之后,雏衣谎称「要去稻荷神社参拜」,巧妙地甩掉随从。毛野也装作出门採买,两人相约在城郊的茶室幽会。
毛野和雏衣都生得白白凈凈,脱下衣服之后都很纤瘦。
幽暗茶室的圆窗之外,蝉儿发狂似地猛叫。
阳光皓白。
汗水直滴。
两人张开嘴巴,吐出长长的舌头,哈哈喘气。
雏衣看见毛野满布新伤旧痕的身体时,起先大吃一惊,后来满是怜惜地抚摸他的身体。真是暴殄天物。只可惜任凭她再怎么摸,疤痕也不会消失……猎师浜路,你干嘛脸红?你对我说的话好像有意见?喔,你又要说一些温柔善良的话语。别说了,你别说话。
他们擦乾汗水起身后,毛野在雏衣可爱的右肘上发现一个小小的红色印记。说来不可思议,那和毛野背部正中央的一模一样,看来就像八瓣牡丹。
雏衣见了也大吃一惊。
「啊!」
她发出大叫,毛野一把抱住她:
「这下子我越来越觉得咱们不是非亲非故了,大小姐。」
毛野语重心长地说道。
不过他们不能在茶室里久留。雏衣决定先一步回家,谎称她和随从走散以后迷路。他们独处的时间只有短暂片刻。雏衣用着仍在鼓动发热的手穿好衣服,匆匆忙忙离去。毛野停留片刻之后,也慢慢踏上白色阳光照耀的炫目大路。
他满足地伸个懒腰。
接着又打个大呵欠,像是刚吃完美食舔舔嘴角。他大概是困了,眯起细如一字的眼睛。
他以採买名义出门,不买些东西回去会引人起疑,于是弯腰驼背,快步走了起来,他走到一座架在河上的圆木桥前,发现那里立着前所未见的大告示牌,许多人驻足观看,大声议论。
毛野也忍不住停下脚步。
「怎么啦?出了什么事?人家都说火灾和打架是江户的特产……」
「哈哈,不是火灾也不是打架,小兄弟。」
毛野硬生生拨开人群,挤到告示牌前自言自语,有人听见了,便如此回答他。
「那是什么?罪人啊?」
「嗯,意思差不多。」
「意思差不多?」
「——是伏!」
时间停止了。
知了、知了,蝉叫声格外吵杂,无风的夏日又闷又热。毛野来到最前方,眯着眼仰望巨大的告示牌。
好几年前,伏在江户和京都就已经闹得满城皆知。凶暴且来历不明的犬人,杀人夺财,姦淫妇女,怀有可怕兽性的罪人。然而知道他们真面目的人并不多。官府虽然从春天起开始悬赏伏的首级,但是为了避免动摇人心,刻意隐瞒详情,搞得谣言满天飞。快报或滑稽小说描绘的伏都是狗头人身,尾巴从衣摆下露出,活像没能成功化为人形的笨狸猫。
然而这一天。
官府发布的告示牌仔仔细细地写着伏的特徵。
上头如此写道:
·皮肤白,眼睛细,如狗一般惹人喜欢。
·身手矫捷,如狗一般善跃。
·嗜血,如狗一般残忍。
·身上有牡丹花状印记。
啊!毛野惊叫一声,踉踉跄跄地往后退。「小兄弟怎么啦?你脸色发青喔。」有人问道,但毛野没有气力回答,只是瞪大细长的眼望着告示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