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住,小子!」
道节正要追着妹妹爬上天守阁,背后有人叫住他。
道节暗想:反正又是哪个赏金猎人吧。于是也不答腔,只是加快脚步。
此时一个男人迅如疾风,从后逼近,抓住道节的衣襟,狠狠将他摔到墙上。
道节又惊又怒,无声地忍着痛楚,片刻之后,方才睁开眼睛。
聚集周围的赏金猎人原本想开口关心:「你没事吧?」「喂,道节。」却反而咽下口水,陷入沉默。
他们窥探着另一个男人。
男人——现八盘着粗壮的手臂,瞪视道节。如小山一般高大的身躯及凶神恶煞的鬍鬚脸。两个威武的年轻人——道节与现八相互对峙,年纪和体格看来极为相仿。
不过从现八单手摔出人高马大的道节一事看来,现八的体能显然远胜于常人。其他男人退后了一、两步,提心弔胆地围观。
现八缓缓地将手放上长刀。
「把我的村雨丸还来。」
「什么?」
「就是你身上那把刀。」
道节不敢大意,回瞪对手。
他慢慢起身,把手伸向自己的长刀。
周围的男人默默看着两人。
道节与现八。
赏金猎人与伏。
两个大汉怒目相视,同时踏出一步。
此时,天守阁顶端……
天色将明,四角小窗中微微射入了白光。
月亮仍可看见,但已经变得相当淡了。
转眼间便会消失于早晨。
浜路踏入一步,发现信乃在白光照耀之下,趴在地上。他像白蛇一样缩成一团,大力晃动肩膀喘气,痛苦地瞪着地板。
「干嘛?」
浜路忆起之前也发生过同样的事,感到困惑,战战兢兢地问道:
「你不逃啊,公伏?」
信乃没有回话。
他只是从薄唇中吐出长长的舌头,不断喘气。
虎牙从嘴唇深处露出来,瞬间绽放可厌的光采。
浜路按捺不住,又问道:
「你该不会要说你的寿命将尽吧?冻鹤太夫那晚也是这么说,从百段梯最上层的房间一头栽下了骯髒的齿黑水沟里……」
「……寿命将尽?」
信乃怒气腾腾地回应:
「你少乌鸦嘴了,猎师浜路。我、我……」
他晃着纤细的肩膀。
苍白的胸口和以公伏而言显得过瘦又过分光滑的脚从凌乱的衣物中露出:
「我的确是伏……已经十八岁了……的确寿命将尽。不过在这世上还有许多我没看过的物事。」
浜路那张娇小可爱的脸上突然出现阴霾。
「怎么?什么物事你没看过?」
信乃抽动单边脸颊,自嘲地笑了:
「哈哈。比方说,我还没看过北国的冬天。从前和我有过露水姻缘的女孩是北方人,她常在枕边对我游说故乡高如仓库的积雪,以及用积雪盖成小屋,在屋中放上火盆,两人一起互相取暖的夜晚有多么幸福。还有,我也没看过南国的夏天。那里结了许多我们从未吃过的奇珍异果,只要吃上一口,便会心蕩神驰,变回小孩。还有、还有……」
信乃摇摇晃晃地站起来。
不知何故,他的模样看来不像人用双脚站立,反倒像是四足野兽生疏地学站。他的双手摇摇晃晃,活像为了寻找支撑点而晃动前脚。他用着悲伤又恼恨的眼神怒视浜路:
「我想看远方的海,想看夕阳照耀之下如火燃烧的山。还有、还有……」
「还有什么?」
浜路一面举着猎枪,一面问道。
信乃恨恨地望着她说道:
「毛野看见的月光。」
「月光……」
「不是他出生时看见的月光,而是他被官差追赶,逃回店里,握住雏衣的手抬头一看时……在雏衣脸上看见的奇异光芒。我看过男男女女的各种面貌,在舞台上也扮演过各种角色,可是、可是,我活了十几年,却从未看过那种光芒。」
