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两人在的客厅,季衣子发出着呜咽声。凝视着止不住地哭泣的她,我的肌肤感觉到宛如世界末日来临一般的沉寂的冷气。就像预期一样一般,还有完全无法想像一般,两种矛盾的感觉,奇妙而自然地在被接纳进了心里。
只是,哭泣的季衣子看起来很可怜,我很想去安慰,但是因为我一时也没有什么解决的办法,只能够看着她哭泣,所以我决定等她哭累了再说。
因为无法忍受等待之间的无力感,我翻着放在桌子上面的季衣子的教科书。于是,页面被切开的地方,还有涂鸦着非常难听的骂人的文字映入眼帘,让我感到越加地难受。虽然从季衣子口中听过,但总感觉没有实感。我怎么也无法相信她怀有着那样的恶意,在我所在的房间之中,那种恶意,只在电影和小说之中才存在。光是看着就感到晕眩不已,从高级公寓出来后我第一次,因为这个世界到底还存不存在爱而感到不安。
宛如呼应季衣子的哭声一般,铃虫开始叫了起来。这个据说是姑父的部下从乡村拿来的土特产,被放进木质的笼子,放在客厅的角落里。唧唧唧响亮的叫声渗入了房间的静寂之中。
我想着季衣子停止哭泣之后我该怎么做。姑母说叫我整理好行李,但是我并没有什么该拿的行李。于是就像这样一动不动地静静等到就好了么。虽然我不知道是不是该这么做,但是我不想去祖父的家。
一想到我就感觉心情低落。该用怎么样的表情站在拥有75%的同样的血缘的对方面前才好?话说回来,对方知道我是自己的孩子吗。越想心里头越感觉沉重。这是在高级公寓的时候也对祖父产生过的,既怀念又苦闷的心情。
无论如何也不能一起生活。就在我想乾脆就这个间隙逃离这里的时候,季衣子抬起了脸。
用几张面巾纸擦了擦脸,擦去鼻涕后,凝视着我的脸。因为鼻涕又出来了,我从桌子上面从面巾纸盒拿出一张交给她后,她无言地接过来,擤着鼻涕。
「受不了了。我真的受不了了!」
季衣子握着擤完鼻涕的面巾纸,满眼通红地说着。
「一切的一切都彻底地坏掉了! 我的人生今后一定还会不断发生更加残酷的事情」
然后她咬着嘴唇,
「世界毁灭掉就好了」
用粗暴的口气说着。
那真的很令人为难呢,我想着。我从房间出来,还并没怎么接触到世界是什么样的东西,我还不想让它毁灭。
「……没事的。没事的」
季衣子似乎是看出了我的不安,眼睛仍旧还残留着泪水地,宛如自言自语般嘟哝着,然后又擦了一次脸。
「这种事情已经习惯了,所以真的没什么」
「真的?」
「当然了。不是那样的话,我就不会活到现在了」
季衣子逞强地生硬地笑着。
因为那个笑容得到了几分救赎,我禁不住蹦出了一声「不想去日野家」。之后,我还说出去以后想去另外的地方。
季衣子一瞬间惊讶了一下,然后立刻恢複了笑容。
「好啊。我也已经受不了了! 虽然还有各种各样的事情,但是我果然还得从这样的家里出去」
因为我是打算一个人出去,所以对季衣子的态度有些仓皇失措,但是想到留住想要离家出走的她的就是自己,我感觉自己说了愚蠢的话。
「吶,打算怎么生活?有什么想法吗?」
季衣子突然间露出积极活泼的表情看着我的脸。
「我听说过,我多少应该还有妈妈留下的遗产。我想即使是孩子,但只要有钱不也可以能活下去吗。学习了几年社会的事情,我想我应该可以通过工作自己赚钱吧」
「一定没关係的! 我擅长节约,家务也完全能做。但是,小孩子是不能签租房的契约的吧。那该怎么做才好?」
「住的地方我姑且也有考虑过……」
「哪里?」
「我之前住的高级公寓。我知道那里还没有被退掉」
「那好。或许马上就会暴露,但一直呆着指不定还会发生什么事情。我决定绝对不屈服。如果决定好的话,马上就走吧?爸爸或许还会过来」
