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跟过来。你真的很烦耶!」
「不,我只是碰巧和两位走同一个方向。」
「怎么可能!」
来到东海道,一行人缓缓地往西而行。
日本头一对幕府公认的猎伏人——浜路与道节兄妹感情融洽地走在前头,同样一身旅装的泷沢冥土紧跟在后,活像苍蝇一样,怎么赶也赶不走。
小鸟唧唧叫着。
开始融雪的东海道又湿又滑,每走一步,便绊一次脚。
树枝上偶有雪块滑落。
冥土一路上又是打滑,又是跌跤,还是喋喋不休地说道:
「天气真好啊。」
「你到底想怎么样?」
「……前晚。」
「怎么了?」
「我爹和我养姐终于写完《里见八犬传》了。」
「是吗?」
浜路点了点头。
冥土狐疑地看着她平静的侧脸问道:
「咦?你不吃惊?」
「嗯。吶,冥土,我想伏的因果循环是真的结束了。」
「这话怎么说?」
冥土的眼镜闪着阴森的光芒。
小鸟叫着。
道节拿出离开江户前买的地图,喃喃说道:「先到京都,接着再到南方看看好了。那里天气比较暖和……」
冥土怀疑地问道:
「等等,浜路姑娘,你前天猎伏和信乃两人独处之时,果然发生了什么事吧?」
「嗯,算吧。」
「什么事?什么事?」
「信乃告诉我伏之森的事。他和现在已经不在人世的冻鹤,毛野、雏衣、叶、花……等总共八只伏一起前往安房国,据他所言,当时就是因果的果,也就是故事的终点。」
「请快告诉我。」
「我就知道你是想听故事才跟来的,冥土。你一听说官府发给我们通关证,就连忙赶来对吧?你这个人……」
「请快告诉我!」
「嗯,好吧……」
在冥土催促之下,浜路开始说起信乃告诉她的伏之森故事。
一旁的道节也悠哉地聆听。
小鸟又唧唧地叫了起来。
……不久之后,浜路说完故事,停下脚步,在路旁的石头上坐下。道节也坐在她身旁。
冥土依然站在原地:
「原来如此,是这么回事啊……」
「嗯。」
「故事早就结束了。」
「嗯。」
「不过浜路姑娘,就算伏姬、八房和他们子孙的故事在夏日结束,猎人和猎物、猎伏人和伏的故事也乍会结束。」
「是吗?」
「试想,今后两位仍将继续猎伏,或许会成功,或许会让伏逃掉,甚至丢掉自己的性命。伏会不断繁衍,纵使改朝换代,仍会继续存在这个国家的某处,也许数量会越来越多,也许会慢慢减少。如同现八所言,我也不明白何谓繁荣,何谓衰败。不过……」
「伏决计不会消失,是吧?」
「对。所以你们……猎伏人的旅程也不会结束。伏的孤独、因孤独而生的残暴,还有与生俱来的肤浅,都不会自这个国家消失。沾满罪恶的鲜血、四处逃窜的伏,以及制裁他们的正义之士——比如里见义实公和谁与争锋的村雨丸——之间的对立也不会消失。伏将继续逃窜,隐身在通个国家的某处吧。嘲笑世人,烧杀掳掠,横死街头,直到世界末日。」
「或许也有人身为伏子伏孙而不自知。」
冥土準备周到,还带了竹筒。浜路向他讨了口冷掉的粗茶喝,突然打起颤来。
下雪了。
现在仍是冬天。
对人来说,这是难挨的季节。
对狗而言是否也一样……?
