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这般……
到了隔天。
江户长屋的早晨开始得早,四处已经充满刚炊好的饭香味。
木门开放,几个脖子挂着手巾的工匠出门干活。外头的摊贩扛着扁担高声叫卖豆腐、鱼和蔬菜,井边閑聊的三姑六婆一听见,便扯开嗓门叫道:「喂,我要买豆腐。这边、这边。」「今天有什么鱼啊?」
几个孩童精力旺盛地跑来跑去,老人一面喝茶,一面笑着注视他们。
一如往常的小镇早晨。
长屋的一角。
一个身材丰满、虽然有点年纪却依然风韵犹存的女人——饭铺老闆娘船虫急急忙忙地跑进长屋里,衣摆纷乱。
她一手提着成堆的丸子,似乎是伴手礼。
另一手紧紧握着……
今早刚出刊的最新版冥土新闻。
「喂,道节,浜路。」
她一面扯开嗓门呼唤两人,一面拉开长屋的木门。
随即又叹了口气,垂下肩头:
「真是的,年轻人要睡到什么时候。」
「唔,怎么,原来是老闆娘啊……」
长屋深处的幽暗空间传来道节睡意浓烈的声音。
仔细一瞧,道节睡在四张半榻榻米大的房间正中央,浜路则像只猫一样,缩在房间右端。
角落里,浜路的宝贝猎枪与道节带回的正义村雨丸叠在一块,虽然是物品,看起来却像累得沉沉睡着似的。
船虫缓缓地走进房里。
「听说你们后来吃了不少苦头啊?」
「……嗯,是啊。」
道节猛然睁开眼睛,表情看来依旧温厚,却和前天傍晚之前的有些不同,遗留有正直剽悍的余韵。
他得意洋洋地说道:
「我和浜路在戏班和老闆娘分开之后,便追着伏,在汤岛神社的地下走啊走的,居然走到了……喂,说了你可别吓到,老闆娘。」
肩痛的道节皱着眉头,缓缓起身:
「江户城里面!」
「……我知道。」
「啊?」
「咦?为什么?」
浜路也一面问道,一面慢慢起身。她的脸上多了几分成熟韵味及女人的忧郁。
船虫得意洋洋地挺胸,将冥土新闻凑到浜路的鼻前。浜路的眼睛凑成斗鸡眼一看——
「啊、这是……」
「今早泷沢冥土卖得可起劲了。我还是头一次花钱买这种玩意。少年歌舞伎的红牌演员犬山黑白居然是伏,那俐落得非比寻常的身手也是出于狗的体能,真教我又惊讶又失望。不过我还是想再看他演戏……」
「给我看看,上头写什么……哇啊!」
浜路每回看冥土新闻都会大吃一惊,这次也不例外,后仰的劲道强到刚睡醒的身体险些发出哀号的地步。
「这是什么!」
「怎么了,浜路?」
「啊,不……」
兄妹俩脸凑在一块看快报。
冥土新闻上的文字,浜路依然不识得,但那熟悉的插画显然出自冥土手笔,虽然画工拙劣,却精準地掌握特徵。右端画的是在舞台上华丽舞动的犬山黑白——亦即信乃,以及坐在观众席目瞪口呆的浜路等人。正中央不知何故,画的竟是浜路打败貌似现八的公伏。左端则是漆黑雄壮的江户城天守阁和险些从那里掉下来的……
「咦?」
「什么?哥……这根本反了吧?」
浜路鼓起腮帮子。
画上绘的是狼狈地吊在天守阁的大汉道节、拚命拉住他的娇小浜路,以及一群虎背熊腰的赏金猎人合力将她拉上来的模样。
「什么?这么说来,其实正好相反?」
老闆娘也凑过脸来。
「嗯,是我快掉下去,哥救了我。还有独力收拾大伏的人也是哥,可是冥土那小子却……我知道了,冥土他混不进江户城里,所以就道听途说,乱写一通,才会写反的。」
语毕的浜路接着起身。
「怎么啦?浜路,你要上哪去?」
「我去打冥土一顿。」
「算了,算了。这么点小事别计较了。」
道节一派悠哉地笑着,浜路怒气誊誊地说道:
「可是难得哥……这么威风……」
「要是冥土把我的威风模样写成快报,我反而难为情。这种慌张出糗的表情看起来不是比较有趣吗?」
「这样要讨老婆就越来越难了……」
「哈哈哈,别在乎那些芝麻绿豆大的事了。」
「哥,拜託你在乎一下吧。」
船虫不理会争论的两人,自顾自地拿出伴手礼的丸子。
她正要到井边取水,邻居妇人说:「我刚烧好开水。」于是她便讨了一些回来。
她回到房里,泡了三人份的茶说道:
「……你们还在吵啊?别吵了,来吃丸子吧。」
「啊,嗯。」
「也对。」
兄妹一起闭上嘴巴,乖乖吃起丸子。
