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天,集团广报室的朝会决定了接下来两周的工作分配。 
岳父的「特别命令」内容,当然不能在会议上透露。我说明接到指令,负责撰写公车劫持事件的报导。不只包括我的亲身经历,得重新採访人质,整理出事件的全貌。 
暮木老人留下的钱的问题,也是公车劫持事件的一部分,所以这并非谎言。但野本弟佩服地说「这个提案太棒了」,间野小姐担心地问「回想起事件不要紧吗」,我的良心隐隐作痛。 
园田总编酸溜溜地丢下一句「是是是,女婿大人真难为」,没再多说。她应该察觉我在两周期限内的真正任务,却没流露一丝不安或讶异。我鬆口气,却也颇失望。昨晚和妻子谈过后,我忽然想到:如果说出这个特别命令,总编会不会要求——为了我要求一起调査? 
「今早我也有件事要宣布。」 
总编草草结束我的话题,望着间野和野本弟说。 
「今天工联会送来调査报告。」 
间野明显一阵惊慌。 
「是报告吗?不是裁定或处分书?」 
野本弟反问,总编冷笑道: 
「那份报告的末尾,附有职场环境改善建议。」 
「呃,建议吗?那井手先生不会受到处分吗?」 
「相对地,杉村先生被控滥用职权一事,也不会受到追究。」 
是各打五十大板,园田总编解释。 
「总编,你用那种条件进行交易吗?」 
「喂,注意你的措词。工联不是警察,也不是法院,不能轻易说什么处分的。这样不是很好?反正井手先生会离开这里。」 
她没回答是否做过交易。 
「井手先生会被派去哪里?」 
「跟打工小弟无缘的地方,他要去社长室。」 
「那不是升迁吗?」野本弟相当生气。 
「社长室这个头衔很方便,不管是真正优秀战力的员工,还是不属于战力、却不知如何处置的员工,都能安上。」 
但还是能满足井手的自尊心吧。即使只需成天看财经报纸和杂誌,写下没人会受理的报告,坐在位置上也不会接到半通电话的閑差。 
「这样我就满意了。毕竟间野小姐被调走,我会很头大。」 
「谢谢总编。」间野表情僵硬地行礼。「可是,没有滥用职权的杉村先生等于是被冤枉,这——」 
「无所谓,反正相关人士都知道事实。」 
「是吗?」野本弟望向我。 
「大家都知道啊,这个人才没胆滥用什么职权。」 
「没错,我没那个狗胆。」我缩缩肩。 
「上班族社会,我实在没办法欣赏。」 
大人真是骯髒。听野本弟这么说,我们扑哧一笑。 
「这不是什么好笑的事啊。」野本弟纳闷道。 
「那你就永远像个孩子,纯洁自由地活着吧。」 
总编说要去採访,一下就不见人影。我準备外出,边安慰两人:「别放在心上,我觉得是不错的解决方法。」 
间野的眼神暗沉,野本弟颇生气。 
「井手先生应该好好向间野小姐道歉。」 
「为此又要与他有所牵扯,间野小姐不会觉得更讨厌吗?」 
「啊……也对。」 
间野客气地点点头,回道: 
「对杉村先生很过意不去,但如果能不要再见到井手先生,我会比较轻鬆。而且,工联的委员都仔细胎听我的说词。」 
她原来相当不安,怕对方不会正视她的问题。 
「虽然轮不到我自夸,不过我们的工联满公平的。」 
「调到社长室后,井手先生会若无其事地回来上班吗?」 
「应该会隔段时间吧?毕竟有医生的诊断书。」 
「社长是杉村先生的大舅子吧?能不能利用这层关係,给他点教训?」 
「那才是骯髒的大人乾的事。」 
我笑着说,野本弟羞愧不已。我拍拍他的背道: 
「那我出门了。」 
我快步走到户外。手机算準时机般响起,是田中打来的。 
「早——」 
「后来怎么样?有没有查到什么?」 
昨天刚决定要调査,而且现在才早上不到十点。 
「我準备去找那三个人。」 
「你没报警吧?」 
「昨天不是说好了吗?我不会擅自乱来的。」 
「就在刚才,大概三十分钟前吧,警车鸣着警笛朝『克拉斯海风安养院』开去。」 
过没多久,又有一辆警车开过去。 
「可能出什么状况,但没必要慌张吧?如果是为了钱的事,警方不会去『克拉斯海风安养院』,而是直接来找我们。」 
也对——我听见田中的鼻息。「昨天晚上我睡不着,忍不住胡思乱想。我该不会得被害妄想 
症?」 
被害妄想应该不是用来形容这种状态,但我能理解他的心情。 
「我也想了很多。不过,与其胡乱揣测,不如实际进行调查。田中先生请照平常那样生活吧。」 
知道啦,田中意外顺从地挂断电话。 
※ 
前野似乎具备出色的视觉性记忆。她把暮木老人指名的三个人全名,以汉字完整记下。 
第一个人是「葛原旻」,第二个是「高东宪子」,第三个是「中藤史惠」。葛原住在埼玉县埼玉市西区,高东住在杉并区高圆寺北,中藤住在足立区绫濑。传送手机备忘资料过来时,芽衣补充: 
——我在打高东的住址时,暮木老爷爷停顿一下,似乎想不太起来房号。 
确实,三人之中,唯独高东的住址有房号。是五〇六。其余两人大概是住透天厝。 
依高圆寺、绫濑、埼玉市的顺序找人,应该会较有效率。我前往东京车站,搭上中央线的快速列车。 
任职于童书出版社时,我经常拜访高圆寺。交情不错的插画家住在这里,他告诉我不少藏身住宅区巷弄的精緻小餐馆,和气氛迷人的酒吧。与菜穗子结婚后,我几乎没再来过,所以十分怀念。这是个年轻人很多、充满次文化气息的有趣小镇,菜穗子可能会觉得有点吵闹,但是不是该带她来看看? 
