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比约定的晚上十点提早三十分钟抵达岳父家,慢慢走在閑静住宅区中也格外醒目的全桧木围墙旁,冷静脑袋。
偌大的土地上,散布着岳父家和大舅子家等数栋建筑物。短短半年前,我们一家也住在其中——今多本家。那是传统的日式建筑,位于土地最南侧。除了通往正面玄关的正门外,东西还有两处通行门。若要直接前往本家,东门比较近。这是住进来才发现的事,过去我并不知道西侧有通行门。种种琐碎的事实,暗喻我和今多家的关係。对今多家的人理所当然的事,我却不知道,也没什么机会知道。
事到如今又想起这些,是因为藏在外套内袋里的东西吧。我紧张的程度几乎不下于第一次来见岳父,请他答应把菜穗子嫁给我的时候。
我按下通行门的门铃,一如往常,回应的是岳父专属的女佣。在今多家为岳父工作的这名女佣,在我们同住(应该更接近寄住)这里的期间,意外地不曾在家中碰过面。
「老爷在等您,请到书房。」
听到女佣的话,我感到怀念与安心。对我来说,岳父的屋子,应该是像这样从外面拜访,然后被带过去的地方,而不是自己落脚定居的地方。
岳父是个爱书人,他的书房称为书库更合适。岳父一身和服打扮,似乎在休息,刻着深深皱纹的眼角透出些许疲惫之色。
「刚刚来了个麻烦的客人。」
我在来访时的固定座位——岳父的书桌对面坐下。很快地,女佣推来放着酒瓶冰桶和酒杯的推车,我颇为诧异。
「你今天不是开车来吧?陪我喝一杯。」
岳父在自家穿便服接见,又令他疲倦的客人,看来真的相当棘手。我想到自己带来的麻烦,又轻轻按住外套胸口。
「公枝,你去休息吧。」
岳父吩咐摆好下酒起司小碟的女佣。他总是直呼这个女佣的名字。
「好的。那么,我先去休息,老爷请不要过量。」
女佣微笑,岳父苦笑应道:「好、好。」
「我只喝一杯,剩下的都让杉村喝。」
据说产自西班牙北部的白酒冰镇得恰到好处,沁入舌头,口感不甜。
「你是来问园田的事吧?」
间接照明中,被书籍环绕的舒适沉默,及红酒带来的安宁,遭岳父这句话戳破。
我把酒杯搁到一旁,重新坐正。「是的。」
「花了很久的时间呢,原以为你会更早过来问我。」
「远山小姐也这么说,但我起先并不打算询问会长。」
岳父挑起掺杂白毛的浓眉,「你没从工联的委员那里得到讯息?」
全被他看透了。
「我听到总编以前的传闻。只是传闻,而且内容反倒让谜团更深。」
既然总编健康地复职,就没必要继续追究。
「唔,确实像是你的作风。」
岳父轻轻点头,斟满我的酒杯,犹豫一下,也斟满自己的杯子。
「别告诉公枝。」
「是,我知道。」
我总算也能露出笑容。
「然后呢?你之所以更改方针过来,是状况有变化吧?」
我从怀里掏出匆促到文具行买来信笺写成,收进信封的东西。
「在告诉会长前,希望您先收下这个。」
我起身立正行礼后,双手递交给岳父——今多财团的会长今多嘉亲。
岳父没收下。他瞥一眼我递出的信封,应该也看到上面的字,却问:「那是什么?」
「辞呈。」
岳父睏倦般缓缓眨眼,杯中酒液没晃动。
「放在那里。」
我照做。小心翼翼放好收着辞呈的信封,没让信封歪斜。
「总之先坐吧。」
我顺从地坐下。
「如果是必须压低音量才能谈的内容也没办法,但今天助听器的心情不太好,可以尽量用平常的音量说话吗?」
约一年前,岳父开始使用助听器。他感冒躺了几天后,变得有些重听,尤其左耳的听力大幅衰退。立刻订製的助听器是德国产品,配合使用者的听力一个个手工製作,性能非常卓越。但岳父说,助听器的心情不好,每天都不太一样。或许有时岳父的身体状况和助听器的状况不太对盘。
