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没有在听我说话?」
浜路被身旁的信乃戳戳脑袋,她一面眨着眼睛,一面抬起脸来:
「……好痛!」
「你发什么呆?」
「没有,我有在听。」
浜路露出带着不安与不快的独特表情,一面走路,一面缓缓点头。
不知她在留意什么?只见她不时回头望着一片漆黑的背后,竖耳聆听……
「原来如此,我在那间破屋子发现你和亲兵卫时,你们一起大叫『伏之森』相视而笑,就是因为这个缘故。」
「嗯。」
「不过,先别说这个。」
「怎么了?」
他们一直保持一个人的距离行走。若是靠得太近,野兽与猎师的血便会开始骚动;但若离得太远,又会被黑暗吞没,看不见对方。
这种感觉是什么?浜路悄悄地歪着脑袋。这就是人兽之间的距离吗?
她轻轻回过头:
「从刚才开始……」
「嗯。」
「我总觉得好像有人跟在我们身后。虽然没有脚步声,却有些微的振动。」
「有人跟蹤?」
信乃停下脚步,眯起细长的眼睛。
他的红色舞台妆溶化一半,脸上的图样看来彷彿目流血泪,引人悲伤。嘴唇也是冰冷的红色,令人联想到白鹤的白凈长颈上,有个清清楚楚的牡丹花印。
信乃竖起紊乱髮丝之后的白耳朵。
野兽的耳朵听见了什么?
「……嗯。」
「啊,你不要紧吧?」
信乃的身体突然歪斜,浜路连忙伸手扶他。
或许是因为失血头昏之故,信乃在浜路的搀扶之下,夸张地踉跄几步,靠在墙上。
浜路一脸担心地望着他,随即慌慌张张地说道:
「我、我可不是在担心你。难得到手的猎物若是死在这种地方,你这么重,凭我的力气哪有办法抬你到地面?喂,你可要努力靠着自己的双脚走到江户城喔,伏。」
「哼。到了江户城,我就咬断你的咽喉,把你生吞活剥,再逃到夜晚的彼方,消失无蹤。」
「你负伤在身,办得到吗?」
信乃一面摇摇晃晃地走着,一面回头:
「脚步声吗……嗯,我没听见。」
「是吗?那就是我多心了。」
一人一伏再度慢慢迈开步伐。
浜路斜眼看着信乃,她的眼神没有丝毫鬆懈,一有状况,马上就会从背上的布囊拔出猎枪来,显然是猎师的眼神。
也不知信乃是否察觉浜路的样子,只见他怀念地歪着薄唇:
「至于后来……」
「后来?喔,你们採访伏之森之后?」
「对。我们回到江户。自从官府四处立下告示牌,不过短短几天,贫困浪人、剑客、酒肉和尚……花花江户到处都是这些半途出家的赏金猎人,好几只被人看过牡丹印记的伏都被杀了,尸体搁在草蓆示众。我、毛野和冻鹤倒还不在乎,但是现八人面广……」
「喔,里头有很多他认识的伏?」
「对,所以他大受打击。他眼看伏一只只丧命,心里难过,便夜夜大闹街头。根据现八所言,他一拔出村雨丸,刀便不受控制,在他手中乱动。他虽想制住刀,不知不觉便把身旁的武士一个接一个砍死了。」
「唔,这么说来,得到村雨丸返回江户的现八正是街头巷尾议论纷纷的镰鼬伏?」
「对。后来现八便说江户危险,待不得了。的确,倘若毛野和雏衣当时没逃离大商家,早就被掌柜杀了。届时他们的尸体便会被放在草蓆上,供路人指指点点:你瞧,那就是伏。怎么?原来也有母的?现八说得一点也不错。」
「所以现八就逃到京都了?」
浜路如此说道,信乃睁大眼睛,望着她的侧脸:
「原来如此,你那时在破屋子里偷听我和亲兵卫说话?」
「嗯。」
「没错,现八收拾行李,小心翼翼带着刀,启程前往人生地不熟的京都。他懂医术,不愁没饭吃,哪个地方没有见不得光的伤患?寿命几时会尽,不得而知,但是无论身在何处,总有活下去的办法。这就是伏。」
「但你却留在江户。毛野和冻鹤等人最后也……」
「是啊。我的个性适合当戏子。冻鹤她们回到妓院,照顾亲兵卫的工作,便由我代替现八接手。不过这也只到昨天为止,冻鹤、叶、花死在你的手下,已经不在人世。而毛野也……」
「也死了。」
「是啊。说来难以置信,回到江户以后,我们就疏远了。毛野不敢去原来的赌场,怕里头有人知道他的真面目,便改到其他赌场。我常听见他的风声,说是有个年轻人好赌成性,活像被鬼附身。雏衣死了以后,毛野便镇日沉迷赌场,越玩越凶,越赌越大,从夏天一路赌到秋天……不过到了冬天,他却像生命之火将尽,变得安分许多。说归说,他并未因此减少赌注,依然为赌而赌。输光便闯进人家店里,杀了碰巧走出内堂的无辜老闆娘。身上溅满老闆娘的血,又踩到地上的血滑脚,弄得一身又油又黏。当他抱着金币跑出店门时,就被官差逮捕了。有人说毛野被绑起来时,已经不会说人话,变得和狗一样不住嗷嗷尖叫。我没看见,不知是真是假。还有人说他就像迷路的孩子呼喊爹娘,一直叫着日本桥大商家的掌柜名字。他临死之前,都没有叫出被他视若兄长的我、他最爱的雏衣,还有咱们的爹娘伏姬及八房的名字。」
