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做了一场好长、好长的梦。
一场恶梦,我被拖进地狱最深处,一直等着你。
这里好可怕。我好孤单。好痛、好难受,我快崩溃了。
我好想你。
可是,你不能来这种地方。
即便如此,我还是祈祷着,希望能再见你一面。
那是过去也曾怀抱的盼望。
正因为怀抱着无法实现的愿望,才更是痛苦。
可是那一天,一道光照亮了我饱受恶梦折磨的内心,感受到令人无比怀念又温暖的怀抱。
你在我耳际低语,说要一起背负我所犯下的罪孽。
直到人生的最后一刻为止,一起战斗,一起赎罪。
回浅草吧──
这绝非我前世所造下的罪孽已被原谅,也不是逃过一劫。
而是他,努力帮我争取到另一次机会。
延续过去如美梦般幸福的现实,和最爱的人一起努力活下去的机会。
○
我,还活着。
有了真实感,是因为听见许久不闻的熟悉声音。
「真纪,真纪……」
急切地呼唤我的声音。
我将目光投向声音传来的方向。
「阿水……」
眼前是一张相貌成熟、却快要哭出来的脸庞。
在大脑尚未判别此人身分前,我就率先喊出他的名字。
阿水,水连。我重要的一位眷属。
自千年前就追随茨姬的水蛇妖怪,跨越千年也没有忘却其忠诚,想必这段期间,他一直努力维持我肉体的生命吧。相信我一定会回到这副身体。
阿水在哭。
上次看到他真心哭泣,是多久以前的事呢?
说起来,我有看过他哭吗?啊啊,记忆还是很朦胧……
「太好了,真的太好了。真纪,要是妳把我给忘了,那我就活不下去了~」
「……呵呵,你太夸张了啦。」
很有阿水风格的发言逗得我笑了。
能笑出来,就表示还算有精神。
但身体没办法随心所欲地活动,稍微动一下就痛得要命。
「不行喔,真纪,妳可是受了差点送命的重伤。就算妳现在醒过来,如果不好好静养,也可能会突然恶化。」
「我睡了多久?」
「整整一天。」
整整一天,才一天?
我在地狱却彷彿过了极为漫长的时光。
「不过,既然妳的情况稳定了,魂魄也回来了,那就表示……馨成功了吧?我就知道他能办到。」
「这样呀,馨……在哪里?」
「馨正在从京都回来的路上。听说现在他人在新干线上睡得像死猪一样,还要两小时左右才会到。」
「京都……?」
看来在我失去意识的期间,发生了许多事。
阿水告诉我,为了把我的魂魄从地狱带回来,馨、津场木茜,甚至连那位叶老师,都一起去了京都。京都好像有一口井能通往地狱,为了要用那口井,遇上不少麻烦之类的。
聆听他们的遭遇时,我发现自己的内心非常平静。
「我呀,感觉自己在地狱待了好久好久。」
「嗯……我曾听说过,现世和地狱时间的流速不一样。」
阿水紧握我的手,听我说话。
「我终于明白了。以前我是大魔缘时,究竟犯下了多少罪孽。当时一心只想再见到酒大人……满脑子只有这件事,杀害了许多妨碍我的人类和妖怪,牺牲再多条生命都在所不惜。也做了一些残酷、不人道的事情,被叫大罪人也是罪有应得……」
把这些事全都忘记,只想在浅草过着幸福快乐的日子,我实在是太自私了。
我眼前,出现了必须选择的一条道路。
「馨一定也是因为我才选择成为狱卒的,做了各种努力,才把我救出来……」
「真纪?」
「好。」
我霍地从病床上起身。
神情平静,像是忘却了所有痛楚。
「咦咦咦咦咦?真纪,不行!我不是才叫妳不準起来!妳侧腹开了一个大洞耶!」
「没事的。这点小痛,比起我在无间地狱尝到的那种酷刑,实在算不了什么。」
「咦咦咦咦咦咦?妳在地狱发生了什么事?他们对妳做了什么?」
阿水频频大惊小怪地抱住头。浮夸反应是他一贯的风格,我不禁微笑。
我环顾四周,微微皱起眉头。
「我都醒来了,结果身旁却只有阿水一个人开心地吵闹,真奇怪,其他人呢?」
阿水的神情蓦地转为严肃。
「其他人在哪?」
我再问了一次,内心浮现不好的预感。
「在浅草,浅草现在的情况相当恶劣。」
听见阿水这句话,我眯起眼睛。
阿水打开房里的电视,荧幕显示出浅草的现况。新闻报导表示,目前在观光景点附近有许多人出事。
「从昨天开始,有很多普通人接连在浅草突然昏倒,失去意识。目前已经有好几十个人了。人类怀疑是什么新型疾病或恐怖攻击,闹得沸沸扬扬,不过真纪,妳应该知道原因是什么吧?」
「嗯,以浅草为中心,妖气非常浓。许多充满恶意的妖怪都聚过来了,对吧?」
而这肯定是水屑那伙人乾的好事。
原来如此,水屑那家伙的目的是让我和馨离开浅草吗?
