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年前──
妖怪们比现今更加遭到唾弃、嫌恶,没有一个能够像现代这样安心生活的规範,人类及妖怪间的关係十分混沌。
为了这些颠沛流离的妖怪们,挺身而出想要打造一个能让妖怪安居乐业的场所的,正是名为酒吞童子的鬼。
他利用只有大妖怪才能製造的专属结界空间「狭间」,在现世的裂缝建筑了一个小小的妖怪国度。
现在一般认为,这就是现代大妖怪建构的派系组织的原型。并且,目前残留在世界上的狭间,是採用原本酒吞童子设计出来的结界术所製成的。
或许大家会想……明明就有称为隐世、规模更大、专属于妖怪的世界,现世的妖怪们只要搬去那里不就得了吗?
但当时有些有心人士,利用政治手段封锁了能够穿越到隐世的方法,让事情变得相当困难。
对于遭到各方排斥的妖怪们来说,酒吞童子创建的国度代表着一个希望吧?
他们尊崇在狭间建立王国的酒吞童子为王,并认定张开双臂欢迎孤零零的妖怪,真心关爱他们的茨木童子为女王。
相信那个指引、那个存在、那个力量──
○
「馨,你醒了吗?」
「……真纪?」
星期天下午。
梅雨将至,潮湿的风吹拂,病房中的窗帘随风摇曳着。
馨原本昏昏沉沉地躺在床上,没过多久就「……嗯」地应声。
他似乎想起昨天晚上的事情,瞄了一眼受伤的肩头。
「大凶那张签,只有脚底受伤似乎还不够耶,感觉这次才是来真的。」
「不过家里还没有遇上火灾……嗯?不,现在家里火海烧得可旺了,难道是指那个?」
「我可以笑出来吗?不过你能讲这么多话,看来没事了。要吃苹果吗?」
「……嗯。」
馨坦率地点点头。要是平常,他肯定会装模作样地吐个嘈。
我坐在床前的摺叠椅上,削苹果皮,切片……
「啊,你这家伙!居然先偷吃!」
「我只是试吃一片啦。如果很酸你就不想吃了吧?」
「……很酸吗?」
「不会,这可是由理带来的高级苹果,滋味香甜又浓厚。」
「你这个人,明明晓得还偷吃的吧?我也要吃。」
「……好。」
因此我这个鬼妻拿着切好的苹果,在伤患馨眼前晃来晃去,坏心地捉弄他,就在这个时刻:
「馨。」
馨的爸爸出现在病房门口,吓了我们一大跳。
他从何时开始就站在那里了?
我太过惊讶,不小心鬆手让苹果切片掉到馨的嘴巴上面。馨的爸爸瞄了我一眼,紧皱眉头,脸上丝毫没有笑容。他还是那么拘谨严肃的人呢。
肯定是浅草地下街联络他的吧?
这间医院和浅草地下街有关连,馨的病房也由于「某种特殊理由」是单人房。
「老爸……」
馨显得有些尴尬,慢慢起身。
我伸手扶着他,但他起身时似乎肩膀的伤口还是有些发疼,紧紧闭上单只眼睛,露出正忍着痛的表情。
他爸爸见状,似乎有满腹疑问想要问他。
「你……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
「不肯说吗?你也,总是这样哪。」
馨的爸爸凝视着馨,平静地说。
「有奇怪的家伙打电话给我,说你受伤住院。你该不会在外面交到坏朋友了吧?」
「我的伤势没有很严重,只要康复就可以正常上下学。我没有想要麻烦你,而且……浅草地下街那些人并不是奇怪的家伙。」
馨语气淡然而有力地断然说道。
像是在否定些什么,想要抗拒对方进一步的干预和探索。
馨的爸爸将视线从他身上稍微移开,默不作声。以结果来说,他抛给馨的问题被闪开了,但馨也不可能真的回答他。
只是,出乎意料地,馨他爸爸突然开始讲起以前的事。
「那是在你十岁的时候吧?以前你也曾经受过这种重伤,那时你坚持自己是从游乐设施摔下来,但那伤口怎么看都不太像,明显是遭到他人所伤,身上有许多撕裂伤……但你为了掩护什么,为了继续保守某个秘密,不肯透露详细情况。」
「……」
「不只这样。至今有好几次,我都觉得你身上有些不寻常之处。简直像是,存在着某些只有你才看得见,只有你才能明白的东西,我会觉得……」
馨的爸爸握紧拳头。
他正在犹豫是否该继续讲下去。
「觉得我很恐怖吗……老爸。」
但馨从很早以前,就已经明了那句话的后半了。
那是存在于父子之间,太过悲伤的一句话。
馨的爸爸皱起眉头,脸色依然沉重,但又突然感到有些愚蠢似地,乾笑了几声。
「但是,你不会受伤吗……馨。你究竟是像谁咧?你实在太坚强了。」
「……」
馨就如往常一般,什么都没有回答。
我望着这一幕,心里感到有些难受。
「馨,这种时候还讲这种话,你可能会觉得我这个爸爸太过冷血,但我已经决定要和你妈妈离婚了。我确定九月时要调职,我想借着这个契机,再次提出这件事。」
