警方先将我们四名人质聚集在对策总部,再以救护车送到市内医院。坂本想和前野搭同一辆车,但没能实现。我们分头移动,各别接受健康检査。
我的右肩不是骨折,也不是脱臼,而是挫伤。田中伤得最重,他真的患有椎间盘突出,必须住院几天接受治疗。
待在医院时,我们的家人纷纷赶来。在警员的会同下,我们在独立的病房里见到家人。
不出所料,我的妻子杉村菜穗子,在广报课的桥本陪同下前来。不过,进入病房的只有她一个人。
由于心脏肥大,菜穗子体弱多病,从小家人就担心她活不过二十岁。妻子能够平安度过怀孕和生产的难关,让我们拥有独生女桃子,也是拜先进医疗与幸运之赐。
无可取代的妻女,至今她们不知为我担心多少次。
妻子没有哭。她脸色苍白,像刚刚的前野那样颤抖着,像攻坚结束时前野对坂本做的那样,紧紧抓住我。「太好了,太好了……」她语带哭音,不停说着。半晌之间,我们的对话似乎害面无表情的警员颇为尴尬。
「桃子呢?」
「跟父亲一起待在家里。虽然没让她看新闻,但父亲好好向她解释过。」
交给岳父就能放心,何况有能干的女佣陪着。
「现在不能佔据你太多时间吧。」
「接下来大概要做笔录。」
「我的意思是,不管是你或一起历劫的大家,都得好好休息,摄取营养才行。」
「又不是被抓去当人质一整晚,不要紧。」
「可是,听说你肩膀受伤?」
「我也没想到会在公车里跌倒,果然上了年纪。」
妻子没责怪我。怎么总是被捲入危险案件?她没怪罪我,反倒像在责备自己。要比解读妻子细微的神色,我是箇中好手。
「不要露出那种表情。」
我挤出笑容,妻子也试着微笑,却滚落泪水。
「这次我没能陪着你。」
约两年前,一名在广报室打工的女孩遭到开除,与我们发生纠纷,闹得很僵。最后她闯进我家,抓住桃子当人质,关在厨房。当时,第一个碰到她的是妻子,我接到联络赶回家,不过,救出桃子与案件解决的瞬间,我和妻子在一起。
「光想像你也在公车上,我就吓得心脏快停止跳动。」
「如果在公车上的是父亲,你会觉得比较安心?」
没想到妻子会开这样的玩笑。
「不,最可靠的——」
「是远山小姐吧?」
妻子指的是今多会长的心腹秘书「冰山女王」,我和妻子忍不住笑出来。我边笑,脑中一隅现实地思考着。没错,或许只有远山小姐,能够对抗老人巧妙的话术。近似于〈判断有此必要的情况下)能对岳父的意见提出异议的,只有她而已。
我莫名将老人与岳父重叠在一起思考。他们有任何共通之处吗?
「当时园田小姐也在一起吧?」
「你见到总编了?」
「我没见到她,不过桥本派秘书室的人去陪她。」
园田总编的老家在北九州,据说年迈的母亲和兄嫂住在一起。就算搭飞机,也无法立刻赶抵。
「我回家拿换洗衣物,看来你得在医院过一晚。」
「你在家等我吧,可以回去时,我会打电话。」
我说完,这才想到:「之前你待在哪里?」
「在县警署的会议室等。其他人在被救出来前都身分不明,但由于园田小姐获得释放,马上知道你在其中,警方便联络家里。」
我的心跳差点停止。
「是你接到联络的?」
妻子摸着我包着绷带的肩膀,像在安抚我。
「最先接到联络的是公司,是园田小姐要警方这么做的。」
真是细心的人,妻子说。
「老样子,父亲反对我去警署。」
「换成我是岳父,也会反对。」
「不过,远山小姐派桥本过来,并且说服父亲,比起待在家里,待在现场附近较好。」
「她还是一样周到。」
妻子笑得益发灿烂,我放下心。
「等待期间,警方有没有做过任何说明?」
「他们保证会平安救出人质。」
语毕,妻子压低音量道:「最先被释放的司机非常激动,说要回去车上劝服歹徒。」
我感到一阵心痛。「那是个女司机,责任感非常强。她的表现令人钦佩。不过,她似乎有个小女儿。」
妻子微微瞠目,「但她还是想回去公车上呢。」
病房外传来敲门声。警员开门,桥本探进头。
「抱歉,打扰了。」
他在门外行礼,也对警员致意后,留在原地说:「我是广报课的桥本。杉村先生,你平安无事,真是太好了。」
「不好意思,又给你添麻烦。」
他没特别理会我的赔罪,提醒道:「菜穗子小姐,时间差不多……」
妻子点点头,向警员行礼说「有劳你」。桥本毕恭毕敬地退后,让开通路。
总是端正有礼,沉着冷静,却不显得冷酷;辩才无碍,圆滑周到,但言语不带讥讽。对于我们今多集团真正的广报课精锐桥本,那个老人会如何评价,又会与他如何巧辩?之所以会想到这些,是我逐渐恢複镇定吗?或者,仍在为事件兴奋?
