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丙午年如果有丑陋女婴出生的话
必须马上杀死
因为这个女婴是很久以前被杀的鬼女的转世
她是来向整个村子复仇,带来灾祸的存在。」
平坂千草嫁来的村子里流传着这样的传说。
说起丙午的传说,「丙午年出生的女性脾气暴躁会克夫」这样的迷信,千草以前也听说过。前几年,山形地区就有发生所谓的「丙午流放运动」。据说是关于那些打算在丙午年生孩子的家庭被邻居讨厌嫌弃的事情的讨论也多了起来的缘故。在代代口耳相传的传说中,这样应该被摒弃、消灭的传统在日本国内也是有的。
这个村子的传说也是应该被摒弃的封建迷信之一吧。虽说有「丑陋」这样的制约条件,但是这种迷信的的确确地迫害着丙午年出生的女孩,就算和山形地区比起来,也不是什么和谐平稳的事情。但是依照常识来看,现在已经不是这种迷信流传的时代了。自从高速公路和新干线的开通,只要想去任何地方都可以方便的抵达目的地;冰箱和洗衣机、彩色电视机的普及,生活文化等其余事物也以令人惊叹的速度成长跃进。这也是因为两年前东京奥运会的召开,一扫战后的废墟气息的缘故吧。
虽说如此,但是这些都是报纸广播里说的大城市的新闻,实际上在这对于一个人居住来说宽敞的可怕的房屋内,虽说勉勉强强有了冰箱,但是却没有洗衣机,电视机也是黑白的,整体的来说和二十年前嫁来这个村子的时候毫无任何改变。屋外的风景也是同样,打开拉门看到的就是泥泞的土路以及瀰漫的农田,环绕着村子的青山,走下田埂也会看到毫无变化的农用器械。唯一改变的是,村子里的房屋户数和常住人口的数量吧。这几年都在以令人痛心的速度减少着。但是抛却这个不谈,朱磐村这片土地就像时间静止般的,脱离时代的存在。
正因为是这样的地方,自古以来的杀子迷信和鬼女传说,在这里的住民眼里是比起幻想来说,更为被普遍接受的认知。
——这种感觉,虽然从外乡嫁进来的我是不太明白啦。千草这么想着,隐隐约约地感觉到和其他村民之间产生的隔阂。
「家里有人要生了,希望你能快点来帮忙看看。但是请不要把来我家接生,以及我家有人怀孕这件事说出去。」
住在附近的槻家婆婆——槻笹江——打来这样的电话,千草便踏上了因为夜晚的暴雨而完全看不清前方的小路。
虽然开设的小诊所早已随着丈夫的死去而关闭了,但是曾经当过护士的千草也会因为一些小擦伤或感冒之类的小病而出诊。本以为槻家的婆婆大概是因为这个打电话过来,没想到是因为接生的问题而来求助。千草除了护士证书之外,也拿到了接生助产的许可证书。虽说千草的接生技术是没有问题,但是最后一次接生那是多久之前的事了。好久没有再次接生的紧张,这次还有对其他村民保密的要求,千草觉得此次的出诊真心不可思议。
走出家门的时候还是如沾上泥点的毛毛细雨,转瞬之间就变成了倾盆大雨。
在只有几兄弟的槻家,说到要生产的女子,大概只有五年前嫁来的夏枝吧。她几个月前很高兴的来说自己已经怀孕了。但是在刚才的电话里,笹江再三要求不能把「怀孕和接生的事情说出去」。在朱磐村里,谁都知道夏枝怀孕了。以这次的保密要求来看,这次生产的女性应该不是夏枝。这大概是某人以某种原因要求隐瞒吧。但是又不可能把生下的孩子藏起来,他们到底是想要做什么啊。
想到这里,千草觉得去槻家出诊又是一件可怕的事情了。
莫非是因为某些情况,这个即将出世的孩子是不被任何人所接受的。虽说这并不是什么令人愉快的联想,一直这么思考下去的话,可能会萌生出更可怕的猜测,千草决定一直听着雨声不作他想。橡胶雨靴好几次陷入了泥泞的道路里,手电筒的光线照出像银针一般的雨丝。手电筒的光线只能照到五米之内的地方,照不到的地方就是一片无尽的黑暗。
千草不由得想起了想要离开产道,却在粘膜里蠕动的婴儿,是否也是这般心情。现在那个孩子还不知道自己将会降生在何处,有谁在等待着自己的到来,自己又是以何等模样来到这个世上。这件事真的是令人战慄的恐惧。