「这样呀,我也觉得这样满好的。」
「呵,是吧。我会离开那个家,那你呢?你妈似乎相当累,她说想要先回九州老家。你要跟谁……不,你应该不想跟着任何一边吧?总之,监护权应该会在我这里,那么……我换个方式问,你想要待在『哪里』?」
「我想要在这里。」
只有面对这个问题时,馨毫无迷惘地清楚道出自己的愿望。
「我绝对不想离开浅草。浅草有我重要的……想要在一起的伙伴。老爸,即使你和妈妈决定要离开这里,只有我一人,我也要留下来。我喜欢这里。」
「……这样子呀。你第一次告诉我的愿望居然是这个,该怎么说呢……原来你也有能让你说出这些话的重要场所了。不在家里,而在外头。」
馨的爸爸这一瞬间,像个关爱孩子的爸爸般,露出终于放下心的表情。
但他的眼神塞满了各式情感,十分複杂。
他看了我一眼,又缓缓点头。
「你不需要受到像我们两个这种糟糕爸妈的牵制。我会在能力範围内尽量实现你的期望。如果你想住学校宿舍也可以,想要一个人住外面也没问题。直到大学毕业为止的学费和生活费,你都不需要担心。当然,如果你想要来找我或是你妈妈,我们随时都欢迎你。」
「……啊,好。」
「你和我们不同,非常沉着……我想应该不会有问题的,即使将来,一直。」
「……」
那发言像是十分了解馨的事还有他的期盼,简直像旁观者ㄧ般。
以父子来说,是一段极有距离感的对话。但对馨来说,这应该能令他放下心中大石,也是一种解脱吧?
「爸爸,谢谢你。这是我需要的。」
「……」
爸爸。
馨不是唤他老爸,而是像小时候那样叫他「爸爸」。
听到这个称呼,馨的爸爸眉毛挑动了一下,不过需要处理的事情已经结束,他还是立刻打算离开病房。
「等等……」
我不假思索地从摺叠椅上站起身,叫住馨的爸爸。馨的爸爸回过头问我:「什么事?」
面对妖怪时那么威风凛凛的我,在馨他爸爸面前却不禁有些紧张,下意识地握紧裙摆。
「那个……我有事想问你。」
「喂、喂、真纪……?」
「馨的确是一点都不可爱,讲话带刺,又爱耍酷,老是板着一张臭脸……或许从叔叔你眼中看来,他非常独立而沉着,但那只是……他习惯不去表达自己的情感罢了。」
对于我冲动的发言,馨愣在原地。
可是我就是想要告诉他爸爸,事情并不是他想的那样。
「但馨他并非不会受伤,其实他比任何人都来得敏感,外表看起来能干,其实却相当笨拙,比谁都害怕寂寞。他无法说出『任何话』,一定是因为害怕……他怕得要命,怕他渴望家人关爱却会遭到拒绝。但实际上,他明明比谁都渴望爸妈的爱……」
「……」
这是无论我怎么努力都无法给予他的。
「你们要丢下这样的馨自己一走了之吗?擅自断定说什么因为他很沉着能干,反正不需要自己照顾,这种对自己相当方便的话……根本没有真正想要去靠近他,去了解他,去接受他。」
「……真纪。」
天哪,我已经语无伦次,凈讲一些乱七八糟的话。
我明明知道这种事情只是强人所难……
因为我们绝对不会透露只字片语的,上辈子的事,无论如何我们都无法讲出口的吧。
但是……即使如此,我们仍旧渴望温暖的关怀。
我认为馨一定是渴望的。
他之所以会害怕和爸妈牵连太深,一直以来都漠然以对,是因为从上辈子的创伤经验中,他认为反正爸妈都不可能接受自己,而率先放弃了。
这或许期望太高,但如果有人愿意跨越这道鸿沟,真心对他付出关爱……
「不过,对馨来说……茨木,有你在不是吗?」
「……」
「我先走啰。」
即使如此,馨的爸爸还是走了。他踏出这间病房,离开了。
是我的存在促使他离开的。
他应该不至于不再来看受伤的馨吧?
当然,这段时间馨的爸爸还会来这里吧,虽然决定要离婚,也并非立刻就要搬离那个家。
但是,不晓得为什么,这个瞬间我顿悟到,这个家有什么东西已然画上句点。
「……真纪。」
「抱歉,馨,我是不是太多话了……?」
我是不是不应该将馨一直压抑着的,那个类似「任性」的部分,全盘托出呢?
刚刚的紧绷感一口气鬆懈,双脚顿时没了力气,我跌坐在摺叠椅上。
「不会……不会。」
馨频频摇头否认。
「真纪,谢谢你……我一直都很感谢你。」
「……馨。」
他强忍肩膀伤口的疼痛,伸出手臂触碰我的手,我用力回握那只手,顺势紧紧抱住馨。
馨沉默了一会儿后,开始慢慢吐露。
「我们家各分东西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罢了。这样就好了。比起那个勉强维持表面和平却早已貌合神离的『家庭形式』要来得好得多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