我坦白道出一切。连今晚在投币式停车场的迷你巴士里,与人质伙伴的对话内容,都儘可能正确重现。
这段期间,岳父喝光一杯,又毫不犹豫地斟满。
「原本我应该直接询问园田总编,当时她与暮木老人的对话是什么意思。」
「不,没办法吧。」岳父当场否定。「园田不会告诉你。不,是说不出口。」
「观察总编的情况,我也这么认为。」
「嗯,你的判断是对的。」
不过,接下来的推论有问题,岳父继续道。
「即使分析暮木与园田的对话,推测出他的身分,不见得能成为找到金钱来源的直接线索。」
「可是,如果知道他的职业——」
「就算知道,也是以前的事吧?不可能是现在的职业。追查暮木希望警方带来的三个人身分,想必会事半功倍。」
说到这里,岳父略微偏头。
「不过,要让那三个人开口,也许先釐清暮木的底细比较好。」
他自言自语般低喃,把玩着酒杯。
「底细?」我複述,岳父缓缓点头。
「你对他的印象如何?」
「他可能当过教师,负责谈判的山藤警部也有同感。」
嗯,岳父小声应道。「这种情况怎么形容?虽不中亦不远矣。不是有一个词就能表达的说法?年轻人用的……」
我努力思索,「差一点?八九不离十?」
这只能算是一般说法吗?
「不——对对对,是擦到边。」岳父终于想起,笑道:「不过,我纯粹是从园田的言行来推测,一样仅仅擦到边,搞不好根本落空。你就以此为前提,姑且听之吧。」
暮木这个人——岳父放低音量。
「应该是『教练』吧。」
教练。听到这个词,我想到的是跟在运动选手身边,训练他们、帮助他们进行健康管理的人。
「跟运动员没关係,最近这个词应该已不用在我说的那种意义上。」
岳父放下酒杯,双肘靠在桌上,十指交握。在书房摆出这种姿势时,比起企业家,今多嘉亲更像学者或思想家。
「一九六〇到七〇年代中期,也就是高度成长期,企业的新进员工研修和主管教育中,曾掀起一股sensitivity training的风潮。」
有时也取字首,称为ST。直译过来,就叫「敏感度训练」,但日语译文不太普遍。
「是训练企业人士的——敏感度吗?」
可能是我表现得太惊讶,岳父苦笑道:
「这种情况,应该说是『训练企业战士』吧。」
能够二十四小时,为公司卖命的战士吗?
「藉由挖掘个人的内在,活化个人的能力,同时培养协调性,让个人能在小团体中发挥适当的功能。」
「挖掘内在,听起来像心理治疗。」
「没错,ST是心理治疗。不过,跟最近一般的心理谘询不一样。最终目的是锻链个人,让个人的能力开花结果,或全面提升,因此并非治疗性。ST的要求更严格。」
我有股不好的预感。
「ST的教官就称为教练,」岳父接着道:「教练不是一对一指导学员。学员就像我刚才说的是小团体,五至十人,最多二十人左右。每个小团体有一名或两名教练,负责教育与统率成员。」
「以那种形式挖掘个人内在……」我低喃,「还是很像团体心理谘询。让参加者抒发内心,然后针对发言进行讨论,对吧?」
这是各种成瘾治疗常用的方法。
「没错。不过,指导的教练并非医生。这一点和正式的心理治疗大相径庭。」
说白一点,任何人都能当教练。岳父的语气相当苦涩。
「只要熟悉ST的效果与手法,自身也能从中获得各种意义上的好处。脑筋转得快,口才流利的人,谁都能当教练。」
心理学与行动心理学的门外汉,认为只需学习该领域一部分的方法论,就能够发挥巨大效果,基于这样的信念带领小集团进行「教育」。
隐约掠过我鼻头的臭味,变成明显的臭味。
「如果是员工研修,通常是在公司命令下参加,根本无法反抗教练。」
岳父望着我,点点头。
「不管教练採取何种指导方法,都不能违抗。一旦告知这是最适切的新人研修或主管训练,学员便会渴望获得成效,进而变得服从。」