走出被树林包围着的短短小路,就可以看到微小的亮光了。这是在槻家大屋前站立的路灯。虽然看上去不是很可靠,但却点燃了希望的灯火。
槻家大屋里十分安静,有着泥土地面的房间里十分潮湿,在极其湿黑的地面上有好几只零乱的沾满泥水的靴子。虽说槻家宣称要保密家人分娩的事,但是好像找了不少人过来。还不是一个人两个人的程度。虽然在不可思议和异样的静寂中无法出声打招呼,但是笹江马上就注意到千草的来访跑出来迎接,并将千草带到了产妇所在的房间里。一走上玄关通向屋内的走廊,周围所有房间的拉门都关上了,但是却可以依稀看到里面房间的情况。倾耳细听,在雨水敲打屋檐的声音里,夹杂着窃窃私语和茶杯放在桌上的声音。有时可以看到在白色纸拉门的对面有人影打在门上。这屋子里的人几乎都躲藏了起来,但是每间屋子里都有不止一人在窥探着这里的情况。
千草跟着笹江在木造走廊里越走越深。这栋房子其实并没有那么大,但是从玄关到产妇所在处的距离却让人感到意外的漫长。走进后发现,从先前就听到的像丝线般微弱低沉的声音,果然是产妇的呻吟。
那声音的主人果然不是夏枝。
在房子的深处一间昏暗寝室的被团上痛苦扭曲的女性身影,千草之前也是有见过好几次印象的。千草之前经常看到这位女性经常一个人走在田埂小道上或者树林深处,蓬乱的头髮总是乱糟糟的、穿着髒兮兮的不合身的衣服、想喝邻居家的井水结果却被主人赶走。千草曾经问过那口井的女主人,刚才赶走的是谁。妇人说,这大概是外面到这里迷路的流浪者吧。这么说起来,在寒冷严酷的冬日里,千草曾经看到她一个人坐在路边发抖,就回家取了一件丈夫的旧衣服披在她的肩上。千草对她说,这衣服可以不用还了。女子浅浅地鞠了一躬便离去了。鞠躬后抬起脸,长长的刘海下,怯生生的眼里闪着湿润的泪光。
笹江说,这个女子是前年夏天的时候,不知道从哪来的,一个人来敲槻家的大门。经过多方打听,这个女子虽说是槻家的远房亲戚,但是因为她那诡异的容貌和长年的流浪生涯带来的骯髒不洁的形象,无法把她接到家里安置而让她继续流浪生活。但是如今,不知为何她却被关在槻家大屋的深处,因为痛苦而蜷缩着身体躺在地上。
「阿蔓,你明白了吗?」
笹江对名为阿蔓的产妇说话,可是产妇除了呻吟以外没有任何回覆。
虽然不知道笹江到底有多了解这个名为阿蔓的女性。但是笹江把接生需要的一切物品準备好,让千草确认后就拉上拉门出去了。
千草的目光从乾燥的门板移开,看向产妇。因为汗液而粘在皮肤上的散乱头髮间,那双怯生生的湿润眼睛正看着千草。
在千草到达的一个小时都不到的时间里,婴儿顺利被产下。
婴儿的啼哭声被雷鸣声掩盖了。正因如此,槻家人好像都没有注意到孩子已经被生下来了,也没有人来看看这边的情况。千草这时才注意到外面不知什么时候下起了如此激烈的雷雨。
「嗯,快看啊~这孩子,她抓着我的手指不放呢。」
在白色的被团上,阿蔓轻轻碰触着被柔软的布块包裹着的婴儿,第一次开口说话了。千草微笑着应和着她的话,走到门口打算去通知笹江。
「请等一下。」
阿蔓阻止了千草。
「怎么了?」
「……掉的」
她的声音太小了,根本无法听清她的话。但是她好像有非说不可的话要说,挣扎着从被团里坐起来。千草赶忙让她重新躺好,请求她把刚才的话再说一遍。她歪斜的嘴唇颤抖着,泪水从不自然上挑的眼睛里流了出来,紧紧抱着婴儿半晌没有说话。
虽然已经看习惯阿蔓的脸,但是在如此近距离地看着那张脸,仍然会给人留下强烈印象。刚出生的婴儿也是同样的脸孔。千草不想用「丑陋」这个词来形容,但是那张脸也只能用这个词语来形容了。千草一边看着无声地哭泣的阿蔓的脸,一边整理自己脑中的头绪,然后拼接成一幅令人畏惧的真相。丑陋的婴儿,悲伤哭泣的母亲,秘密的分娩,以及……
「丙午……?」