看着季衣子高兴的样子,我已经无法订正过来是自己一个人走了。
收拾好行李,我们两人来到了夜晚的城市里。
首先走向车站买好票,搭乘了最后一班电车。下行电车里总是挤满着因为喝酒而满脸通红的大人们,但是我们搭乘的电车是空的,所以两人并排着坐了下来。
想到将季衣子带到那个过去只有两个人生活的地方,我就感到一阵紧张。那里是以前自己的世界的全部。即将要将自己和母亲的一切展现在她的眼前,让我感觉有些异样。而且两个人在那里生活,我非常没有自信。
将季衣子带来真的好吗,我迷惑着。不和任何人扯上关係,自己安静而静悄悄地一个人生活才是最好的不是吗,我想。但是,看着闪耀着光芒的季衣子的侧脸,我想,这也好。果然能够和她在一起,还是很高兴。
电车的车内灯宛如非常疲倦般毫无生气地照着人们的脸。对面的窗户上倒映着我和季衣子的脸,也和他们一样宛如幽灵一般。一动不动地盯视着那张脸,城市的灯火宛如鬼火一般流入背后的黑暗之中,让人产生电车驶往死的世界一般的错觉。
旁边的季衣子一开始在兴奋地说着话,但是接近目的地的车站后便静了下来,用轻便运动鞋的脚尖轻轻地踢着放在脚下的装满着行李的体育包。
从电车上下来后,天上淅淅沥沥地下起了雨,两人买了一把伞,靠着一起共用。
在还没从房间里出来之前,和母亲一起走在车站前的时候总感觉很容易能够发现到建筑物,但是用混凝土覆盖的宛如克隆出来般的大楼所并排组成的市中心的风景非常地无个性,我们立刻就迷失了自己的住处。绕过喝得醉醺醺地大喊大叫的男人,经过边走边啜泣的女性的旁边,和季衣子一起走到雨中的小巷背后里。虽然没有说话,但是我能感知到她的疲劳,让我很是焦急。之后总算找到和记忆一致的风景时,是在不久后就走到了目的地的旁边时的事情。然后我们总算找到了那个建筑物,站在了那里。
被玻璃区分开室内室外的前厅内毫不吝啬地放射出光芒,将站在道路上的我们照得非常闪亮。季衣子仰视着大楼顶,因为仰得过多而向后退了两三步,看起来很害羞的样子。
玄关悬挂着自锁,门的下边有一个面板。而钥匙,似乎是放在押川家的餐具橱旁边的架子上。取出钥匙后,一边回想着母亲以前的做法一边将钥匙插进面板右侧的读卡器。自己做那种事情还是第一次,我对于做和母亲同样的行为的自己总感觉有些奇妙。
自动门无声地打开后,我安心地鬆了口气,催促着季衣子进入前厅。前厅铺着白色大理石的瓷砖,走在上面时会发出生硬的脚步声。季衣子似乎对这种地板的认识很少,对还不习惯的鞋底的感触很是介意。
我住的房间在七楼。两人进入电梯后,一个散发着强烈的香水味的中年女性跟着走了进来。一定是这个高级公寓的居民吧。如果是的话,应该是个老邻居了,当然我没有见过的印象。
她瞥了一眼我们两人后,眉间皱起了皱纹。看她的样子,或许是通过报道还是其他什么的见过我,让我心脏狂跳着,但似乎只是在介意着那么晚的时间还带着两包大行李的两个孩子而已。那个女性无言地在三楼走出了电梯,季衣子微微地鬆了口气。
来到七楼后,伴随着清脆的声音,门开了。两人走在被青白色的电灯照耀的走廊上的时候,总感觉听到了另外一种脚步声一般而回过头,但是没有人。然后再次开始走的时候,季衣子突然拉住我衣服的下摆,嘟哝着「我现在,有即视感」
「我总感觉之前似乎见过这样的光景」
她似乎非常紧张,声音非常地生硬。
「害怕吗?」
我说,她微微地摇了摇头,然后放开了下摆。
那个房间在走廊的尽头,门旁边的铭牌上粘贴着『HINO』的就是了。我打算用钥匙打开门,但是我突然顿住了。
虽然很可笑,但是我感到了一种里面住着另外一个自己和母亲一般的错觉。现在的自己其实是冒牌货的分身,如果和他们见面的话自己就会消失,那样的感觉。
「精太郎君?」
