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进入第三周,残暑的威力总算逐渐减弱,我和总编正要前往一栋位在海滨的住家。我们已学到教训,每当访谈延长,过傍晚才踏上归途,背后袭来的海风意外地会冻得全身发冷。这是第五次,也预定是最后一次访问。
总编园田瑛子捲起开襟薄衫塞进大托特包,问道:
「欸,你有没有带预备的录音笔?我可不想像上次那样,录到一半档案储存空间不够。」我们集团的宣传杂誌《蓝天》,编辑部有三名正式员工和一名准员工,及一名打工人员,是个小家庭。办公室栖身在悄然蹲踞于高层科技大楼的总公司后方、三层别馆的三楼。
这里别有一番天地,同时是座孤岛,流放者的孤岛。
与菜穗子婚后十年,意即成为今多财团基层员工十年以上,我仍无法掌握这个庞大集团企业的全貌。岳父继承其父的小型栈板运输公司,在一代之间便打造成如此巨大而複杂的企业体。现今「本家」仍是物流公司,但只是大树的树榦部分,枝叶则遍布五花八门的旗下公司。
一直以来,岳父似乎颇担忧任职複合企业的庞大员工,会处于同床异梦的状态,也就是沟通不足。于是十几年前,他想到可发行一份全集团流通的综合性社内报,这便是《蓝天》创刊的契机。因此,发行人即为今多嘉亲。
创刊至今的总编园田瑛子,是会长亲自拔擢的人才。大学毕业后,她应届进入今多财团,历任各部门行政人员,也曾外派旗下公司,经验非常丰富,是所谓的职场大姐头。而这样的她,究竟是职场生涯中的哪一段受到会长青睐,我并不清楚。
「我待过总公司的社内报编辑部,大概是那时候写的文章合会长的胃口吧。」
本人这么说,实际上或许也没有更多的理由。只是,她的待遇有许多神秘之处,所以园田瑛子是会长情妇(或前任情妇)的传闻根深柢固。至于传言的真伪,还没有哪个胆大包天的家伙,敢来询问园田瑛子称为「会长驸马爷」的我。即使真的有人问起,我也不知究竟,不过菜穗子倒是一笑置之。
「园田小姐的类型,和今多夫人还有我妈差太多。」
这话出自今多嘉亲情妇之女的菜穗子,我完全相信。而菜穗子提及「今多夫人」——生父的正室,她年纪相差甚远的两名哥哥的母亲、现已过世的女士时,与园田瑛子苦笑着说「我才不是会长的情妇」的眼神,惊人得相似,更加强可信度。
总之,集团广报室便是这样一个地方。不论在任何意义上,分发到此的都是被调离前线的人,也就是流放者。唯一的差别,只在于是菜鸟或老鸟,及被流放的时期与理由。
园田瑛子是这座荒岛的岛主。她镇坐在人事异动必然频繁的广报室,接纳许多流放者,又目送他们离去。其中最棘手的非我莫属,但她高明地差遣这样的我,偶尔调侃我是「会长的乘龙快婿」、「今多家的小伙计」,释放我和周遭同事累积的压力,无微不至。她是个聪明人,如果当面表示「其实我有点尊敬你」,不晓得她会露出怎样的表情?