听到千草的话语,阿蔓的双肩颤抖起来。她用强忍住哭腔的声调回答说。
「会被杀掉的。这个孩子,会被杀掉的。」
这个时候,强烈的光线从门缝间照了进来,与此同时来临的是巨大的雷声。这雷恐怕是打在相当近的地方吧。寝室的外面,走廊和旁边隔着拉门的庭院里,确实是有颗巨大的榉树。婴儿在雷声后又要哭起来,但是阿蔓马上将食指轻轻抵在婴儿的嘴边「嘘」了一声,奇怪的是,婴儿马上就不哭了。好像婴儿也本能的意识到,如果自己发出声音的话,就会有生命危险。
但是这次是红色的光线摇摇晃晃地从门缝里打了进来。千草慌慌张张地打开门,发现对面的拉门那一头,大树下的小稻荷祠堂着火了。大概是直接受到雷电的攻击才起火了吧。考虑了祠堂和大屋之间的距离,千草虽然认为火烧过来的可能性很低,但是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千草在打算把火情通知槻家大屋里的人的时候,偶然看向了阿蔓。阿蔓脸上的表情让千草毛骨悚然。和当下应该表现出的情况相反,阿蔓的眼睛闪烁着屋外熊熊燃烧的火焰,歪斜的脸孔上绽放着灿烂的笑容。
距离槻蔓死去的那个雷雨之夜,已经过去六年了。
她被葬在槻家祖祖辈辈的墓碑群旁的一个毫无装饰的很小很小的墓碑下。每逢她的忌日,千草去给她扫墓上香的时候都会发现阿蔓的小墓碑前都会有人放上一束插在瓶子里的鲜花,墓碑旁边也洒着刚刚烧完的香灰。恐怕这是槻笹江来祭拜的痕迹吧。虽然这位老妇人曾经说过,阿蔓是槻家的远房亲戚,但是在阿蔓葬礼的第二周,千草才知道阿蔓是笹江的亲生女儿。
葬礼的第二周,在一个天气晴朗的让人以为之前的雷暴雨是虚幻般的夏日,笹江跑来拜访千草。笹江先是确认房子里除了她和千草别无旁人之外,虽然她马上东拉西扯了一堆诸如天气之类的话题,但是说了一会儿笹江就伏倒在玄关上失声痛哭。
「阿蔓她啊……阿蔓她啊……她是我十月怀胎生下的女儿啊……」
惊爆的内容让千草很是不解。笹江是为何要瞒着我和所有村民呢。阿蔓又是为何要不得不在亲生母亲的居所附近过着流浪生活呢。各种疑问盘旋在千草的心头。但是这些疑问肯定是无法向一个正为丧女而哭泣的老妇人询问的。
「真是太可怜了……她如果没有怀孕的话……不对,如果她没有回朱磐村的话,还是可以活下来的啊……」
笹江只想倾诉心中的烦恼。阿蔓是她最小的女儿,但是在她很小的时候就送到亲戚家寄养了。
「既然你那么爱这个孩子,那为什么把她送走?」
千草终于忍不住问了。
「因为她实在是太丑了。那年又是丙午年。我担心在丙午年生孩子,就把她送到离村子远远的地方去了。」
这个回答让千草感到一阵头晕目眩。
对这个迷信有着疯狂强烈信仰着的人,恐怕不止这位老太太一个。不管怎么说,在阿蔓分娩的那天,躲在槻家大屋里窥探的所有人,正是为了维护这个传统而在那里守候的。千草战战兢兢地询问孩子的父亲是谁。可是笹江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请不要把这些事告诉其他人。」
重新站起来的笹江转头斜眼瞥了千草一眼,不忘叮嘱这句。然后她又恢複成原先那副不苟言笑的表情,好像刚才的泪水都是虚假般似的转身离开。
大概是槻家没有什么人能够听她忏悔,所以笹江才会跑到千草这里来的吧。确认了笹江已经离田埂很远后,千草才鬆了一口气。这并不是因为刚才那位老妇人的话多么令人震惊。
自六年前那个雷雨之夜以来,千草就一直保守着一个秘密。在和笹江说话的时候,千草一直担心被藏在屋子深处的那个秘密会不会突然哭出声来。
「诱」。这就是她的名字。
和母亲一起死亡,死亡证明不用说,连出生证明都没有的,不应该存在于这个世上的少女。没有户口也没有姓氏,她拥有的只有母亲临终前给她取的这个名字。
在雷雨之中,看着小祠堂上蔓延的熊熊燃烧的火焰,阿蔓站起来把婴儿交给千草后,笑着说,
