浜路与道节从地下道爬上来之处,正是江户城里的箭塔。 
发出叫声的浜路冲出外头,深蓝色夜空瞬间有如薄布一般包住她。 
冷风吹过她的脸颊。 
背脊为之冻结。 
闪耀的圆月之下,江户城的天守阁绽放黑色与金色钝光,威武地屹立。 
前方是宏大的主城及半被白雪覆盖的美丽庭园。 
浜路垂下眼,发现庭园之中有道斑驳的血迹。 
「哥,你瞧,有脚印……」 
「喔。」 
随后跟上的道节点点头: 
「是伏的脚印,错不了。」 
「走吧。」 
「怎么?你很有干劲嘛,浜路,」 
「嗯。吶,不知道为什么,哥……」 
浜路一面宾士在雪地上,一面对道节小声说道: 
「我就是不愿意把那只猎物——把信乃让给其他的赏金猎人。为什么?」 
「这我就不知道了。」 
道节歪了歪头: 
「我从未有过这种感觉。」 
「是吗?」 
浜路也缓缓偏着头。 
她的侧脸不再有迷惘,锐利的双眼直盯猎物的足迹。 
——猎人与猎物。 
他们能够互相了解吗? 
——杀人之人与被杀之人。 
孰善孰恶? 
浜路穿过庭园,追着血迹与四脚逃窜的奇妙足迹。 
修葺有加的松树时而发出不祥的声响,掉下雪块。 
鲜红的山茶花在雪景之中四处摇曳。好像鬼火一样。正当浜路如此暗想之际,其中一朵便如女人的头颅一样倾斜,掉到雪地。 
背后终于爬出洞穴的男人一面嚷嚷,一面了追上来。 
此时几个护卫武士大声叫道:「发生什么事!」沖了出来。他们一一拔出刀来,道节连忙说道: 
「我们不是可疑分子,是赏金猎人。」 
「什么?赏金猎人?也够可疑的了。」 
「咦?呃……」 
「你们是怎么闯进城里来的?我亲眼看见你们像一群死人突然从地底窜出来。」 
「说来话长,江户底下有条像兽骨一样的地下道……呃……喂!危险!别把刀尖对着我们。总之,呃……」 
道节声如洪钟地说道: 
「城里有伏,留在江户的最后一只伏逃进城里,我们正在追赶。」 
「什么?伏?这是怎么回事?」 
「……喂,浜路,这里就交给哥来说明,你先去追伏。」 
「好。」 
浜路以道节的巨大身躯为掩护,蹲了下来,藏身于松树及山茶花后方,追蹤足迹。 
背后传来道节与其他男人说话的声音。 
穿过庭园,主城映入眼帘。 
浜路发现小窗上有道血迹垂落,便蹬地纵起,从小窗滚落屋内。 
她来到一个到处都是纸门的房间,豪华绚烂的纸门上,有着用金粉及黑、银颜料绘成的凤凰、鹤、富士山及异国美女图。她狠狠地用力拉开门,将露出不祥微笑的女人脸孔分成两半,来到松廊。 
无止尽的长廊上有斑斑血迹。 
「你是谁?」 
男人们见到潠路,于是厉声喝问。 
「呃、我……」 
浜路扛好猎枪,一脸严肃地说道: 
「对不起,打扰你们了。我是路过的,呃……猎师……」 
「啊?」 
「呃,因为……有只伏跑到这里来了,我正在追赶他。失、失礼了。」 
浜路低头致意,有如野生的风一般跑过松廊。 
只见她咻一声拂动男人的裤摆,转眼间消失无蹤。 
男人们愣了一愣,随即诧异地面面相觊。 
「奸……」 
「姦细……」 
「没错,是姦细……吗?那不过是个黄毛丫头。」 
「但是她说她是猎师,听起来怪可怕的,还扛着枪……」 
「……果然是姦细!」 
他们总算回过神来,大声呼救。 
「对不起。伏来了,你们快逃!」 
浜路循着血迹疾奔,冲进一个满是贵妇人的大房间。 
然而。 
「啊!」 
「不要!」 
此起彼伏的惨叫声掩过浜路的声音。只见梳着两手髻、身穿睡衣的侍女东投西窜,看来信乃已经闯进来闹过一阵了。只是不知是伏的血?或是这里也有人受伤?地上有血迹,血腥味扑鼻劈二来。 