换句话说,我对身为总编的园田瑛子毫无不满,只是对她机器白痴的一面有些莫可奈何。
「上次录音笔会停止,不是容量不够,而是没电。」
况且不必特意吩咐,我也总是随身携带备用的录音机器。除了第二支录音笔,还有旧型的卡式录音机。后者纯粹是我的嗜好。
「总编的录音笔我刚换电池,也测试过,没问题。」
在电脑荧幕上检查排版的野本弟回头道。野本弟是约半年前来打工的大学生,主修国际经济,二十岁。他做事勤快机灵,外貌清爽时髦,进公司第三天就获得「牛郎小弟」的绰号。本人毫不介意,还透露真的想兼差当牛郎,可惜面试时被刷掉。
「你碰过我的录音笔?讨厌,该不会把档案都删光光吧?」
「我没删,还帮忙备份哩。」
就算总编搞错资料夹,覆盖掉档案也不必担心——野本弟没说出口,而是对我使个眼色。我用朝向他的半边脸,回以一笑。
园田总编往托特包一阵摸索,取出录音笔按来按去,想验证野本弟的话。
「那个老先生,话匣子一开就关不起来。」
「今天是最后一次了。」我应道。
「所有的录音档都备份了吗?那能不能把上次的访问打成逐字稿?」
「我来做行吗?会不会被井手先生骂?」
井手正男也是同事之一。除了园田瑛子,他是《蓝天》编辑部史上第一个出身今多财团本家的员工。
「井手先生讨厌我。」
野本弟搔着头。他没染髮,但时髦有型。第一次面试后,园田总编咕哝「那颗走样的杰尼斯头不能想想办法吗」,不过似乎还没出言矫正。其实园田总编挺中意他的髮型吧。
「放心,井手先生讨厌的不只你一个。」
「这样说好吗?」
「他又不在,有什么关係?虽然会长的驸马爷可能会去秘书室告状。」
「总编,不要脚痛就乱迁怒。」我傻笑着回道。
就任《蓝天》总编时,制服不必说,园田瑛子也和职业妇女风的套装与包鞋断绝关係,不论春夏秋冬皆以五彩缤纷的民俗风宽鬆裤装现身。
不过,她称为「那个老先生」的採访对象——直到去年春天仍是今多财团常务董事的森信宏,在第一次访问时对她的穿着十分不满。无可奈何,唯独在专访他当天,园田瑛子会从衣柜深处挖出套装,蹬上「参加葬礼用」的黑包鞋。那双六寸高的包鞋,对习惯率性打扮的她的脚,形同狩猎女巫的拷问刑具,所以她的心情才会这么糟。
「今天真的是最后一次吧?」总编噘嘴瞪着我,「那个老先生要是还没讲够,我可要哀号了。」
「访谈说好总共五次,今天就会结束。」
「间野小姐会整理成文字稿吧?」野本弟转过椅子面向我们,「她已準备好要当总编的幽灵写手,正跃跃欲试。」
间野京子是编辑部的第四名成员。
「间野小姐真的很有文采。她说在之前的店里工作时,不管是发给客人的传单,或发表在网站的文章,全出自她的手笔。」
连悠閑的集团宣传杂誌,也不可避免地受近年的经济危机浪潮波及。目前包括员工、准员工四名,加上一名打工人员的编製,是历来规模最小。更别提井手完全派不上用场。
另一方面,间野京子如同本人所言,妙笔生花,十分能干。她和虽然是打工人员,却是宝贵战力的野本弟也相处融洽。大概是刚满三十岁,在编辑部内与野本弟年龄最为相近吧。
「你啊,不要让我提醒那么多次。」
园田总编兇狠地眯起眼,训斥野本弟。她配合套装化较浓的妆,一眯起双眸,眼影就闪闪发亮。
「不能说『店里』,至少要说『前职场』,不然又会触怒井手先生。」
「你不是说他不在就没关係?」
「本人不在时可以说的,只有坏话。像这种小细节,就得趁本人不在时确实养成习惯。」间野京子的前一个职场,是岳父收购併纳入旗下的高级美容沙龙。岳父从不做没意义的事,那是着名的舞台剧女星御用沙龙,不进行任何宣传或广告,也不接生客。虽然贵得离谱,但效果一流,这一点菜穗子能打包票。
间野京子是优秀的美容师,这也是菜穗子挂保证的。然而,由于家庭因素,间野无法继续从事需要配合顾客,上班时间不规则的工作。一般情况下,美容师会辞职离开,但菜穗子十分欣赏间野的技术和开朗的性格,于是用一句「父亲,我有个请求」,推荐她进入上下班时间固定且周休二日的《蓝天》编辑部,直到能复归原先的职场。
我的妻子杉村菜穗子与今多财团在任何形式上都毫无瓜葛,更不曾干涉人事,间野京子是例外中的例外。岳父为爱女破格的行动感到惊讶,并开心不已。仔细想想,即使一次也好,岳父或许一直在期待菜穗子提出任性的要求。