「我得赶过去。」
我正要下床,阿水却使出全身力气按住我,侧腹开了个大洞的我。
「我刚就说不行了!真纪!浅草就交给其他人,妳什么都不準做,算我求妳……」
「可是……」
「没什么好可是的!我讲真的,拜託,没什么好可是的!」
阿水突然切换到不晓得是爸爸还妈妈的家长模式,拚老命压住仍旧打算下床的我。
「已经够了,真纪。妳已经战斗得够久了。」
「……」
「真纪,妳刚才说终于意识到自己是大魔缘时犯下了多少罪孽,可是真纪,妳这一世拯救的妖怪更多吧?」
「阿水……」
「剩下的就交给我们,妳只要照顾好自己的身体。妳已经投胎转世了,真纪,妳现在是人类。人类很脆弱,寿命又短。不管妳多么强悍,肉体都有极限,所以妳才会……受了差点死掉的重伤啊。」
我很清楚,阿水为什么要拚命阻止我。
以前还是鬼的时候,才不会因为一点小伤就死掉。当时和现在的肉体强度完全无法比拟。
实际身受重伤一直昏迷到刚刚的我本人,就证明了这一点。
失去重要的人有多么悲伤,我最清楚不过了,却差点让眷属们体会到这种痛楚。这次不晓得让大家有多担心……
「可是呀,阿水。我掉进了地狱的最深处喔。」
所以我刻意提起这个话题。
「放眼望去,到处都开满了彼岸花,多到恐怖的地步。天空、土地和河川也全是鲜红色的。到处都有身上长满眼睛的鬼影,我必须一直想办法逃离那些鬼影的追捕。」
我缓缓描述无间地狱骇人的景象,那段充斥着恐惧的日子。
「罪人只以魂魄的状态存在,却能感受到恐惧和疼痛。我在藏身处困了,缩成一团抱住膝盖,睡着了。结果就梦见了,在浅草幸福又快乐的时光。」
浅草不仅有馨在,千年前的伙伴也都齐聚在此,每天吵吵闹闹地很开心。
我早就失去双亲,是因为有大家陪在我身边,我才不感到孤单。
就算我们没有血缘关係,大家也是我的家人。
「可是我醒来后,却是孤伶伶一个人……这里是地狱,这份现实令我绝望。不晓得有多少次我绝望地想着,再也回不到过去那种生活了。说不定连那十七年,也不过是我幻想出来的一场美梦。其实,馨和浅草的大家根本就不存在吧?我的想法变得很悲观。」
那种日子一拉长,渐渐就连自己究竟是谁都搞不清楚了。
只感受到满心孤寂、难受、痛苦和煎熬。
心像被敲入铁钉似地碎裂成一片片。
「可是,那不是梦。馨来地狱的尽头救我了。」
馨找到我时,我几乎都忘记他是谁了。只是,心底清楚知道,他就是我一直渴望见到的那个人。
我从未放弃希望。
即使我晓得,怀抱希望这件事就如同光与影,光愈明亮,破灭时的绝望也愈大。
馨的话语和眼泪唤回了几乎忘却的那些记忆,我再一次许愿,要和这个人一起活下去。
「我呀,为了回到地面上,和阎罗王约好了。上辈子杀害了多少生命,这辈子就要拯救多少生命。他说,那是我必须付出的赎罪。」
还有,今后,一生都得看着我,是馨的职责。
为了达成这项条件,馨之前努力晋陞上级狱卒。
没错,一生──
不过对我和馨而言,最重要的就是,两人相伴共度一生。
为了实现这个心愿,馨接受鬼的身分,往后也必须尽责完成地狱狱卒的工作。那代表着什么含意,就连我也很清楚。
他一向比任何人都渴望过安稳的人生。可是这一次,他捨弃了自己看重的生活方式。
「一直以来我都认为……这辈子一定要获得幸福,和馨一起在浅草悠閑度日,并在能力範围内拯救有缘遇上的妖怪和人类。可是呀,光是这样似乎依然不够。」
我还是下了床,站起身。
阿水看见我此刻的神情,没办法再开口阻止。
「我必须拯救更多、更多的人类和妖怪。我和馨都下定决心了。要再次步上那样的人生。」
「真纪。」
「说不定,大概,我……很快,就会离开浅草。」
没错。
我必须捨弃的,恐怕就是,一直在浅草生活的未来。
阿水瞪大双眼。
想必他一直深信,只有这件事,我说什么都不会放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