「你很寂寞吗?」
浜路小声问道,声音听来有点担心。
「不……这才是伏。」
信乃摇了摇头。
紊乱的黑髮大大地摇晃。
「毛野正是伏中之伏。他的死状够惨了吧?」
「他死时的表情好可怕。我刚来江户的那一夜,看过毛野的首级。」
「……我也看过。」
信乃不再谈论毛野。
地下道连绵不绝,只有两人的脚步声迴响。浜路时而转头眺望背后,歪了歪脑袋之后,便又继续迈步。
啪哒,啪哒……
天花板渗进地下水,两人的肩头、胸口及背上渐渐湿润起来。
地面积着雪。
地上应该也和地下一样,都是寒意刺骨的夜晚。
「不过……」
信乃喃喃说道:
「无论你们这些赏金猎人再怎么猎伏,伏都不会从世上消失。伏的寿命虽然不长,但会不断繁衍、不断滋生。」
「是啊。」
浜路点头,表情逐渐从女孩变回猎师。她从容无惧地笑道:
「所以猎起来才有意思。这可是迷糊闯入江户的小猎师搏命演出的猎伏记。」
「哼。」
「干嘛?」
「一旦出生为伏,不知何故,便无法融入世俗。别说我们压根儿无法爱人。就算爱上了,也无心无力去保护所爱。大多数的伏无法遵守世间的秩序,个个好吃懒做。」
浜路微微红了脸,像是要驱散红晕似地大声说道:
「而且不辨是非。毛野虽然可怜,却是杀人兇手。」
信乃乖乖地点了点头:
「嗯。根据泷沢冥土的赝作所书,我们过去的祖先里见义实公是个为人正直的城主。他期待被诅咒的女儿能够『驯伏于国家,驯伏于爹,驯伏于娘,驯伏于夫,驯伏于世间』才替她起名为伏。但伏姬却在义贼玉梓的诅咒之下,于神秘森林之中与白犬结为夫妇,生下我们。诞生于世的我们成了人人惧怕的伏,在花花江户中四处受人追捕,个个都是无法驯伏于国家,驯伏于爹,驯伏于娘……驯伏于世间的孩子,而且寿命极短。」
「嗯。」
「即使如此,我们还是只能以这副天生的面貌活下去。杀人放火,奸淫掳掠,夜夜寂寞地独自饮泣。」
「而我的工作就是狩猎你们这些伏。」
「啐。你一个女孩子,却只会说这句话。不过就我看来,你对我……哎呀?」
信乃停下脚步。
他动了动耳朵,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
啪喳……啪喳……水声冷冷响着,声音彼端隐约传来一阵钝重的脚步声,似乎有人正拨开黑夜逐渐靠近。
信乃瞄了浜路一眼。
只见浜路已经沉下腰,全神戒备,环顾四周,静静地把手伸向背上的猎枪。
信乃皱起眉头:
「喂,别把那危险的玩意儿拿出来,要是射中我怎么办?」
「可是你听那脚步声,若是成群的伏攻过来,我还有命吗?」
「哪来什么成群的伏。我们不爱集体行动,不管做什么都是各行其是。」
「喂,越来越近了……」
浜路背抵着墙,眼睛凝视黑暗。
确实有人跟蹤。脚步声与气息在黑暗中逐渐逼近。来者的目标是信乃?或是浜路?
浜路咽下口水。
信乃虚弱地踉跄几步,也跟着倚到墙边。
他的动作极为迟缓,身子似乎很沉重。
咦?
来的似乎不只一、两人。随着来者接近,浜路听见说话声。
「到底是谁?」
浜路定睛观看。
不久后……
地下道彼端摇曳火把的光芒。
远方传来几道声音。
「找到了!」
「是伏!喂,有两只!」
几个男人的声音响起,同时咻一声,有个东西飞过来。
红光有如残像一般飞过两人眼前。
浜路小声说道:
「喂,是火箭。有人在箭尾上点火,朝我们发箭……」
「喂!别放箭!一只是伏,但另一个是我妹妹!要是射到她该怎么办?快住手!」
突然传来一道熟悉的巨吼,浜路跳了起来:
「怎么,是我哥?」
「喂——浜路!」
虽然还看不见人影,但是道节熟悉的大嗓门已经威猛响彻地下道:
「我发现你从汤岛神社掉下来的那个洞,正要追赶,却被这些赏金猎人缠上,他们硬要跟来。浜路,你没事吧?」
「嗯,现在我和信乃……就是演员犬山黑白……哇!」
火箭又飞过来,险些射中浜路。
信乃惊讶地睁大眼睛,苍白的脸颊上浮现一条线,细长的烧伤流下鲜血。
道节喝止的同时,浜路也变了脸色,小小的身躯挡在信乃面前:
「喂、这是我的猎物,你们别想捡便宜!」
「……真是的,两边都一样可怕。」
信乃摇了摇头,弄得脖子嘎嘎作响。
他无奈地长叹一声,双手掌心放在被地下水弄湿的地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