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圣诞节与新年过得寂静且寂寞。
我并不清閑,几乎天天前往海风警署报到做笔录,也和县警的几位调査官再去一次找到御厨遗体的地点。
我在海风警署经常碰到坂本以外的人质伙伴。这应该是刻意安排的,警方传唤我们的时间巧妙地错开,所以我们是在走廊和大厅擦身而过。不过,等待彼此的笔录结束,在警署外谈话,并不会受到责怪。我们交出手机里的简讯纪录后,手机未被没收,因此也可自由联络。
最先被解放的是园田瑛子。她把一切都交给我处理,甚至没亲眼看到「赔偿金」,所以是妥当的处置吧。接着是田中雄一郎和柴野司机,两人的侦讯在年内结束。人质中拖到过完年还继续被找去的,有我、前野和迫田母女。
我和早川母女一次也没碰上。早川多惠的讯问,在她居住的地方进行。因为她行走不便,警方贴心地这么安排,却害她暴露在街坊邻居好奇的眼光下。虽然怎么做都为难,但事到如今,也没有我插口的份。
「光是没被扣留在警署,就该感激涕零。」
早川良夫这么说。他很小心,绝不会直接联络我,而是以留讯息给「睡莲」老闆的方式,向我报告近况。我也尽量透过老闆,通知他大伙的状况。
山藤警部对我们的态度有些不同。不是变得兇狠,也没大小声,应该说是变得冷漠了吧。
「警部内心不大痛快吧。」前野小妹评论。「因为我们隐瞒重要的事。」
而现在已没有什么需要隐瞒的(除了极少一部分以外),因此我对警方知无不言。我有时会打听坂本的状况,但警方不肯告诉我具体详情。
那天晚上,新闻报导坂本投降时,我联络岳父。我拜託他在当天那个时刻受理我的辞呈,岳父没有询问理由。
——好,我会这么做。
——谢谢您。事情演变成这样,我真的很抱歉。
不知第几次的侦讯时,我提起辞职的事,山藤警部露出极为真实的惊讶神色。
「啊,所以这次广报课的人才没有来。」
「我不能再给他们添麻烦。」
「我一直觉得很不可思议。因为我以为你应该是第一个会有律师赶来的人。」
这次事件中,带律师来的只有田中,据说是当地商会介绍的。不过,律师不需要奋战。实际上,我们人质并未参与犯罪行为,只是以被害者身分接受出于加害者意愿支付的赔偿金。加害人死亡,所以我们好奇赔偿金是谁寄的,主动进行调査,只是这样而已。依收下的金额,可能需要申报赠与税或临时收入,不过也仅止于此。那笔钱如果是「暮木老人」在劫持公车时向客运公司恐吓取得的,而我们明知道却仍收下,就是不折不扣的犯罪,但事实并非如此。
早川多惠不是羽田光昭的共犯。她听说他的「赎罪」及劫持公车的计画,但没协助执行。她曾一度陪伴羽田光昭参加日商新天地协会的自救会,然后在羽田光昭死后,照着他的请託,把寄放在她那里的钱寄出去。她做的事只有这样。早川多惠不知道羽田光昭是不是真的要劫持公车,哪能算是共犯呢?
如果老妇人不是共犯,那么隐瞒有她这个人的我们,也不算是包庇罪犯。关于怎么发现「御厨尚宪」的尸体,我坚持主张「只是直觉蒙中」。我一心只想让坂本儘快投降,即使通报不知原委、辖区也不同的畑中前原地区警察,也只会平白浪费时间。我认为亲自去确定比较快。会想到羽田家的墓地,真的只是直觉,如果猜错,我也没有其他备案。况且,是否真的有御厨这个人?他是否真的死了?我们没有确证,我们手中只有早川多惠的证词。
关于发现遗体的过程,早川多惠也照着我那时候告诉她的作证,因此与我们的说词没有矛盾。不过,老妇人似乎被严厉追究是否和御厨命案有关。遗憾的是,关于这一点,我们人质无能为力。顶多只能提出意见,表示从老妇人的话听来,羽田光昭实在不可能要青梅竹马协助杀人。
「为了证明你当天的行动,我们也问过夫人。」山藤警部稍微压低声音,「她说带着孩子,一直待在娘家。」
「我们不是因为这次的事失和。」
我露出苦笑,警部困窘地搔搔鼻樑。
「因为又会有许多纷纷扰扰,万一再有什么闪失不好,所以让内子回娘家避难。」
新年期间的电视,被无脑的综艺节目湮没。新闻节目都是回顾过去一年的内容,因此坂本的公车劫持事件的报导量,比羽田光昭那时候减少许多。
不过,网路上的状况不同。九月的公车劫持事件的人质之一,这回变成歹徒,原因与「赔偿金」有关。实际上,我们人质收到大笔金钱。真的有钱牵涉其中,这件事似乎激怒一部分的人。