「请告诉大家,我和这个孩子一起自杀了。这孩子的名字叫诱。让小诱活下去吧。」
说完,也不给千草答话的时间,阿蔓抱着婴儿的包裹布跑到庭院里。火焰很快地吞没了只穿着一件薄薄单衣的阿蔓。为了保护自己的孩子宁愿跳入火海,被烧成滚落在地的赤黑色人形焦尸的女性形象,现在还在千草的脑海里挥之不去。
现在这个秘密被封锁在千草的家里已经六年了。
今天是小诱的生日,扫墓回来的千草为了她做了一个小小的蛋糕。千草一边往海绵蛋糕上涂上奶油,一边考虑着总有一天得告诉小诱,你的生日也是你妈妈的忌日。突然她感觉到身后有人的气息。一个穿着及其老旧的棉布连衣裙,头髮蓬乱的小女孩吮着手指看着这边。小诱都已经六岁了,吮手指的这个毛病总是改不掉。
「小诱啊,马上就做好了,再等一下吧。」
被厨房飘来的香味吸引的小诱对千草露出满脸笑容的话没有回应,也没有笑,仅仅只是吮着手指往这边看而已。如果是第一次见到她的人肯定会奇怪这孩子为什么要露出这么不满的表情吧。往上挑起的三角眼让人觉得她在瞪眼。但是千草知道其实她并没有生气也没有不满,仅仅她就是长着那样的一张脸罢了。
小诱是个懂事的、不让人操心的孩子。
她不爱哭也不爱撒娇,如果一阵子没有陪她玩,她就自己一个人玩起来了。但是她也很少像一个普通儿童那样纯真的笑过、打闹过。虽然不能说她是没有感情的孩子,但是小诱十分不擅长表达自己的感情。虽然也有怕给千草添麻烦的部分在,在那个雷雨之夜,阿蔓曾经将手指抵在要哭出声的小诱嘴边,成功阻止了她的哭泣,从那以后,小诱就像被施了魔法一样,现在也没有解开。还是说,她本能地知道,如果不安安静静的话,就无法在这里继续生存下来吧。
不管怎么说,这个小小的女孩缺少了一个普通健康儿童应该拥有的某些特质,但是相对着拥有寻常儿童没有的一些东西。每每想起这点,千草就感到无尽的悲哀。
外面很危险,所以绝对不能出去。
不能被外面的人看到。
能打开的窗户只有阁楼的天窗。
这些毫无道理的要求,小诱都毫无怨言地一一遵守了。但是在这种顺从的背面,隐藏着对「外面」无穷无尽的兴趣。沉默寡言的她及其少数的打开话题,一般都是关于对外面世界的好奇询问。
外面到底是怎样的地方啊。外面花开了吗。有小动物吗。有和小诱一样的小孩子吗。
千草一一耐心回答她的疑问,不禁担心起她的未来。
不可能永远把小诱关在家里。必须得让她学会在外面生存下来。但是,一旦让她走出屋子,接下来又该怎么办。不可能让她去槻家自报姓名。她既没有父母也没有户口,而且她的容貌……
「蛋糕,好了吗……?」
小诱的突然发问让千草吓了一跳。自己好像不知不觉又陷入了无尽的思绪当中了。千草轻轻地做了个深呼吸,微笑地蹲在小诱面前。千草仔细地看着她的脸,那双隐藏在蓬乱刘海下的上挑的双眼正一眨不眨地看着自己。
「我来把蛋糕拿进去,小诱可以帮我拿着这个好吗?」
千草一边说,一边将两把木製叉子递给了小诱。小诱点了点头,双手各拿一把叉子向客厅走去了。因为门槛很高,千草担心年幼的小诱会被绊倒,一直注视着她的背影。
千草把蛋糕放在茶几上,为一旁跪坐着的小诱唱起了生日歌。每一年的这个时候,千草都精心地为小诱庆祝生日。为了不让她意识到,自己是不被允许出生的孩子。
「生日快乐,小诱。」
「嗯,生日快乐,千草。」
蛋糕上没有插上蜡烛。千草不想在小诱面前点火。因为火而发生的事情和情景会被十分清晰地想起来。
就算如此,这样的日子会持续到何时呢。虽然小诱是个奇怪的孩子,但是她吃蛋糕的样子和其他普通的孩子没有什么不同。这样天真无邪的年纪就算了。一旦她长大成人了,知晓并理解自己身上发生的一切的话,那个时候,她要怎么面对自己的母亲、槻家、村子的迷信以及自己的容貌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