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学后,在民俗学研究社的社办里。
我放弃和今天发下来的升学就业调查表继续大眼瞪小眼,打开社团活动日誌。
馨坐在对面看漫画周刊,由理则去开委员长会议不在。
「欸,馨,你知道吗?现在日本女性希望老公具备的四低条件。」
「啊?」
「我在电视上看到的,说是低姿态、低依赖、低风险、低耗能。」
「真纪,你想说什么?」
「听说……低姿态指的是,面对妻子不会自以为了不起;低依赖则是不会把家事都丢给妻子做;低风险是职业遭到裁员的机率低;低耗能则是不会随便浪费钱。」
「哦,这样说来,我可是现代最优质的老公了……呵。」
馨阖上漫画周刊,露出洋洋得意的表情。
确实,这样一条条比对下来,馨几乎满足以上所有条件。
虽然嘴巴有点太毒,但该说他是勤劳还是认真呢?假日常常擅自打扫我家浴室,就连藏在里头的水管都会用心洗得一乾二净。
平常也没什么花钱的兴趣。是说馨原本就很爱钱,根本不会随意浪费。
关于工作这点,我们还是学生,目前仍是未知数,但他成绩好又认真……而且从他非常实际的个性来看,肯定会挑个福利好又稳定的工作吧。
是说,抛开这些条件不管,馨是个好老公这件事,我老早以前就知道了。
「不过呢,我想低姿态这点还是可以再更好一些,该说你是有时候讲话很高傲吗……」
「什么呀,居然嫌我高傲?你又是哪里来的女王陛下呀?」
「我才不是女王陛下,是你的妻子。」
「你才是魔鬼妻子啦。高自我、高期待、高攻击力!这个三高麻烦你想想办法。」
「高自我这点我自己清楚,无法否认,但我可没有高期待喔,我有你就够了,除此之外我都不需要喔。」
「……」
「还有,高攻击力是我的优点耶。现在这个时代,女人也必须要强大起来。」
馨用充满怀疑的莫名其妙眼神一直盯着我看,最后似乎还是想不到话反驳,只好低声嘟哝几句,将放在一旁的罐装可乐拿起,咕噜咕噜大口灌下。
没错,我以前是馨的妻子。
这几天我们开会时热烈讨论的主题,还残留在民俗学研究社最前面的白板上。
『为什么我们妖怪必须遭到人类赶尽杀绝呢?』
无论何时,写在最上头的主题总是这个。
我和馨是千年以前,在平安京掀起万丈波澜的鬼的转世。
我们就是知名的「酒吞童子」和「茨木童子」。
时序是平安时代。
风雅的贵族世界只佔极小一部分,京城内发生了大饑荒,有许多人饿死,倒卧在城中的尸体日渐腐败,传染病四处流窜。祸不单行,混乱的京城内夜晚还有许多盗贼横行,治安相当恶劣。
人类将这些全都算到妖怪头上,他们认为都是妖怪造成灾害。
当时的朝廷或许是被逼急了,但就因为他们将一切政治上的管理失当都推到妖怪身上,妖怪们毫无辩解机会即遭到无情驱赶、降伏或歼灭。而不甘一味挨打的妖怪自然也会反过来袭击人类。
就是这么一个混沌的时代。
在这场争斗中,一个叫作酒吞童子的鬼出现了,他在大江山深处打造了一个专门庇荫妖怪的桃花源,从某种层面上来看,那就像是一个甚小的国家。
当时有许多妖怪失去了生存空间,也有很多人类因为被怀疑是妖怪而遭到虐待,酒吞童子对他们敞开大门,提供食物和床铺,还有能让他们维持生活所需的工作及栖息处。
但是,我们平稳的生活如此轻易地就毁于一旦。
那个史上知名的阴阳师,安倍晴明。
据说是当时歼灭妖怪最厉害的武将,源赖光。