再怎么疼女儿,今多嘉亲毕竟是今多嘉亲。岳父没告诉菜穗子,私下派人调査间野京子的风评与工作能力。在这种时候活动(暗中活跃)的,是真正意义上直属会长的秘书室职员。接到他们的报告,岳父相当满意,毫不犹豫地将间野京子挖角到《蓝天》——过程就是如此。
对于此类人事安排,园田总编无动于衷。她早扛着一个杉村三郎,也就是我这个麻烦,如今根本雷打不惊。她仅仅行个礼,表示一切遵照会长指示。
间野京子开朗随和,热心工作,还意外具备过人的文采。透过调查,岳父应该了若指掌,我们也很快就发现她的优点,没有任何问题。
只是一碰上井手正男,便会产生一些不协调音,然后看似粗枝大叶,其实神经纤细的总编就得在背后煞费苦心。
「我觉得井手先生很幼稚。」
野本弟不满地嘀咕,扯弄右耳垂。上头开着三个耳洞,当然,在编辑部出勤时,上头只有洞。
「不然你们想想,他几岁啦?」
「四十七岁。」总编回答。
「跟我爸只差一岁,真的不该再像小学模範生般装腔作势。」
总编瞟他一眼。「牛郎小弟,你就期待四十七岁到来那天吧。我一定会搭乘时光机,去瞧瞧你是不是变成会对部下装腔作势的上班族。」
※
上午十一点,园田总编和我从东京车站搭乘特急列车。
「在我小时候,那个地方是很适合去过夜,然后享受海水浴的度假胜地。」
这话也听过五遍了。
「我还是没办法理解,森先生绝不会安于隐居在海滨别墅啊。他浑身散发着第一线商业战士的气息。」
「所以意见才会那么多。」
「对吧?那他怎么不住都心,在集团旗下公司当监事之类的?」
外表大剌剌,其实内心纤细的园田瑛子,有着意外的死角。从大型都市银行被挖角过来,一路在今多财团的财务圈奋斗的森常务董事,确实不是会因年届七十就隐居的人。他会辞退所有职务,搬到房总半岛海边的「海星房总别墅区」,并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罹患失智症的夫人。总编没发现这一点,应该是夫人始终没现身,加上一些误会。总编认为「夫人」心高气傲,瞧不起没出路的集团宣传杂誌编辑部员工,觉得没必要出来打招呼。明明没有任何根据,总编却一心如此认定,恐怕流放者荒岛的岛主还是有其积郁与自卑吧。就是这样的心态造成死角。
进行採访前,岳父曾向我提起森夫人的病情,并警告我,除非森先生主动谈及,否则绝不能触碰此一话题。
不过,採访将于今天结束。为防日后总编毫无预警地得知森夫妇的抗病内幕,陷入深深的自我厌恶,我判断现下是个好时机,于是在谈话间告知。
总编拿着瓶装绿茶,沉默半晌,问道:「那一带有不错的医院吗?」
「有专门的看护机构。如果真的不行,森先生打算让夫人搬进去。」
「这样啊……」
总编又沉默片刻,露出小学生般的好胜表情说:
「可是,森先生还是太罗嗦。」
在目的地车站的月台下车后,我们感受着海风,前往邻近车站大楼旁的家庭餐厅。用完午饭,在下午一点整按森邸的门铃,是每回的固定步骤。住在家里的女佣会出来应门,带我们到能够俯瞰外房海景的客厅,以进行访谈。
到了三点,稍稍休息,女佣会送来茶点,约三十分钟后继续访谈,结束时往往超过六点。以社内报而言,这是过长的访谈,之所以会演变至此,是结合回忆录出版企画的缘故。不过,这个企画会不会实现,尚未定案。森先生希望读过访谈的文字稿,确认无愧于他的生涯再做定夺。
森信宏与短小精悍的岳父完全相反,身材高大,年轻时想必有美男子之称。他的五官立体,彷彿有日耳曼人的基因,皮肤白皙,眼珠颜色很淡。虽然是这场访谈中不能提起的话题,但据说他曾是财金界屈指可数的花花公子。
寒暄致意后,森先生一如往常,俐落地接受访谈。他穿着麻质衬衫,外罩夹克,由于打高尔夫球,皮肤晒得黝黑。只要他有意,想必依旧能大享艳福。
最后一次访谈,森先生从任职今多财团财务总监讲起,偶尔会针对今多嘉亲提出尖锐到令人吃惊的批判,总编频频瞟向我,我不禁感到好笑。失败就是失败,善政就是善政,对目前还不能下定论的事挑明这么说,听着反倒痛快,岳父一定也会同意。
