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版 转自 负犬小说组
图源:殭尸贤者
录入:悠月子
修图:沉睡王国的小暗喵
1
提及明治时期【注:约指西元一八六八至一九一二年。】的现代街区,便会率先浮现脑海的银座砖瓦街,此刻下着大雨。
起初雨势不大,却雷声轰轰,彷彿会劈开砖瓦建筑。声势稍减,倾盆大雨随即落地。
雨势大得连伞都发挥不了作用,幸好砖瓦街有拱廊。一身洋装的妇人、绅士、跑腿的伙计纷纷跑向四方,宽达十五间【注:一间约为一·八公尺。】的大道上空蕩蕩。宾士的人力车也停下来,急忙将客人救出即将淋成落汤鸡的窘境。大伙都逃到距离最近的屋檐下。
「唉唷,这场雨真教人吃不消。」
一名穿条纹裙裤、戴圆顶硬礼帽的男子冲进熟悉的建筑。那幢建筑在银座砖瓦街极为罕见,是木造的拉门式小屋。
访客突然上门,屋中几个男人微微睁眼,彷彿感到有趣,唇畔浮现笑容。
「还以为是谁,这不是伊势吗?没想到你会主动过来。」
「冒昧打扰,原田大爷。哎呀,这场雨下得真大。」
见伊势放下手杖,擦拭湿掉的帽子,望向窗外的原田巡査轻轻点头。
「确实是场大雨,暂时不会有人在外头走动吧。」
小屋深处,前在与十几岁少年交谈的年轻同僚,温和地招呼伊势:
「伊势,既然都来了,就歇歇脚吧。毕竟这里是在银座也小有名气的『骗子伊势』熟悉的老地方。」
伊势是个巧舌如簧的男子。他总是能运用花言巧语,从没什么交情的人手中骗得钱财,随后溜之大吉。
「泷大爷,请别开我玩笑。」
泷巡査悠然说话的模样,感觉像哪个贵族老爷的私生子。不过,根据本人的解释,他出身东京,成长于唯有渊远流长这一点値得自豪的平凡家庭。
此时,泷身旁的少年睁大眼,望向伊势。
「哦,这位就是『骗子伊势』?来自首吗?」
伊势面红耳赤,泷不禁大笑。
「伊势,这家伙叫长太,今年十六岁,是我们刚刚在附近逮到的扒手。」
他暗示伊势别跟孩子计较,但伊势的怒气并未平息。
「区区一个小扒手,不要随便把人当成罪犯!我何时出过那种纰漏!」
「你以前不是也曾被逮到这里吗?」
见伊势紧握拳头,原田苦笑,随即转向天花板。
「不过雨势真强,好似会打穿这幢破烂小屋的天花板。」
「原田兄,可悲的就是这听来一点都不像玩笑话。」
真不懂干嘛在这种地方搭建这样结构不牢的小屋,泷漫不经心地抱怨。
位于银座四丁目的这幢小屋,是不折不扣的派出所。当然,对于此一新兴街区,负责维护治安的派出所是必要的存在。
只是,明明坐落于与西洋街道如出一辙的知名银座砖瓦街,派出所却是传统日式建筑。正因四周建筑高大气派,相形之下,这幢小屋实在简陋。
况且,并非位处岔路旁或砖瓦建筑背后,而是坐镇在相当醒目的地点。简单来说,就是夹在朝野报社与棉、法兰绒专卖店之间,银座四丁目十字路口的转角处。隔着一条马车轨道,对面就是每日报社与中央报社。这里是银座的黄金地段。
「啊!」
窗外强光一闪,伊势窝囊地尖叫。恍若受到尖叫吸引,雷声连连作响,震撼脚边的地鸣包围小屋。
「哎呀,看来雷神今日颇为愤怒。这么一提,传闻雷神疼爱的猫又【注:日本傅说中的猫妖,尾巴分成双叉,会危害人类。】在进入明治之世后便行蹤不明。是不是找不到那只猫又,祂才大发雷霆?」
搞不好雷会劈到哪个人头上,泷笑道。伊势闻言,不禁缩起脖子。
「哎哟,泷大爷,这种事不能开玩笑。原田大爷,我要借用一张椅子。请让我暂时避避。」
「哈哈,伊势,原来你怕打雷,所以冒冒失失跑进眼熟的派出所。」
既然有畏惧雷神的心,乾脆以今日为界,从此金盆洗手。或许是敲打着小屋的哗啦啦雨声传来,原田的嗓音迥异平常,模糊而低沉。
伊势本想幽默应对,不知为何发不出声,只能将话语咽回肚里。原田继续道:
「虽然时代更迭为明治,仍与江户一脉相连,世间仍有众多神明与妖怪。伊势,继续干那些愚蠢的坏事,难保哪天雷神不会动念,一道雷劈到你头上。」
「请、请饶了我吧!」