还有源赖光麾下的四位家臣,渡边纲、坂田金时、卜部季武、碓井贞光。
他们闯来我们的桃花源动武,欺骗我们,发动猛烈袭击,攻下我们的堡垒……简而言之,我们被杀了。
根据历史记载,酒吞童子率领大批妖怪到京城强行掳走或吃掉女人小孩,抢夺金银财宝,肆意施暴,是造成莫大灾害的山贼,不过那种叙述只不过是对人类单方面有利的诠释罢了。
的确,酒吞童子也是有从京城掳走了一位「公主」,但那位公主的真面目就是我本人……
那些都是从人类观点出发,成功讨伐坏蛋的英雄故事。
而我们之所以会遭受人类攻击,明明只不过是因为「我们是妖怪」这个单纯的理由罢了。
「我们为什么会转生为人类咧?」
我托着腮,手肘压在社团活动日誌上,不经意地喃喃吐出这个疑问,馨立刻回:「干嘛突然想这个?」
「因为你不觉得很不可思议吗?虽然不管人类或妖怪都有轮迴转世的概念,但像我们这样投胎成为人类,却还拥有妖怪时期记忆的人,根本没遇过呀。」
「我们应该是例外吧。搞不好跟过于强大的灵力也有关係……话说回来,那个时代,平安京充斥着形形色色的诅咒,引发了各种灾害,或许是有哪个诅咒扭曲了我们的转世。」
「这倒是有可能耶,像是阴阳师们的怨念之类的。」
我在日誌上今天那一页写下:这肯定是阴阳师的诅咒……
时光推移,在现代日本中,时代、文明、甚至连妖怪和人类间的关係都已有了莫大的转变。
我活了十七年,现在有些地方已经能够适应了,但也有些方面仍是感到格格不入。
「既然我们都转生成了健全的人类,就应该按照人类的方式生活。所以,真纪,你不要再轻率地跟妖怪们牵扯不清。」
「馨又开始说教了。明明上辈子你可是对妖怪们好得不得了。」
「啊,不要讲这个了。」
「即使在现代,大家也都认为酒吞童子是日本史上最强大的鬼喔,是妖怪界的英雄,简直就是神话传说,还常常在小说、漫画或游戏中出场……当时的你挥舞太刀拯救弱小妖怪,打倒那些恶劣人类,还将幽禁在宅邸偏房的公主我救了出来……嗯,真的很帅。」
「啊啊,够了,闭嘴!这些事对我来说都是不堪回首的过去啦!我听了就想去撞墙。」
「这有什么好丢脸的……我来在今天的日誌上补充一句话好了。馨想起上辈子不堪回首的过去后,就会想去撞墙,但却每个礼拜都兴緻高昂地翻看有强大酒吞童子角色出场的少年漫画。」
「我、我我、我每个礼拜买漫画才不是因为这种理由……!」
每次我提出酒吞童子的话题,馨的反应总像正值青春期的少年,展露出血气方刚的冲动,又因太过害羞而彆扭。话说回来,他现在的年龄确实也是正值「青春期」没错……
不过我也能理解,馨对酒吞童子传说感到懊悔的理由。
他明明是为了保护妖怪才与人类为敌,奋战不懈,最后却失去了一切。
犯下致命错误,让许多重要的人死于非命。
正因为曾有过这种挣扎和创伤,他现在才会对妖怪的事显得这么不积极。不过我很清楚他暗地里一直有偷偷在帮助他们。
「我回来了──」
这时,社办房门突然打开,我们的青梅竹马,也是上辈子的妖怪伙伴──由理,开完委员长会议回来了。
「哎呀,真不好意思,打扰你挖馨的旧疮疤了。」
「你从哪里开始听的?是说你那副表情,根本没有觉得不好意思吧?」
由理外表看来温柔,但个性其实有点坏心又冷淡。
他对馨不悦的发言笑而不答,竖起食指,径自讲下去。
「你们两个今天晚上要不要来我家过夜?」
「咦?可以吗?」
我不自觉地站起身。过夜,就是说到睡觉之前都可以和馨跟由理一起玩耍﹑一起聊天了!