外头虽冷,但是长屋里的三人围着火盆,倒还挺暖和的。
没钱,讨不到老婆,江户又跑了一只伏,这下子连工作也没着落……
不过丸子很好吃。
船虫刻意轻描淡写地说明来意。
「吶,道节。」
「干嘛摆出那种怪脸啊,老闆娘?」
「什么叫怪脸?真是的。我有个朋友金盆洗手……」
「金盆洗手?他是干什么的?」
「啊、不,我也不清楚……总之他在邻镇的私垫教导小孩念书写字,他说他想帮助和过去的自己一样贫困的孩童。我和他提起浜路的事,他说浜路若是愿意和小孩一起学习,欢迎她过去。」
「喔?真的吗?浜路,你要去吗?」
「唔,念书写字……」
浜路一面嚼着丸子,一面说道:
「字那么小,念起来多麻烦啊。」
「不过要在江户生活,总得识字的,浜路。放眼望去,快报、小说、官府告示、冥土新闻和饭铺菜单,都得识字才看得懂。对了,你想替道节讨老婆,也可以在快报的角落徵婚。」
「什么?还可以徵婚?江户真是个怪地方。」
「傍晚可以来我的饭铺帮忙。还有……咦?好像有人来了。」
船虫回头望着腰板纸门,漫不经心地说道。
纸门彼端有个低沉声音用正经八百的语气问道:「有人在否?」听那语气似乎是武士,而且下只一人。
道节与浜路都没答腔,船虫无可奈何,只好代替他椚客客气气地答道:「有,有人。」
接着她回头看向两人……惊讶地瞪大眼睛。
道节与浜路无声无息地消失了。
她连忙左右张望,原来浜路不知几时之间蹬地跃起,像只野生的飞鼠一样屏住气息贴在天花板。道节则是把巨大的身躯缩成一团肉球,躲在角落,全身都在强调自己只是个捲成一团放在角落的棉袄。
「那我们进屋了。」
「啊,是……」
船虫并非长屋居民,但也只能点头同意。
打扮体面的三名官差进到屋里。
榻榻米上只有船虫一个人,却摆了三个茶杯。
「咦?」
宫差眯起眼睛。
「那对赏金猎人兄妹到哪里去了?」
「呃、我不清楚……」
「真可惜,亏我还带了好消息过来。」
一听到这句话,浜路便从天花板上跳下来,同时装成一团棉袄的道节也立刻起身。
两人堆着笑脸齐声说道:
「怎么,我还以为官爷是来算帐的。是什么好消息啊?」
「谁教你们乱闯江户城,还闯进了大奥……」
船虫一面喝茶,一面啼笑皆非地瞄着他们。
官差带来的是通关用的幕府公认通关证。
那是个男人手掌大小的木牌,正面用毛笔大大地写着「通关证」,背面用小一号的字写着「江户幕府公认 猎伏人」
「猎伏人……」
「嗯。如何?道节、浜路。」
官差一齐露出凝重的表情。
长屋外依然传来妇人的说话声及行商的叫卖声,除此之外,还有小孩的嬉闹声、鸟叫声,以及某处传来的狗叫声……
浜路等人不明就里,面面相觑。
「昨晚在戏班、路上及江户城里都死伤不少人。对于伏犯下的案子,我们一直很头痛。」
「嗯。」
「你们两兄妹似乎和伏这种生物各位有缘。近来江户的赏金猎人多如过江之鲫,却没人像你们一样成天遇上伏,并且收拾他们。如此巧合的机缘,简直有如瞎猫碰上死老鼠。」
「我们的确时常碰见……」
「据说自前天以来,江户已经完全没有伏了。说归说,这并不代表世上已经无伏。他们混入各地,藏得越来越巧妙。若不趁着伏数目大增之前斩草除根,我们……还有将军大人都不能高枕无忧。」
「是吗?」
「倘若让伏继续繁衍下去,国家不知会变得如何?咱们天寿尽了,死去以后,伏仍然活在世上,难保不会渐渐败坏国家。为了后代子孙的和平,我们必须猎伏。」
「驯伏于国家、父母、丈夫、村落……」
浜路突然想起《赝作·里见八犬传》中的对白,喃喃念道。
「光和影……世间的繁荣背后,都有不为人知的牺牲……」
外头传来孩童在路上玩耍的活泼嬉闹声。
浜路和道节一样,侧脸也浮现前天傍晚之前没有的奇妙阴影。
有光就有影,有猎人就有猎物。浜路的角色是猎人,而她也希望这个世间能够长治久安,这份心意并未改变。
只不过不知何故,今早她一想起此事,目光便不禁飘向远方,彷彿在遥想着从未见过的远方山海一般。
「正义之刃,谁与争锋——」
或许这个世界便是由猎人与猎物构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