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里是,杯山西侧的崖顶。
——一旁,瀑布轰隆倾泻着。
「不要。我不要不要不要!」
太鼓震耳欲聋的声响,火炬上的熊熊烈焰。
笑脸。哭脸。愤怒的脸。
有好多人戴着跟天泣地藏相似神情的面具,缓缓排成一列。
在行列尾端,是一位双眼被蒙住、双手被绑起来的少女。
「我不想死,我不想死……」
少女浑身发抖,拚命大喊,双脚往左右张开,使劲踏着地面,但成年男人们依旧在她的腿绑上大块岩石……
在响彻云端的祈祷声中,少女连人带石地被推进瀑布底端的水潭。
「天日羽的守护神呀。请您纳她为妻吧。请平息您的怒气与悲伤。」
这是……活人献祭。
脑海中闪动的画面,应该就是白天去过的「穗使瀑布」。
如果这是菫婆婆的记忆,那她在遥远的过往,曾经被迫成为天日羽的活祭品,被迫跳下那个瀑布自杀。
有声音。我听到她心底的叹息。
○
为什么是我?
为什么是我当活祭品?
原本应该是她当活祭品才对,但她跟我的未婚夫私奔了。
颱风接二连三地袭击天日羽,村里长老认为是「月人大人哭泣所致」。
从月亮降临我们村落的守护神。
既然那位神明独自一人很是寂寞,我们就献上女子给他做妻子,止住从杯中满溢而出的泪水吧。
村人想起几乎要遗忘的月人信仰,决定要献出活祭品。
活祭品必须是年轻貌美的姑娘,或是身份崇高的女子。
全村最美的女孩明明是她。但下一个候补人选,就是长老家的女儿,正好适龄的我。
我以出嫁的名义,被当作活祭品献给天日羽的守护神。
水底好暗。
冰冷的泡沫和瀑布的水流不停拍打我的身躯,我一路往下沉。
好难受。没办法呼吸了。
我好恨。我恨,恨所有人。
还来。还我。把我的人生还来。
在我勉强以憎恨维繫几乎要消失的意识时,水底发出球形的黄色光芒。
我应该要继续往下坠落的,不过……
不知道为什么,从那球形黄光中伸出了一只手,一把拉住我。
我原本以为自己会被拖进去,却似乎反被往上拉了起来。
「……」
只听见水珠滴答滴答滴落的声响。
拉我上来的,是一位沉默的青年。
他有一头不曾在这附近见过的浅金色头髮,双眼上蒙着布。
身穿图案奇特的和服。看着他神秘的外貌,我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咦?我还活着?
「你是谁?是你救了我吗?」
我环顾四周,刚刚还在这儿的村人眼下一个都不剩,只有三座风车耸立的古老神社、立着成排石像的参道,还有背后高挂的巨大满月。
这里到底是……
『我的名字是月人。这里是代替月亮的故乡,「月代乡」。』
那位青年的声音在脑海中响起。
他不开口说话,但似乎能够直接传达想法。
这就是我跟村庄的守护神——月人大人的相遇。
「月人大人,你真的是从月亮来的吗?」
『嗯,没错。很久以前,乘着云船过来的。』
他说这个月代乡,是模仿月人大人的故乡做出来的结界。
云船已经损坏不能飞了,现在则用来维持这个月代乡的运作。月人大人这么说明。
神社后方高耸的三座风车,也是用月亮的技术製作出的云船遗迹。
人类没办法进入这个场域,月人大人也同样不会去下界。
过去也曾有许多女孩子因月人信仰而被迫跳下瀑布,但能被月人大人拉起来的,就只有我一个。
原因是我从小就拥有「看见」非人存在的力量。
他将惨遭抛弃的我带到「月代乡」,让我留在身旁当他的妻子。