由理的薄唇维持着V字形,继续往下说:
「其实,今天我爸妈和旅馆的工作人员都去员工旅行了,家里只剩下我一个人,我妈就提议找你们两个来我家住。」
由理的妈妈从我们小时候就很照顾我和馨,非常信任我们,常常像这样叫我们去家里过夜。
「而且……其实,我有点事想找你们商量。」
「……嗯?商量?」
「如果是真纪和馨,我想应该有办法……呵呵。」
由理将食指放在自己唇边,意味深长地说。
他那张如同女孩子般的漂亮脸庞,最后展露的那个微笑显得有些诡异……
「啊,回家前我们先去车站前面的超市一趟,今晚我们三个一起开烧肉派对吧。」
「什么,烧肉?」
不过他这一句话又让我惊跳了起来。
或许是我的眼神太过认真,由理朝后方退了一步,面露困惑地点点头。
「那、那个……有亲戚送我们品质很好的宫崎牛,我妈就说一定要拿出来给你们吃,不过那个分量根本不够塞真纪你的牙缝,所以我们先去超市买肉和蔬菜吧。」
「我去我去我要去!我们立刻出发吧!」
我立刻将刚刚丢在一旁的升学就业调查表和铅笔盒塞进包包里。
只有社团活动日誌不带走,就照平常收进桌子抽屉内。
「只有这种时候你才会收得很快。」
「你很烦耶,馨,你也快点收东西。」
正要踏出社办时,白板上的会议纪录突然映入眼帘。
那是昨天我们一起思考的「议题」,但最后根本没讨论出什么答案,就提早结束了。
白板应该不用擦吧,还没有结论呀……
「喂,真纪,刚刚一直催别人,现在在那发什么呆呀。走了啦。」
「啊啊,等我。」
我一边朝馨快步跑去,一边暗自回想昨天的讨论内容。在那个时代里,我们是不是有方法能不受人类杀害,和平共处呢?
或许现在还想这种事,根本没有什么意义。
只是就像老人家总爱聚在一块儿聊当年勇一般,我们备好热茶和点心,谈着对于前世的留恋。只是如此而已。
在每个人心中都存在着从妖怪转世为人类的困惑,还有至今从未释怀的内心纠葛。而背负着相同过去的伙伴能一起谈论这些,这点才是最重要的。
各自压抑着那个时代的懊悔、留恋,不轻易顺着情感宣洩出来。
「欸欸,可以借几分钟吗?」
我们为了回家经过旧馆走廊时,有个埋伏在走廊转角的三年级女生出声叫住我们。
一意识到来者何人,我们就异口同声发出「恶」的嫌恶声音。
因为她是校内相当有名的「新闻社」社长,田口学姐。
茶色短髮上戴着发箍,一个个子很高的女生。
她脸上挂着貌似无害的爽朗笑容,但暗地有传言说她借着撰写校内尖锐丑闻,操控了老师们跟学生会……
「我是新闻社的田口,可以讲几句话吗?」
「不可以喔。」
「啊──等一下等一下。」
学姐朝打算离去的我们跑来,横挡住我们的去路。
她的眼神锐利而饑渴,令人不寒而慄,手上则握着比刀剑还要锋利的笔。
「欸,知道吗?你们民俗学研究社是大家议论纷纷的对象喔,已经列为学校七怪谈之一了!」
「啊?七怪谈?」
我下意识地回话,馨敲我的头说:「不要理她,不要看她。」
「这可是现在超热门的话题,二年级排名第一的帅哥和秀才美少年还有美少女,居然整天窝在旧馆的美术教材室。无论谁来看都会觉得诡异吧!会很好奇吧~」
「……」
「是说,你们社团活动时到底都在干嘛呀?就连这一点都没人搞得清楚。」
我们惊恐地绷紧肩膀说着「这、这个嘛」,眼神明显开始游移。
田口学姐自然不会看漏我们的反应,在笔记本上不知写了些什么。
「没、没什么大不了的啦。就如同社团名称,调查一些日本民间传统文化,将资料整理成报告这类非常无趣呆板的社团活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