季衣子担心的声音解除了我的僵直,再次取出钥匙。
插入钥匙孔后扭动,伴随着微小的声音,门解锁了。之后我把手放在镀着黄铜色的门把手上,慢慢地打开门。
房间里一片漆黑,只有通过走廊的灯光照到的部分才能看到并感觉到地板的木材的粗糙的质感。脸触碰到房间里的空气,但是那天的还在暗暗地担心的味道已经没有了,充满着消毒过后的,好像药物一般的气味。
我摸索着照明的开关,按了下去,但是只有滴答滴答的切换开关的声音在响着,房间完全没有亮。电已经停掉了。我回过头,季衣子将手机交给我,告诉我照明的打开方法。
我按照她说的长按着手机侧面的按钮,机体背面的灯亮了起来,手拿着手机,我们踏入了黑暗之中。
靠着花岗岩的瓷砖脱掉鞋子,两人紧挨着走进狭窄的走廊。屋内的空气很温暖,给人一种正走进子宫一般的感觉。
「有一股游泳池的氯一般的味道」,季衣子悄悄地在我耳边说着。
对两边的门毫不理睬地来到尽头,那里有一扇玻璃制的门。
我「嘎吱」一声打开门,门的另一边是与餐室一体的厨房,我走进房间里面,用灯照射着四方。
白色的桌子,木製的餐具橱,普通尺寸的冰箱,挂在墙上的原色的油画,还有柜檯上面的水果篮的旁边放着咖啡机。虽然拥有着和以前在房间的时候一样的众多的日用器具,但是全部都收拾得整整齐齐,是谁打扫过了吧。墙壁上零散地靠着没有见过的笤帚。我和母亲以外没有任何人进过的这个房间被某个不知道的人打扫过,这种证据摆在眼前的时候,我产生了这个房间的规则以及灭亡了的实感。但是,除此之外和原来完全一样。被带到外面的时候,我有一种被排除到相隔着十万八千里以外的没有尽头的世界般的感觉,但是我却那么普通地走进了这处相连的场所。想到这里,心里便被一阵宛如被风刮过的虚无感袭击着。
那时的房间里完全是真空般无音。电的供给被断绝,家电陷入沉默,外界的喧嚣也传达不到这个位于高层的房间。母亲的遗体和缠绕它的苍蝇们,也都已经消失了。这个房间还在动的东西只有我们两人,沉默时彼此都能听到对方的呼吸声。
「窗户真的全都被堵上了呢」
季衣子用不安的声音嘟哝着。因为黑暗,我无法看清她的表情。
「虽然住的时候没注意到,呼吸很困难呢」
我高举着手机,用灯照着房间的各个角落。之后打开门,窥视着母亲的寝室和工作室,真的除了我们之外没有任何人。
在背后注视着我的工作的季衣子,似乎是在黑暗之中看到了在工作室排列的製作作品的轮廓,还有母亲搜集的许多素材,多多少少有些害怕。
扫了一遍后,最后我打开了最深处的我的房间的门。那是我住的房间。
用灯照亮的那个房间,果然和我在的时候没有一丁点的变化。无装饰的木製桌子和椅子放在右手处,旁边的是盖着毛毯的单人床。另一边的墙上放着一个高大的书架,上面排列着许多怀念的书籍。
「虽然在电视上听过这个房间,感觉有些不可思议呢」
季衣子说完后苦笑着。
我并没有立刻进入里面,而是蹲在入口处,用光照着脚下的地毯,
「怎么了?」
「这里就是妈妈倒下的地方。但是,已经被打扫乾净了」
虽然季衣子吓了一跳,但什么都没有说。
进入房间,放下行李后两人同时叹了一口气。
「那边有窗户吗?」
季衣子远眺着在里面的墙壁上贴着的木板问我。我点点头,用灯照着那边。
巨大的木板贴在白色的墙上,木纹上面排列着螺钉的头。虽然明明应该是在几年直接已经习惯了的景象,但是了解了外面的明亮而开发的世界后再回过头看时,总感觉有些不协调。在这个无法被任何人窥视到的狭窄的箱子里,我和母亲生活了数年。那么一想,我感觉自己已经理解了事件被报道的时候的社会对我们的嫌恶的理由。
「这些,全都是母亲亲手用鎚子钉上的」
「是吗?」
「我是这么听说的。在我的记忆中,那时妈妈还有着待会儿去叫木匠临时应付一下的打算」
