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灯光颜色真讨厌。」我身后的老人低喃。「各位的脸色都像患有黄疸。」
那干嘛不开车内灯?我们的总编没反驳,也不回头,只用力抱住膝盖。她的模式也切换了。
「这间叫三晃化学的公司,业绩绝不算差。不过,由于是家族企业,为了争夺经营权起内鬨,甚至引发杀伤案件,营运每况愈下……」
老人的语气十分不甘心,彷彿在谈论自己的公司。
「看到歇业后,任凭设备与建筑物日晒雨淋,表示纷争并未解决吧。但考虑到安全,还是该换成较明亮的灯。」
请问——白上衣女孩小声开口:
「手能放下吗?开始发麻了。」
我转身望向站在驾驶座旁的老人,发现枪口近得令人心惊。
「够了吧?至少让女士们恢複轻鬆的姿势……」
我说到一半,老人便举着枪,另一手从斜背包里取出某样东西。
那是卷白色胶带。是绝缘胶带吗?看起来已用掉一半,明显小一圈。
「小姐,你叫什么名字?」
即使在昏黄的光线中,也看得出女孩瞪大眼。那双眼睛非常清澈漂亮。
「我姓前野。」
「那么,前野小姐,请用胶带把大伙的手脚一圏圈捆起来。」老人吩咐完,噗哧一笑。「说得有点幼稚,不过你明白我的意思吧?」
「——我懂。」前野接过胶带。
「各位,我要看到你们的双手双脚併拢在前。你叫什么名字?」
老人问跪坐的青年。他的黄T恤底下,套着破旧的牛仔裤。
「咦,我吗?」
「请告诉我你的名字。」
「我叫坂本。」
「坂本先生,请抱膝坐着。前野小姐,以坂本先生为首,依序捆住他们的手脚。不用急,慢慢来。」
好的,前野点点头。她指甲剪得很短,费一番工夫才找到胶带头。
「椎间盘突出先生,方便请教你的姓名吗?」
坐在中央阶梯的马球衫大汉瞪着老人道:
「——不行。」
以为他好强,其实很窝囊;以为他懦弱,却又闹彆扭。
「伤脑筋,那就得一直称呼你『椎间盘突出先生』。」
「问别人名字前,先报上自己的名字是常识吧?」
「啊,也对。」老人沉稳地点点头。「失礼了,我是佐藤一郎(注:「佐藤」和「一郎」皆属于日本的菜场姓氏与名字,一听就像假名。之后马球衫男人回答「田中」,也是极普遍的姓氏】。」
没人发笑。马球衫男人哼一声,回道:
「那我叫田中一郎。」
「好的。接着轮到你,请告诉我你的名字。」
老人询问总编,但她没有答覆。只见她低着头,坐在斜后方的我看不清她的脸颊或眼睛。
「——园田。」
倘若园田总编平常的音量相当于一百瓦特的电灯,此刻仅仅比得上窗外昏黄的灯泡。
「别人通常都怎么称呼你?」
总编又不吭声,我代她答道:「大多称呼她为『总编』。」
「我也这样称呼吧。」
好吗?老人微微一笑。
「『总编』,听起来真不错。年轻时我也曾梦想在出版社工作,真羡慕。」
老人微微屈身,语气放得更柔,继续道。
「至今我仍十分憧憬出版人。跟着喊『总编』,我彷彿也成为编辑。」
园田总编低着头,不屑地轻吐一句:「又不是出版社。」
老人望向我,像在等待我的解释。
「我们不是出版社的员工,而是负责编辑物流公司的社内报。」
「哦,社内报。」
老人眨眨眼。总编总算抬起下巴,睨着老人说:
「是会长出于消遣办的、不痛不痒的社内报。连我的头衔都像笑话,是旁人背地里拿来笑我的哏,实际上根本是永无出路的小职员。」
老人望着我,「你也持相同意见吗?」
「不是百分之百同意,而且园田小姐是优秀的总编。」
「嗯、嗯,」老人点点头,枪口随之上下摇晃。
「顺序顚倒了,你叫什么名字?」
「杉村。」
「你是总编的直属部下吗?」
「我的头衔是副总编。」
「『副总编』是吧,」老人笑道:「听起来也颇帅气。」
「佐藤先生,我的全名是杉村三郎,有一个哥哥和一个姐姐。哥哥名叫一男。即使在我生长的年代,仍有为孩子取这么传统名字的父母。」
「有个政治家叫小泽一郎【注:小泽一郎(一九四二~),曾任民主党代表】,不过他大你好几个世代。虽然还是比我年轻。」
老人似乎挺愉快。
「别忘记铃木一朗【注:铃木一朗(一九七三~),日本棒球选手,目前活跃于美国职棒大联盟。名字「一朗」与「一郎」同音】啊。他可是世界的一朗,真的很棒。」
前野捆绑好马球衫男人田中一郎的手腕和脚踩,接着靠近总编。由于跪地移动,露出裤裙的膝头有些脏污。
「所以,即使你真的名叫佐藤一郎,我也不会惊讶。不过,我能称呼你『佐藤先生』吗?还是该喊你『佐藤大人』?」