伊势似乎真心不愿与雷神打交道,无力哀叫着缩起身子。突然间,小屋深处传来一道话声:「我可不在意神佛鬼怪。」
「巡査大人,现在是连夜晚的黑暗都会被碳弧灯驱逐的时代。跟我谈什么雷神、狐妖,我一点都不怕。」
十六岁的长太带着天不怕地不怕的表情,一口咬定出生于明治时代的自己,对这类故事毫无感觉。这些是在没有电的江户时代,人们畏惧黑暗产生的传说,纯属虚构。
「我小时候也从父母口中听过古怪的故事,不过那是为了方便管教孩子,才会借用雷神的名号吧?」
「真的吗?」
伊势露出求救般的眼神,望向年轻扒手。原田勾起一边嘴角,同情地看着两个小坏蛋,静静摇头。
「即使世界现代化,也不表示时代与土地跟江户切割开来,我不是刚提过?」
就是把巡査的话当放屁,你们才敢做坏事吧,原田注视着两人讥讽道。
「纵然夜晚变得明亮,有些事物仍不会轻易改变。」
要说世界产生天翻地覆的变化,从江户进入明治时代不过二十年。
「出生在江户时代的孩子,不少是还在上学也不奇怪的年纪。」
江户时代的人们会靠狐火占卜来年是否丰收,向锺馗祈祷疾病能早日痊癒。鸣家【注:会摇晃家具製造怪声的小妖怪。】会在家中製造声响,而鬼存在于此世,也存在于通往彼岸途中的河滩。
「短短二十年间,那些家伙就消失得一乾二净吗?」
「所、所以,那些怪东西是在江户故事里登场的虚构角色,其实根本不存在……」
搬出妖怪或神明的名号恫吓,我也不会畏惧,长太如此坚称。然而,见泷笑起来,长太顿时气虚,嘶哑得没了声息,伊势也面露不安。
雷声再度响起。坐在窗边椅子上的原田望向外头,但大雨丝毫没有减弱的迹象,理应近在眼前的气派砖瓦街如梦似幻,恍若位在遥远的彼方。派出所形同雨中沉浮的小船,从主干切离、无依无靠的木片。
「受不了,这样也不能去巡逻。」
赌着一口气排除万难走到外头,只会沾上一裤子泥。「就算髮现扒手,大概也没办法逮住吧。」原田苦笑。
「的确,一旦踏出小屋,恐怕一时半刻回不来。」
泷点点头,拿炭炉上煮滚的热水泡茶,端给每个人。伊势和长太不禁鬆口气。不知为何,原田捧着茶愉快出声:
「虽说是下雨的缘故,四个男人挤在狭窄的小屋里喝茶真够无聊。既然如此,要不要聊点有意思的话题?」
「有意思是指……?」
原田大爷,该不会又要讲打雷的事吧?伊势戒备地望向他。
「不,跟雷神无关,但会有别种东西登场。」
「登、登场?到底会有什么东西登场?」
伊势不由得胆怯,碍于外头下着几乎遮蔽视线的滂沱大雨,想逃到街上也不行,这个小坏蛋只能缩在椅子上。
「总觉得今天原田大爷好恐怖。」
原田笑了笑,随即开口讲述。
雨滴狠狠拍打小屋,将原田的话声及他叙述的故事,与外头的摩登街道隔开。
「纵使时代由江户更名为明治,日本的首都依旧火灾频仍。甚至有个说法,反正捲入火灾,家当定会烧得精光,乾脆不要保有太多财产。」
原田的话语奇妙地没被雨声掩盖,迴响于小屋中。
「木瓦屋顶居多的街区尤其可怕,一且起火,就会迅速延烧。」
整条街烧毁的情况并不罕见。明治五年的大火,派出所附近的银座、京桥、筑地一带皆遭祝融之祸,造成三十四个町消失。
「受灾民众超过五万人吧。」
听到泷这句话,原田点头回答:「差不多。」以那件惨案为契机,银座兴建兼有防火功能的砖瓦街道。主要街道在明治六年完成,瓦斯灯也在明治七年点亮。
「起初这条街根本不受欢迎。」
一方面出现类似「要是住进砖瓦屋,会全身发青肿胀而死」的骇人谣言,另一方面,江户仔根本住不惯西式房屋,何况又潮湿昏暗。简而言之,当时这个町并不适合居住。
不久,商店开张、轨道马车开通,民众目光自然转向砖瓦街。知名商店渐渐聚集银座,变成相当现代的街道。
「于是,形成如今的华丽街区。」
与此同时,东京出现贫民窟。
「啊,你们知道吧,就是上野和四谷一带。」
许多贫民窟的人吃剩饭过活,还有小偷和强盗躲藏,流言不绝于耳。
「我曾目睹濒临崩坏的万年町街景。」