「结果还是没叫?」
「嗯,一定是为了不让任何人进来。不让别人,进来这个房间」
「那么,现在我的进入也会惹她生气的吧……」
「没关係的。妈妈已经不在了」
靠近木板触摸着表面,能感到粗糙的木纹的触觉。一动不动地注视着时,我想起了在小的时候,自己曾针对这些抽样的花纹展开过各种各样的联想。这边是龙,而那边则会联想到战国武将的样子,我一边说着,季衣子和我一样用指尖描绘着木纹。我看着她的身影,因为她真的打算要在这里和我一起生活吗,这是正确的吗,而稍微有些不安。
「这个,揭下来吧」
「哎,这块木板?」
回过头来,季衣子的眼神中微微地有些惊讶。
「嗯。今后我必须要在这里开始新生活,而且,我也想看一看从这个窗户能看到怎样的风景。能帮我吗?」
季衣子立刻无言地点了点头。
因为眼睛尚不习惯黑暗,所以消去灯的时候什么都看不到。我将灯交给旁边的季衣子让她帮忙照明,然后开始工作。
虽然钉子被敲得很牢固,但是如果使用放在库房里的堆满尘埃的工具箱里的拔钉钳的话,很容易就能拔出来。拔掉一半的钉子后,两人抓着木板的边缘用力地往外撕,正如想像地,木板非常脆弱,一下子就发出乾脆的声音碎裂了。受后重力的影响我们一起摔倒坐在了地上。残留在手中的薄薄的胶合板的碎片,想到这种脆弱的东西竟然封闭了我们的生活整整有好几年,总感觉有些可笑。
我们看了一眼对方后,立刻站起来,撕下残余的木板。然后那扇宽大的窗户第一次展现在了我们的眼前。
透明的玻璃被雨濡湿,夜晚的城市到处闪烁着耀眼的灯光。
往外眺望的季衣子靠近窗户时,玻璃被她的喘气弄模糊了。我用焦急的手卸下窗边的锁,长年来一直关闭着的生鏽的窗户,终于打开了十厘米。风伴随着呼呼的声音从缝隙中灌入,两人被汗濡湿的皮肤感到一阵寒冷。风停止之后,我感到自己和母亲的浓厚而细腻的世界与外界的缝隙已经溶化在了夜景之中。
第一次从窗户看到的都市的夜晚非常明亮。虽然七楼在这附近并不是很高,但是窗户正对着住宅街,放眼望去,到处散发着从普通房屋的窗户中渗出的光芒。同时在略远的地方,宛如宝石散落般的霓虹灯在闪耀着。低沉地笼罩着的云,也被城市的灿烂的光芒所照亮。
在那个地方回头看着房间,外面的光给床和桌子投射了至今为止从来没见过的角度的阴影。感到这个房间即使不堵上窗户也只是个普通的房间的我感到有些寂寞。而且不知为何,一种自己绝对不能输的反骨的决心覆盖了我的心。
「那么明亮真好呢」
用生硬的表情凝视着房间的时候,季衣子天真烂漫地笑了,我应和着无言地点了点头。
因为自来水还能使用,我们用玻璃杯打了些水,休息了。
窗外流入包含湿气的空气,化为气流在房间内刮着。我们非常随便地放鬆着,交谈着关于今后的事情。
季衣子在担心着必须要办理煤气和电的手续,同时不让附近的人怀疑等,各种零零碎碎的事情。但是她的表情充满着希望,眼中充满着光芒。那个时候的她,还有我,都无法相信小孩子能在那个那个地方生活下去,到现在也是一样。但是至少我,能够看到她开朗的脸,能够与她共有希望,也就想着来到这里也算是有价值。——只是,想到她还不知道我和母亲在这个房间所发生的事情,我的心里边宛如针刺一般疼痛。
然后我们讨论着面对姑母他们的怒吼的应对法,还有家务的分担等等,时不时还会笑上几声。夜已经深了,但是怎么也没有睡意。
我们无论如何也想在这个房间看着朝阳的升起。但是,因为今天发生的事情,我们积累了超出想像之外的疲劳。结果我们无法等到拂晓,一边时不时地说上几句话,一边不知不觉地陷入了睡眠。
之后我们靠在同一张床上睡着了,之后第二天早晨,我们知道了姑母死去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