下界的人类称呼月人大人的妻子为「天女」,伴随月人信仰悄悄奉祀着。
在隔绝于无常尘世之外的这个世界里,悠缓光阴之流中,我跟月人大人孕育着静谧的爱情。
遭受背叛的哀愁,面临死亡所感受到的恐惧及痛苦,一点一滴地治癒。
『这件羽衣是用云船残留下来的素材製作的,能够操纵风,也能在空中翱翔。』
有一天,月人大人送了我一件闪着缤纷彩云光辉的美丽羽衣。
他大概是看我一直待在这儿,怕我无聊吧。
嘴巴动也不动,双眼也用布蒙着,但月人大人对我总是温柔又体贴。
『只要有这件羽衣,就能穿梭那一侧和这一侧的世界,但绝不能回去人间界。这件羽衣会摄人心魂,要是羽衣被抢走,或者是丢失,你就回不来月代乡了。』
然而,我将月人大人的警告抛诸脑后,突然想起自己的母亲。
我心里盘算,只要有这件羽衣,或许就能去见母亲一面。
当时母亲到最后都反对我成为活祭品,哭得肝肠寸断。好想跟她报声平安,说一句我现在过得很好……
我凭藉羽衣的力量,乘着风在空中飞翔,越过杯山山麓的河流,飘然回到人间界。
不过,村落已经完全变了一个样貌。
在我不知道的时候,时光已经流逝了超过两百年。
我简直就像是从龙宫回到陆地的浦岛太郎。
自己的父母已经不在世上,认识的人一个都寻不着,只有这个村里的天泣地藏依然没有改变。我无计可施了。
够了,回去月人大人身边吧。
我决定后,便回到杯山与村子交界的那条河流。但或许是久未踏足人间界,消耗了过多精力,抑或是晒了太久夏季的阳光……
我的意识逐渐朦胧,倒在地上晕了过去。
「——你没事吧?」
有声音。水流进口中的冰凉感,让我跳了起来。
在我的周遭,围绕着没见过的村人们。
你叫什么名字?从哪里来的?怎么会倒在这种地方呢?
「啊……啊,啊……我、我……」
面对那些人类的疑问,我连句话都讲不完整。
因为与月人大人相处的漫长岁月中,就算不开口也能沟通彼此的心意。
然后,我才终于发现。
在我昏倒的期间,羽衣不见了。
这意味着我再也没办法回到月人大人的身边。
一定是有某个人类受羽衣诱惑,把它抢走了。
我失去容身之处,由这一带的地主朝仓家僱用我为包食宿的佣人。朝仓家也是那个长老家的直系子孙。
这一家的长男朝仓清嗣,是最早发现我的人。
我结结巴巴地拚命说出,我的羽衣不见了。结果只有那个人认真地听进去了,向我保证一定会帮我找出来,然而……
从某一天起,他就像在隐瞒什么似地躲避我。
关于羽衣,他肯定知道什么,错不了。
如果你知道羽衣在哪里,拜託。
拜託。我求你。
把羽衣还我。
○
倏地,意识回到现实。
我眨了眨眼睛,甩了甩头,让大脑习惯现实世界。
馨也再次阖上双眼,先长长地深呼吸,才又睁开眼。
「我大概了解情况了。」
「嗯。」
菫婆婆的悲伤和寂寞,鲜明地传达过来。
爱上拯救自己性命的对象,并与其结为夫妻。那段过程跟境遇,和往昔的茨木童子有几分相像。
「得找出羽衣……」
「嗯,当然。」
菫婆婆坐在中庭的椅子上,驼着背又沉入梦乡。
馨抱起菫婆婆,从敞开的檐廊进入别馆。
再让她横躺在床上,神情忧伤地低头望着她。
「如果外公真的知道羽衣的下落,那线索或许就在这个家里。我们要把它找出来,一定要找回羽衣还给菫婆婆。那是……我作为朝仓家后代的责任。」
那不是出于馨是酒吞童子转世的缘故。
而是以继承朝仓家血脉的一个人类,天酒馨的身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