休息结束,后半场是概括性的总结,森先生间或谈及人生观,即使话题转移到家庭或夫人也不奇怪,我不由得有些紧张。不过,对我们的「金库守护神」清晰的头脑与流畅的口才而言,这只是杞人忧天。
「嗯,大概就这样吧。」
森先生在扶手椅上重新坐好,跷起脚说。客厅的双开落地窗外,是一片大海绝景,水平线留下一条暗红色,逐渐转为日暮。
「看过你们整理出来的文字稿,我会注明需要修改的地方。我的记忆应该也有模糊不清的部分吧。」
「再麻烦森先生。」我们一同低头行礼。
森先生一笑,「很累吧?我可是累坏了。」
「感谢您每次都拨出这么长的时间接受专访。」
「哪里,我现在很閑,拨空倒是没问题。只是活到这把岁数,回忆过往就变得十分辛苦。连打算掩盖的事情都会一併想起,得一一盖回去才行。」
他唤来女佣再倒一杯咖啡,劝道:「你们也喝点热的再走。每次都没能招待什么,实在抱歉。」
「没那回事。」
森先生似乎维持相同的姿势,切换了模式。
「杉村。」
「是的。」
「菜穗子小姐过得如何?」
他的目光顿时柔和许多。
「托您的福,她一切安好。」
「那就好。菜穗子小姐还没结婚时,我在内子的活动上见过她。」
自称改变,用词也换成敬语,表示他不是在与前部下交谈,而是把我视为今多家的一员吧。识时务的总编,优雅从容地收拾着录音器材和笔记。
「内子以前满广泛地从事志工活动。」
他说菜穗子帮忙过几次。
「好像是帮忙录製有声图书,提供给视障者的团体吧。」
「菜穗子在图书馆担任念童书的志工。她从单身时代就一直从事志工活动。」
「啊,那应该是内子看中她的经验,拜託她的吧。」
女佣端来咖啡,总编帮忙她摆放。
「内子人面挺广,也相当会使唤人,可能给菜穗子小姐添不少麻烦。不过,菜穗子小姐真的是很棒的女性,我十分敬佩她。唯独那个时候,我由衷羡慕会长。」
「您过奖了。」
「内子也说,如果我们有儿子,便能央求会长把菜穗子小姐嫁来我们家。岂料过没多久,菜穗子小姐就被你抢走。」
他不等我搭腔,笑着继续道:「实在是意外的伏兵哪。可是,与其随便跟集团里的家伙联姻,跟你这种自由的男人结婚,菜穗子小姐会比较幸福。我也……是啊,活到这把岁数,渐渐摆脱一点庸俗之气,才会这么想吧。」
总编端庄微笑,我也维持同样的表情。
「你应该也碰上不少劳心伤神的事,」森先生注视着我的双眼,「不过,请务必守护菜穗子小
姐的幸福。身为一个男人,比起其他任何事,最重要的是要让自己选择的终生伴侣得到幸福。」
我再度低头行礼,「您的教诲我会谨记在心。」
不同于过去的四次访谈,森先生送我们到玄关。女佣则先去打开前院的门。
「最后才这么说,可能会像是辩解,不过内子一次也没出来打招呼,真是抱歉。」
森先生想必早看準此一时机,语气相当自然。
「杉村应该听说了吧?内子的状况不怎么理想。」
我暧昧地点点头,总编露出「这是在讲什么?」的表情。幸好我在去程的特急列车上知会过她。
「是失智症。」森先生告诉总编。「原以为能一起在这个家住一年,但似乎还是没办法。我过得很辛苦,内子恐怕更难受。不,医师说本人已无法认知到这些,可是我心里明白,以前的内子被关在现下的内子体内,生气地哭喊着不要看她这副模样。」
女佣在门旁等候,强烈的海风掀起围裙裙摆。
「这么说像在自夸,不过以前的她是才色兼备的好女人。即使变成老太婆,一样是好女人,不输给菜穗子小姐的好女人。」
森先生拍拍我的肩膀。
「我多话了。不过,你们平常都不叫计程车吗?」
总编倏然回神般,站直应道:「是的,附近就有公车站牌。」
「是名为『海风线』的黄色公车吗?」
那是会行经「海星房总别墅区」的公车,约莫一小时一班,去程时间不合,只好坐计程车,不过我们研究时刻表,发现回程恰巧有班次,方便搭乘。《蓝天》编辑部也不例外,处于财政紧缩的状况,能省则省。公车十分乾净,又没什么乘客,坐起来挺舒适,而且时间上能衔接回程的特急列车。
「本地的开发公司买下那家客运,收编为子公司。这是考虑到退休想在别墅区定居的老夫妇,可能无法自行开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