这里是称为大奥的后宫。 
禁止男人进入。 
浜路环顾四周,找到一个年龄与自己相仿的标緻女孩问道: 
「喂,是不是有个身穿女装、脸化血妆的怪男人来过?」 
「来过了。」 
女孩一面发抖,一面指示方向。 
浜路笑着点头道谢,再度拔足疾奔。 
待她的身影消失在纸门后头之后,女人面面相觑,小声互问:「她是……?」「不知道……」 
然而寂静只是暂时的。 
纸门再度打开,这回是叫着:「浜路!」的道节打头阵,与一群粗鲁无文的赏金猎人一起闯了进来。女人们再次尖叫逃窜。 
「到哪里去啦?喂,你可有看见一个扛着猎枪、年龄和你差不多的女孩?」 
道节询问方才的女孩。 
这回女孩满怀戒心地皱着眉头问道: 
「……大叔,你和刚才那个女孩是敌是友?」 
「当然是友。我可是她如假包换的亲哥哥。」 
「那我就告诉你……她往那里去了。」 
道节露出和刚才的浜路一模一样的柔和表情,点头道谢,笔直冲向女孩指示的方向。 
其余的男人也紧追在后。 
外头又响起护卫的哨声及震天价响的脚步声。 
女人们又吓得一齐尖叫:「啊——!」「不要——!」 
此时,现八也爬出洞穴,宾士于夜晚的庭院之中。 
他抽动鼻子,追寻佩带村雨丸之人。月亮照耀他不祥的庞大身躯,雪也濡湿了他。 
「在哪里……」 
他的声音依然低沉。 
雪地上的现八足迹起先只有双脚,中途变成四脚着地的伏脚印,直朝主城而去。 
「有姦细!」 
「站住!」 
一群男人叫着跑来,现八如同野兽般纵身一跃,扑向他们,咬断他们的咽喉。男人们无声无息地倒下,现八连瞧也没瞧上他们一眼,动着鼻子嗅了一嗅,又朝着主城跑走了。 
雪冷冷地堆积。 
冬夜即将过去,天空深处依然呈现深蓝色。 
浜路终于在信乃穿过主城、逃经被雪染白的庭园之时,发现他纤瘦的背影。 
血滴在凌乱的黑白衣服上描出滑稽的图样,散乱的黑髮彷彿马鬃一般飘渺摇蕩。信乃穿着黑白衣服用四只脚奔跑的身影看来又细又长,活像一只线条优美的大狗,教人有种见到异国珍犬行走雪地的奇妙感觉。 
他发现浜路的气息,回过头来。 
转动脖子及眨眼的方式已经不像人类,而是野兽。状似血泪的红色斑纹看来十分可怕。 
浜路和他四目相接,立刻举枪瞄準。 
——砰! 
枪声响起,信乃又嗷叫一声,往后倒仰。不知他是中弹,或者只是吃了一惊。 
他再度奔跑。 
笔直地跑向闪着黑色与金色光芒、屹立不摇的巨大天守阁。 
「可恶,别想逃!」 
浜路撩起衣摆,把枪扛在肩上,拔足疾奔。 
背后传来男人们的声音,但是她顾不了那么多。 
天守阁又暗又大。 
里头鸦雀无声,冷得快结冻了。在看不见血迹的黑暗之中,浜路只能依靠鼻子往上直奔。她发现通往上层的楼梯,便三阶并作一阶往上爬。 
野兽的气味引诱浜路,这场狩猎正值高潮。有时猎人与猎物之间会产生奇妙的连繫,纵使猎物逃脱,味道也会诱导猎师,告诉他该往哪边去。野兽的身体抗拒着:我想被你猎捕,但又想逃。猎师的心也在挣扎:我怜爱你,却又想猎捕你。 
浜路猎捕信乃,同时感到恐惧。她不明白这是什么心情,只能用力奔跑,甩开杂念,犹如登山一般,一路被引上天守阁。 
「……浜路!」 
远远下方传来道节的声音。 
「我在这里,哥!」 
浜路叫道,但是她不知道哥哥有无听见。 
她一路奔跑。 
奔跑。 
奔跑。 
终于来到天守阁顶端,狭窄、阴暗,江户中最接近天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