一抵达目的地,我就从悠閑的思绪回到现实。 
那是一栋红砖色七层公寓,取名「高圆寺北宫殿社区」,约莫有五十户。管理员室再过去是一大片集合式信箱。 
五〇六室的名牌是「角田」。与周围的名牌相比,显然比较新。 
——要查出一个人的住民登录地挺容易,但那个人不一定住在登录的地方吧? 
暮木老人这么说过。要找出那三个人见上一面,住址果然仅仅是线索之一。 
我折回管理员室。玻璃门另一头坐着穿工作服的五旬男性,正伏案塡写某些文件。 
「不好意思。」 
我出声,他立刻起身来到窗口,鼻粱上挂着老花眼镜。 
「不好意思,我来找五〇六室的高东女士。」 
汉字写成「高东」,但不是读作「takato」,而是「koto」,颇为特别。 
「Koto女士搬走喽。」管理员回答。 
果然…… 
「这样啊,我都不知道。是最近刚搬走的吗?」 
「好像是上个月吧。」 
上个月?那么,发生公车劫持事件时,还有那之后,她仍住在这里吗? 
「你是高东女士的朋友?」 
「是的,由于工作关係,家父曾受高东女士照顾。我说要到东京出差,家父便吩咐我来问候她一声。」 
我在话中暗示并非直接认识高东女士,也不是东京人。我不确定这个烟雾弹对管理员有没有效。 
「原来她搬走了啊,我爸居然不晓得。」 
我喃喃自语,管理员表情不变,默默抬起鼻樑上的老花眼镜。 
「目前住在五〇六号室的角田,会不会是高东女士的朋友?」 
「应该不是吧。」 
「那么,你知道高东女士搬去哪里吗?」 
「不,这个……」管理员稍稍结巴,「我不能随便透露住户隐私。」 
管理员打量着我。 
「令尊大概很快就会收到她的搬家通知。」 
「了解。不好意思,打扰了。」 
我颔首致意,离开管理员室。刚要走出去,发现玄关大厅墙上有个公布栏,用五颜六色的磁铁贴着几张公告。 
我在「管委会通告」、「消防检査通知」等公告中,注意到一张「棉被清洗九折优惠中」的传单。店名为「小熊洗衣山本店」,注记「亲自送来,点数加倍送」,等于是有到府收件和送件服务。我迅速抄下店家住址,步出玄关大厅。 
循着门牌找到目的地,那是位于两个街区外,面对大马路的大型洗衣店。「小熊洗衣」是连锁店名,「山本」似乎是分店名。招牌上画着可爱的熊图案,店铺外观以向日葵般的黄色统一。 
自动门打开,穿着约莫是制服、胸前有小熊刺绣章黄色外衣的男子,朝气十足地大喊「欢迎光临」。他体格结实,染褐发,戴着单边耳环,长相有点像外国人。柜檯上堆满衣物。 
「不好意思,我想请教一下……」 
我受家父之託,到「高圆寺北宫殿社区」拜访高东女士,但她已搬家——我搬出同一套谎言。 
「没见到人,我这趟差事未免办得太不牢靠。所以我四处打听,看看有没有人知道她搬去哪里。」 
年约三十的店员,将还在分类的衣物挂在手臂上,听着佯装困窘的我的说词。 
「我们也不知道。」 
他冷漠地回答,继续分类。衬衫有好几件。 
「这样啊,果然不会知道呢。」 
我搔搔头,店员表情一动。他瞳眸颜色很淡。 
「做我们这种生意的,就算是客人,随着搬家交情也就结束。」 
「也是。听说高东女士是上个月搬走的。」 
「这样吗?」 
店员边工作,状似在寻思。我从他的表现,感觉到异于管理员的反应,或者说蛛丝马迹。是过去经验累积的直觉发动了吗? 
「我爸一定会很失望。他膝盖不好,几乎无法外出,跟高东女士也很久没碰面。」 
衣物分类完毕,轮廓深邃的店员以除尘掸清理着柜檯,抬起眼道: 
「不好意思,我们不清楚。」 
「这样啊,打扰了。」 
我穿过自动门来到马路上。我慢慢走着,在稍前方的电线杆旁回头一看,发现店员从柜檯探出上半身望着我。不只他,还有另一名女同事,不然就是他太太吧。穿一样的制服,凑在一起交头接耳。我一回头,两人的脑袋立刻缩回去。 
果然有鬼。不光是「不能透露住户隐私」,而是另有原因。 
我继续四处打转,找到有宅配服务的超市,和像是当地老字号的酒行。超市什么都没问到,但酒行有反应。看店的老妇人对我(胡扯)的说词毫不理会,劈头就问: 
「你是哪里的记者?」 
老妇人一头白髮染成淡紫色,穿着花纹鲜艳的毛衣,脸上的妆很浓。 
「记者?」 
「你是周刊杂誌的记者吧?」 
「呃……这是什么意思?」我装傻道。 
满脸皱纹的老妇人鼻头挤出更多皱纹。她在笑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