「嗯。」
「我不曾像毛野那小子一样……」
「信乃。」
「打从心里爱人。老实说,我不在乎任何人,但我不愿就这么死去……」
「不过你还是得死。因为你是伏,而这里有个猎师。」
浜路毫不迟疑地瞄準信乃。
信乃痛苦地皱着苍白的脸孔问道:
「那么你看过吗,猎师?你看过月光吗?不知情爱为何物的小浜路。」
「我……当然没看过……因为我还是小孩。」
浜路微微地红了脸。
他们四目相交,浜路又感受到某种共通的物事流动于一人一伏之间。
浜路重新架好枪。
见状的信乃虚弱退后。
他靠在四角小窗,喃喃说道:
「再说,我……」
「什么?」
「还没让异性帮我生下小狗,连一只也没有。逃到京都的现八说不定已经找到了一只漂亮的异性,在她的肚子里留下伏种。亲兵卫再过几年,或许也能变成一只风流万千的公伏,替伏开枝散叶。」
「嗯。」
浜路举着猎枪,一步步靠近。
此时,奄奄一息地倚着小窗的信乃突然睁大眼睛,充满泪水的白眼如同魔物一般闪着红光,张开的嘴巴露出锐利的虎牙。莫非他要咬我?浜路的咽喉登时发寒。
浜路毫不迟疑地举起枪,抵在信乃苍白的胸口:
「这些事和我无关。我是彻头彻尾的猎师,在山里是靠打猎维生,来到江户自然也不会改变。既然你是伏,我就得猎捕你。」
「啐。你果然这么说。」
信乃用着如狗勉强用双脚站立的姿势,摇摇晃晃退了几步。
风咻咻地刮着。
举着猎枪的浜路将手指放上扳机。信乃用狡诈的眼神望着她的手指说道:
「唉。所以说,无论如何,我……」
「废话少说,觉悟吧。」
信乃垂下头,活像是断了脖子。
下一瞬间。
「还没打算要死!」
他突然恢複活力,细长的眼睛闪着不祥的红光。
信乃毫无徵兆地一跃而起,浜路倒抽一口气。
她毫不犹豫地扣下扳机。
——砰!
枪声轰隆响起,应该命中信乃的肩膀,不过……
跃起的信乃晃了一晃,便从小窗滚落,消失无蹤。
浜路扑到窗边往下看。
黑瓦屋檐的彼端,是遥远得教人目眩的地面。浜路的眼前浮现信乃有如白鸟一般展翅落下的幻觉,和冻鹤摊开双手落入齿黑水沟的妖艳身影在脑中重叠。
浜路险些出声呼唤信乃,但仔细一看,眼前什么也没有,只有即将天明的天空绽放刺眼的光芒。
此时。
有人狠狠地踢了浜路的后脑一脚。
浜路的身体登时一斜,从四角小窗掉下去。
她摊开双手胡乱挥舞,连叫也叫不出声,只能一筹莫展地往下掉。
眼冒金星。
风声在耳边飕飕响着。
啊,很久很久以前,在深山中的安房国,伏姬就是这样跳下吊城天守阁。浜路想起《赝作·里见八犬传》中的奇妙故事。
当时伏姬的下方是米袋,因此安然无恙,不过现在自己短暂飞翔之后,只会摔落地面……
就在浜路仰卧空中,摊开双手落下之际……
看见信乃像只静止的白鹭,弯着双手双脚,坐在天守阁以黑、金两色装饰的庄严屋檐上。
苍白的身影看来既悲伤又寂寞。
可恶,信乃这小子装作掉下来,其实灵巧地躲到屋顶上,趁我从窗户探头时给我一脚。发现此事之后,浜路气得直咬牙。一想到自己猎伏失败,过去从未感受的强烈悔恨涌上她的胸口,令她觉得心灵大受伤害。
不过那也只是剎那间的事。
因为飘浮一阵过后,她将掉落地面,摔成烂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