我竭力嘲讽挥舞手枪、牵着我们鼻子走的老人,顿时心跳加速,感到一阵窝囊。实际说出口,一点都算不上机智的讽刺。
「直呼我的名字,或喊我『老先生』都行。啊,就叫我『老先生』吧。」
老人无动于衷,目光反倒变得更温和。
「把大家卷进这样的事,实在抱歉。不过,我不是为了发泄愤恨或不满,也不是自暴自弃。虽然迫田太太训了我一顿……」
前野拿胶带捆起我的手腕和脚踝。她缠得很松,但胶带太厚,黏着力强,意外地难以自由活动。从这样的细节,也能看出老人并非毫无计画。
「自我介绍结束,在引发周围騒动前,先说明一下。我把各位当成人质——当成盾牌,但我有明确的目的。」
「钱吗?」穿马球衫的田中一郎唾弃道:「该不会欠债?老先生,你想要多少?」
老人立即反问:「田中先生,你想要多少?」
「咦?」田中疑惑地眨眼。
「就是钱啊。假如能获得一笔可自由使用的钱,你想要多少?」
「这是在干嘛?」
「我是认真的。你脑海最先浮现的金额是多少?」
田中没回答,似乎受到惊吓。于是,「老先生」转向坂本问道:
「你是学生吗?」
坂本不禁一愣,完成捆绑作业的前野回到他身旁。
「前野小姐怎么办?」坂本问。「她也要捆起手脚吧?」
前野一脸严肃,紧张地等待老人的指示。
「这样就行。请把胶带放在座位底下或随便哪里,反正不会再派上用场。」
「可是……」前野反倒不安起来。「只有我不用吗?」
「还要请你帮一些忙,并不困难,不必露出那种表情。」
前野望着坂本,抱住膝盖,缩起身体挨近他。
儘管坂本髮型像运动员般清爽,个子也颇高,但整体清瘦,称不上健壮。不过,看来他没那么懦弱,受到年轻女孩依靠,还无法鼓起男子气慨。他的眼神紧张。
「我本来是学生。」
「大学生?」
「到上个月为止,我退学了。」
「哦……?」老人似乎真的讶异。「努力念书,好不容易考上大学,却放弃了吗?哪所学校?」
「……不是有名的学校。老爷爷一定没听过,是三流以下的私立大学。」
「这样啊。你在大学念些什么?」
「我是理工系,但几乎没去上课。」
老人思索片刻,问道:「该不会是沉溺于麻将馆?」
「怎么可能,」坂本噗哧一笑,「那种理由太落伍啦。」
老人又是一阵惊讶,「现在的大学生都不打麻将吗?」
「不……也有人成天泡在麻将馆。但如今已不是老爷爷说的,不上课就去麻将馆混的时代。」
「那你没去上课,都在做什么?」
坂本嘴角的笑意消失,彷彿突然回到现实。不过,那并非我们成为人质的现实。他喃喃低语:
「真的想知道吗?」
「如果冒犯你,我道歉。」
「不,没关係。只是,不管父母或老师,都没这么直接问过我。」
「打算退学时,父母没问你理由吗?」
「不,他们问了很多,当然我也一一解释……可是他们一次也没问我,不上课都在干嘛……」
老人张大嘴巴,又「哦」一声。
「……我什么也没做。」坂本低喃。
总编抬起头,回望坂本。
「只是无所事事地睡觉,或在便利商店翻漫画杂誌、传简讯、玩电脑,所以……」
不知为何,他一脸尴尬地觑着身旁的前野,匆匆道:
「我没去上课,并不是有其他想做的事。」
「小鬼,那就叫跷课。」
田中语带责备。担任听众期间,他似乎恢複了精神。
「只是想偷懒打混,还需要思考怎么回答吗?」
「也是,对不起。」
总编像是觉得很滑稽,噗哧一笑。「对不起,居然笑了。可是,怎么会聊起这种话题?」
「啊,对耶。」
或许是忽然回到现实,坂本反射性地要把双手交握在后脑杓,才想起手腕被捆住。
「往后你有想做的事吗?说得夸张点,你的人生目标是什么?」
老人似乎不打算到此结束,以平淡温和的语气继续发问。
「附带一提,我认为想偷懒打混,也是不折不扣的目标。」
「不过,那样一来……」
「只要有足够生活的钱,就能随心所欲地游手好闲。假如是你,会需要多少?」老人说完,朝总编一笑。「谢谢你帮忙拉回正题。」
坂本又偷瞄前野,只见前野瞪圆双眼盯着老人,开口:「这要怎么估计?即使成天游手好闲,依玩乐的方式,所需的金额也不同吧。」
「那么,前野小姐,」老人反问:「若能拥有一笔可自由使用的钱,你想要多少?」
不必扣税喔——老人玩笑似地补充,眯起双眼。
「这样说或许很怪,可是我不怎么缺钱。我是独生子,而且父母身体健康,都还在工作。」坂本插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