「杉村先生,森先生联络过我们。」
即使是桥本,似乎也还不习惯单纯以「森先生」称呼离开今多集团的森信宏。简短的三个字,听来有些生硬。
「看到新闻快讯后,他非常担心。虽然想立刻赶来,但没办法离开家里,希望能向你致歉。」
不能丢下夫人离开。
「实在不敢当,森先生没必要道歉。」
「站在对方的立场,没办法这么想吧。」
以「对方」代称,语调顺畅许多。
「内子就拜託你了。」
「我明白,请放心。」
桥本又行一礼,补充道:「毋须多提,会长也很欣喜。」
「我有受责难的心理準备。」
「外出前,我看到父亲让桃子坐在膝上。不晓得几年没这样了。」
妻子笑着挥挥手,我也向她挥手,体内涌起莫大的安心感,夫妻俩彷彿一起回到年少时代。
两人离开后,我向警员颔首致意。「没想到这么快就能见到家人,谢谢。」
警员是一名中年男子,穿防刃背心的肚子往外突出。若先前的攻坚队员像匕首,他就像把菜刀。只见他默默点头。
「其实,我曾被捲入犯罪案件,大概知道流程,不过是要在这里进行笔录吗?得趁记忆犹新时问话吧?」
员警一脸困惑,彷彿在说他没许可权回答。
「在笔录结束前,不能见其他人吧?」
不知所措的员警摸一下腹部,移开视线,喃喃应道:
「各位都在接受医生诊察,还不能见面。」
「我很担心先离开公车的同事……是姓园田的女士,也不能见她吗?」
员警益发不知所措。不是我要求的内容,而是我的态度过于冷静,让他感到疑惑吧。
「总之,请好好休息。负责谈判的山藤警部不久就会来问话。」
了解,我乖乖让步。儘管并未累到想睡,但这样我和警员会较不尴尬。我躺到枕头上,阖上眼睛。
然而,不到五分钟,响起一阵敲门声。员警开门,立正敬礼。
「打扰了。」
两名西装男子一前一后走进病房。两人都是四十多岁,一个即将迈入五十大关,另一个应该刚踏入四十大关。待他们站定,员警关上门离开。
隶属县警特务课的山藤警部,我一次都没听过他的声音,也没见过他。可是,短短一瞥,我便晓得即将迈入五十大关、比年轻的搭档更矮小的男子,就是当时的谈判人员。
那张脸上,残留些许几个小时以来我看惯的表情。被耍得糊里糊涂、摸不着头绪——曾与自称佐藤一郎的老人共度一段时光,每个人质都会有的表情,也是我脸上的表情。说是残留,没有更多,是因只有山藤警部没亲眼见过老人。至少没见过他还燃烧着生命之火的双眼。
我从床上撑起身体,与两人寒暄。虽是理所当然,但对方出示的县警手册,样式与警视厅的有些不同。会介意这样的琐碎小事,是我的天性吗?
山藤警部的搭档,是同样隶属县警特务课的今内警部补。他打开记事本,率先开口:
「身体觉得怎么样?」
「我很好。」
「不好意思,再请教一次你的名字。你是杉村三郎先生,对吗?」
「是的。」
「请说出你的住址和任职机关。」
警部补听着我回答,对照记事本上的纪录。
「杉村先生的皮包现在由警方保管,员工证与驾照类也在我们这里。」
「好的,谢谢。」
「不好意思,警方擅自打开过皮包。我们担心歹徒在各位的私人物品中藏东西。」
我知道老人没那种机会,仍点点头。
「另外,我们已取回手机,稍晚会一併归还。」
这年头的手机,只是被踢下公车,不至于坏掉吧。
「我刚见过内人。听说案发期间,你们让她在警署等待,谢谢关照。」
两名刑警互望一眼。看来,杉村菜穗子并非一开始就获得准许。或许菜穗子意外地又哭又闹,不然就是透过父亲在财界的巨大影响力,向县警施压。两种都不像她的作风,但我无法断言,毕竟情况非比寻常。
今多财团在千叶县内拥有物流中心,也有大型分公司。即使在县警有人脉,也不足为奇。
注意到搭档的眼色,山藤警部回望我,开口道:「透过电话与歹徒谈判的是我。」
「我知道你的名字,是那位老人告诉我们的。」
两人都不为所动,是听哪个人质提过吗?
「放纸板也是我的指示。抱歉,让你受到惊吓。」
「我在电影和电视剧中没看过那样的做法,所以有点吓到。」我故意轻鬆地笑。
病房墙边,两把摺叠式椅子放在一起。我抬起三角巾固定的右手,指着椅子问:
「不坐吗?两位坐着,我也比较好说话。」
今内警部补像是助手,搬来椅子摆妥。山藤警部主动坐下,病房内的气氛稳定许多。即使警部发出「嘿咻」或「嗳荷」的吆喝声落座,我也不会觉得不舒服吧。
「这样确实轻鬆了些。」
山藤警部微笑道。淡淡的笑,抹去先前浮现他脸上的那种表情。
「各位遭遇非比寻常的事件,警方原本不该勉强。正式的侦讯,预定在得到医师许可后,明天在县警署进行。你们肯定想儘快回家休息,真抱歉。」
「没问题。不过,能那么快见到内子,我鬆一口气,感谢警方的体贴。」
我有点怀疑,不知其他人质顺利见到家人了吗?很可能得到守护杉村菜穗子的今多财团大伞庇荫。
「有几个问题急着确认,方便吗?」
「请说。」我端正姿势。
「劫持公车的老人有报上名字吗?」
「他自称佐藤一郎。」
我大致说明人质与老人互报姓名的经纬。
「所以,之后歹徒与各位都以姓名互称?」
山藤警部注视着我,他的右眉角有个醒目的小黑痣。
「那我们也暂时称呼他为『佐藤』。杉村先生认识佐藤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