身为上班族,想出人头地是理所当然。如果相信在研修中取得好成绩,就能直接提升工作表现,会拚命去接受「好的研修」也是人之常情。
「在这样的状况中,进行深入学员个人内在的『教育』,万一教练的个性或指导方式有偏差,可能会引发骇人的结果。」
「事实上,真的就演变成这样。」岳父说。「当时ST发生过好几起事故,主办单位压下不少,但毕竟纸包不住火。」
「是怎样的事故?」
「学员自杀。」
再怎么样,岳父的书房都不可能有缝隙让外头的风吹进来,我却感到脖子一阵冰凉。
「有些案例以未遂告终,有些无法完全阻止。当时我掌握到的事故报告有三件,但每一件发生的过程都很类似。」
团体中会有一个人被逼到绝境。
「学员会挖掘彼此的内心深处。这样形容很好听,至于具体上怎么做,就是先让每一名学员描述自己是怎样的人。我的优点是什么、缺点是什么,这是我对自己的认识。有时是口头髮表,有时也会採取书面报告的形式。」
接下来的阶段,是以这些自我介绍为基础,进行讨论。
「由教练担任主持人,让学员针对个人的自我认识做出评价。在此一阶段,愈是肆无忌惮、直言不讳,评价就愈高。可以无视年龄差距或资历深浅,与职场上的职位也完全无关。在这个场合,每个人都是平等的,可以把想说的话一吐为快。」
岳父拿起酒杯,喝一大口。
「当然,在这种相互批评与讨论中,有时也会建立起职场上不可能建立的、新鲜而富建设性的关係,或者激发出个人潜力。实际上,ST就是有这样的效果,才会形成风潮。」
「但也有随之而来的危险吧?怎么样都会变成相互攻讦。」
岳父点点头,放下杯子。
「每一个学员都平等地批评彼此的话,倒是还好。」
不过,人类是不知适可而止的。只要聚集三个人,便会结党营私,这就是人。
某人批评某人,另一个人赞同。有人持反对意见,于是团体分裂成两派,争锋相对。但这种暂时性的派阀不稳定,视争论的发展,轻易就会产生变化,组成分子也会改变。一下联手,一下反目。
「就算说在场每个人都是平等的,但人没那么单纯,一声令下便回归白纸。ST的情况,职场上的人际关係与权力大小、嫉妒、羡慕与好恶,会直接带进来。」
在相互批判的场合,这样的感情会完全摊在光天化日之下。
「这种情况,只要稍有闪失,批判就会集中在一个人身上。」
如此一来,很快就不再是正当批判,而会发展成集团式的霸凌。
「ST的会场,绝大多数是山中小屋之类远离日常的场所。有时是主办单位提供场地,有时是公司邀请ST的教练到自家公司的研修所或招待所,但不管怎样,全是与外界隔绝的地方。研修期间,学员不能外出,从起床到就寝,都要根据教练安排的行程,遵守规定生活。」
所以无路可逃,岳父说。
「另一方面,体力训练也是ST的重要项目。据说,即使是平日完全不运动的人,每天早上起床后,也会被逼着慢跑十公里。如果无法跑完全程,就要接受暴力式的惩罚。」
「不仅是精神上,体力上也会被逼到绝路。」
真是令人毛骨悚然的体制。
「讨论为时漫长,甚至会持续到三更半夜,所以会睡眠不足。虽然三餐供应充足,但如果体力和精神不济,也提不起食慾吧。」
「就像军队一样。」我脱口而出。
「若要用军队来比喻,应该说只挑出军队训练体系中不好的部分。」
岳父说得轻鬆,眼神却十分阴沉。
「不管在任何意义上,我都不认为ST是一种训练。我觉得ST是让人自我崩坏的毁灭行为。」我回道。
「然而,当年许多企业人士信奉ST,认定ST才是打造企业战士的正确途径。」
「会长也是吗?」
我就是不这么认为,才会毅然问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