倘若再发生一次小地震,不,像今天一样下起滂沱大雨,建筑马上会毁于一旦。回到银座的派出所后,看着一如往常的西洋街道,原田内心一阵惊骇。
「我不禁怀疑,这是同一个国家的街区吗?」
光是能生活在这个时髦街区,便处于相当幸运的立场。不一样,两者根本天差地远。儘管只是在气派街区中的简陋小屋工作,原田仍没吃过剩饭。
不过——
「这么气派的街区,依旧不免有纠纷和烦恼。」
无论街道装饰得多么富丽堂皇,建筑多么接近西洋风格,这块土地原本是江户的一个町。曾在江户生活的人,现下也生活在此,时代从江户绵延至今。
假如江户存在骇人之物、惊悚的事件,东京亦全数承袭。
2
从银座四丁目的十字路口走向三丁目,转进小路再拐两次弯,便会看见卖牛肉锅的「百木屋」。虽然不及当红的牛肉锅店「伊吕波」,不过一楼有一间大和室,二楼有两间和室,窗户镶嵌彩色玻璃的「百木屋」,在明治之世的银座生意颇为兴隆。
和室里,牛肉锅放在炭炉上,客人往往会挟起肉片边小酌。今天众多常客同样拿着长柄酒壶斟酒,畅飮欢谈。
到了傍晚,百木屋后门响起开朗的话声。
「我回来了。」
百木贤一,被称为「百贤」的老闆露出安心的笑容。「欢迎回来。」他抛开手中的肉,迎向一楼后门。他的妹妹泉藻带着甜美微笑,消失在里间。
「这阵子治安不太好,泉藻平安回来我就放心了。」
百贤点点头,回到厨房,大方地将肉盛到盘子上。最近骇人案件频传,根据报导,上野和四谷都有年轻女子丧命。
「歹徒拔掉她们的戒指,偷走腰带扣,最后还痛下杀手,真教人受不了。」
最近百贤的口头禅是「世道真乱」。简单来说,这位哥哥每天都为就读女校的妹妹担心个没完。
百木屋是到东京打拚的百贤独力开的店,双亲留在乡下。泉藻想到东京念女校,双亲拗不过她的心愿,才会让她住在哥哥店里。要是妹妹有什么万一,做哥哥的没脸见父母,于是更加深百贤爱操心的毛病。
拜此之赐,客人虽然总能享受百贤招待的大盘牛肉,却也陷入得天天倾听百贤烦恼的处境。看着明明是个大男人却神经兮兮的年轻老闆,众多熟面孔都会心一笑。
「每天都要接受百贤过剩的关爱,泉藻真辛苦。」
语毕,三味线师傅、住在附近的美艳寡妇阿高没挟肉,而是举杯一飮。
「就是这样,百贤才娶不到老婆。」
「不不不,泉藻长得那么漂亮,这算不上担心过头,嗯,绝对不算!」
做烟草生意的常客赤手插话。赤手在巷弄间拥有小店铺,是个笑容可掬的俊俏男子,「有空閑就会上门吃牛肉锅。他固定会在泉藻从女校放学回来,到店里帮忙的傍晚时分露脸。
除了赤手,还有不少这样的男客,托此之福,傍晚时分的百木屋经常满座。今天见泉藻扎起和服袖子走出里间,店内便响起欢呼声。
在和室旁处理肉的百贤目光扫过挂在外头的门帘,看到站在另一侧的新客人,于是扬声喊「欢迎光临」。待看清走进来的双人组,他的脸微微一僵。
「下谷先生,二楼现在空着。」
百贤招呼下谷和木岛。可是,发现泉藻在一楼,下谷看都不看楼梯一眼,直接走进厨房对面的和室,强硬地挤进中间的好位置,比他早来却得挪开炭炉的客人都露出不悦的神色。
即使如此,没人敢当面向下谷抗议。原因之一,就是下谷随时带着号称「朋友」的壮汉木岛当保镖。木岛脾气暴躁,难保不会导致在正常情况下能轻易解决的问题转往危险方向。
另一个原因,则是下谷素有可疑流言缠身,大伙不愿与他扯上关係。
「泉藻小姐,能不能帮我点餐?」
明明有其他女侍,下谷却刻意呼唤在接待客人的泉藻。百贤刚要放下菜刀,和室里传来开朗的话声。
「嗳,下谷先生,不好意思,我在和泉藻谈事情。」
仗着下谷搞不清状况,阿高姐拉住泉藻的和服应道。
「泉藻小姐在工作吧。比起跟客人聊天,不是该先完成点餐?」
木岛瞪过来。面对比她高约两个头的男人,阿高姐仍不畏缩。她妩媚一笑,拉近泉藻。
「这是急事啊。其实,有一名帝国大学的学生在路上巧遇泉藻。」
因缘际会下,那学生得知阿高姐认识泉藻,便拜託她务必帮忙转交一封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