浜路低下头。
又突然对呆立的冥土说道:
「对你而言,伏是什么?」
「呵呵,那么对两位而言,伏又是什么?」
浜路用力摇摇头,毫不迟疑地断然说道:
「是猎物。是野兽。是该杀之物。」
道节腰上的村雨丸彷彿点头赞同,黑色刀鞘又滴下几滴阴森的露水。
闻言的冥土突然露出迷惘的表情,眼镜之后的细眼如同溪鱼一般游移。
「怎么了?」
「对我而言,是神吧。」
「咦?你在胡说什么啊?真是个怪人。」
「不,我本来就觉得神比我们更加卑微,所以才会无条件地接纳我们人类卑劣不凈的部分,不问理由便饶恕我们,温柔、骯髒却可贵。」
「喔……冥土,你果然很有意思,难怪写那些莫名其妙的快报都写不腻。」
「什么叫莫名其妙?也罢,总之我走在路上,看到那些漂亮却骯髒的物事,总是忍不住想膜拜一番。我从小就是如此。所以……」
冥土垂下肩膀。
他定睛凝视远处山峰上的积雪。
或许他是想起留在江户、不告而别的老父和养姐,又或许他是想起自己几乎没帮上忙却一路续写、终于在前晚完成的曲亭马琴作《里见八犬传》。
在眼镜深处,后悔、忏悔、难消的怒意等人性光芒有如冬日晨光,冷冷地摇蕩。
「我会如此受伏吸引,或许因为我也是个残酷之人……」
「打起精神来吧。瞧你死气沉沉的。」
道节拍拍冥土的背,骨瘦如柴的冥土被震飞约两尺之远,在雪地上滑了一跤。
见冥土一脸错愕,浜路哈哈大笑,冥土也跟着笑了,精神奕奕地站起来。
「走吧。」
「你还要跟啊?你还是回江户吧。」
「不要。」
冥土理所当然地说道,摇了摇头。
浜路错愕地问道:
「不要?为什么?」
「浜路姑娘,你们打算前往京都,今后又会大江南北、无止无尽地追寻伏吧?我要看着你们,一笔一笔记录下来。我的冥土新闻也会跟着前往京都,传遍大江南北……」
「别闹了!再说你根本是乱写一通吧?我和哥都觉得很困扰。对吧,哥?」
「会吗?」
「会吗……?你也发发脾气嘛!哥真是人太好了。」
「别像个黄脸婆一样成天发脾气嘛,浜路。」
「别那样说我!下次你再说我像黄脸婆,我就和你绝交!啊……冥土又来了!」
冥土就像变魔法一样,不知从何处取出纸笔,开始写下兄妹吵架的经过。浜路气恼不过,决心不再说话,闭上嘴巴。
她站起身来。
与道节一起迈开脚步。
雪道湿滑,江户长大的道节时常打滑,走起来惊险万分。山里长大的浜路沉下腰来慢慢行走,并未被泥土绊脚。
后头的冥土小步跟上。这么一提,他平时老背着的紫色包袱不知是否摆在活像大包袱的紫色马琴庵里,今天没带来。虽然一身行装,看起来却比平时轻盈许多。
浜路一面走,一面仰望冬季的天空。
雪花飘落。
雪势随即转强,一片接着一片落下。
道路连绵不绝。
秋天是现八,冬天则是小孩亲兵卫只身一人。至于前天,或许负伤的信乃也曾走在这条路上。好几只江户的伏都逃往京都去了。
成了幕府公认猎伏人的浜路与道节开始追捕他们。
至于其他的伏呢?想必有的已前往积雪如仓库一般高的北国,有的前往一吃果实便会恢複童心的奇妙南国,有的前往远方的海边,有的前往夕阳沉落的山上。
他们自由自在分散全国各地,消声匿迹,躲避追兵的追蹤,却不改伏的作风,过着以虚无为名的自由生活。
——这么一提,离开江户之前,浜路曾怀着惜别之心,环顾四周。当时她突然有种不可思议的感觉。
井边聊天的三姑六婆。
私垫里的乖巧孩童。
叫卖的中年摊贩及佩带长刀的英武武士。
并肩而行的潇洒男人,穿着华服、牙齿闪着黑光的女人,以及梳着桃割髻、聚在一起吱吱喳喳的娇俏姑娘。
浜路总觉得这些人之中似乎有伏。
仍有伏混在人群之中,隐藏野兽的一面……肤浅,凶暴,以及强烈得难以忍受的孤独……压抑着狗心避过猎伏人的耳目,装成人的模样,苟延残喘。
当然,这只是浜路的想像。
那个瞬间,她的猎师之眼看见一幅奇异的风景:三姑六婆之中藏着一只伏,就像滑稽小说里所绘的伏一样,长得狗头人身,尾巴还不小心露出来;孩童中也混着几只伏,虽然小心掩藏,却不小心嗷嗷叫出声来;并肩同行的三个男人细看之下,原来是三只野兽……但在眨眼之后,幻影消失,又恢複平时的和平风情。
伏无所不在。
所以猎伏人的旅程绝不会结束。
浜路回头望着背上的猎枪,默默地点头,又一本正经地对身旁的道节说道:
「哥,拜託你了。」
道节自信满满地点头回应:
「没问题。有我这个哥哥在,你用不着担心。」
「是啊。」
身材娇小、缓步而行的浜路,和绊雪打滑、却十分开怀的道节。
小鸟飞越枯枝上的积雪,唧唧叫着。
「你们等着吧。藏身在市井之中的伏姬与八房子孙,森林之子,狗之子,因果之子。我们猎伏人会去收拾你们,你们的和平生活也只能持续到那一刻。」
如此这般,他们离开江户,一路往京都而去。
并肩同行的幕府公认猎伏人浜路与道节,以及紧跟在后的奇妙赝作家冥土。
三人的背影在雪道上留下三人份的足迹,精神奕奕地往前迈进,越行越远。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