他们居然奸诈地A到一大笔钱,不可原谅。一心对此感到愤怒的人,完全忽视也有部分人质捐出赔偿金,没有留下半毛钱的事实。即使有人提醒,他们仍继续高声指责,即使只是「暂时」,但既然收取「不当利益」,就是骯髒的贪财鬼。
仅仅在网路上遭到攻击,还能够忍受,但田中和前野都遭到所谓的「电话攻击」。前野被拍下外出的样子,P0上网路。騒扰和恶作剧电话、恐吓简讯没完没了,她只好暂离开自家,寄身在东京的亲戚家里。
「原来世上充斥着这么多恶意。」
看在我的眼中,她传来的简讯字字泪痕。
唾骂我们,说我们赚到髒钱的,应该只是一小部分的人。然而,在匿名资讯巨大彙集处的网路社会,一则煽动性的言论,就能轻易盖过十则谨守常识的发言。
「这年头,兇杀案的被害者家属向加害者求偿,也会被责怪『怎么那么贪得无厌』。」老闆语带叹息。「这世道,金钱就是敌人啊。」
柴野司机在客运公司的工作停职。因为营业处和总公司都接到大量抗议电话、电邮和传真。绝大部分都误会她是九月的公车劫持事件的共犯,她与死亡的歹徒勾结,向客运公司勒索赎金。
总公司忍无可忍,在官网说明相关事实,仍是杯水车薪。年节过后,我们所有人质其实都是预先勾结的「真相」,已传得绘声绘影。
事件的报导量不多,竟是适得其反。既然演变成这样,只能等待风头过去,等那些宣传可笑「真相」的煽动者厌倦。
即使如此,当我看到新版「真相」——坂本在九月的案子也和众人勾结,但受不了良心呵责,为了揭露事件真相,才犯下第二次的公车劫持事件;而警方会隐瞒这些真相,是不愿承认九月的事件调査有所疏漏。我还是大笑五秒,接下来的五秒幻想起召开记者会的样子。只是幻想,一下就打消。
在这样的状况中,理所当然,迫田母女遭受到最强烈的抨击。虽然为数不多,但一些日商新天地协会的前会员也加入这场攻击。他们批评,迫田母女居然只顾自己,对其他日商被害者默不吭声。虽然也有人拥护迫田母女「如果是我站在相同的立场,也会这么做」,但寡不敌众。
我三不五时被警方叫去讯问,偶尔会想,迫田美和子不晓得有多后悔当时决定「交给杉村三郎全权处理」。她很聪明,知道即使套好说词、保持缄默,只要坂本被逮捕或投降,一切都会曝光,倒不如主动说出事实。但理智和心情是两码子事,唯有迫田母女,我提不起勇气联络。
讽刺的是,因为这件事,日商自救会的网站一口气热闹起来。可是,关于羽田光昭、御厨尚宪这对搭档和小羽代表的关係,却没有任何新情报,也没有会员出面表示认识御厨。御厨这名神秘人物,似乎只能向小羽代表问出端倪。
「这需要相当大的毅力。」山藤警部告诉我。「小羽雅次郎最近言行愈来愈古怪,而儿子又把罪状全推到父亲身上。」
藏在石室的遗体,也与接到失蹤报案的失蹤者进行比对,还没有成果。有几个家庭来认尸,全都半是放心、半是失望地回去。
「御厨这个人,非常有可能和羽田一样,过着即使忽然消失,也不会有人担心他、为他报警的生活。」
山藤警部如沉思般双手交抱胸前。
「以前有段时期,我负责智慧犯罪和经济犯罪。」
在诈欺师的世界,保留着类似师徒制的传统。
「诈骗的技术,会由老手传承给年轻世代。」
山藤警部以前负责的嫌犯里,有个专门从事「金蝉脱壳」【注:一种诈骗手法。利用无关的建筑物,佯装该处的相关人员,骗取对方信任后收下财物,自后门等处逃离。】的诈欺师。那个人和善易亲近,在侦讯室里滔滔不绝。
「他尤其怀念传授技术的师父。对于亲兄弟只字不提,凈是谈论他的师父。」
嫌犯认为,已是故人的「师父」,比任何人都要亲。
「他告诉我,初出茅庐的时候,师父让他彻底学到一个教训。」
——抹掉你的影子。
不能是一个有实体的人——是这样的教诲。
「御厨尚宪会不会也是这样一个人?」
唯有死去,才总算能变回名为尸体的实体。
关于御厨遇害的时期,发现遗体后,很快就透过验尸得知。推估是四月中旬到五月初,死因不明。找不到生前受的外伤,也没有枪伤。
「死因还不清楚,不过……」山藤警部微微偏头,说研判应该是药物。「以删除法来看,只剩下这个选项。」
「如果是中毒身亡,应该可以从遗体检验出来吧?」
「未必。有些毒物代谢迅速,也有可能除了药物,同时使用其他手段。好比用安眠药迷昏对方,再用枕头让对方窒息。」
力气不大的女性多会採用这种方法。对于手无缚鸡之力、坚决执行谋杀计画的羽田光昭,或许也是相当适合的手段。
我会抹杀你,抹杀你的影子,然后跟着你一起消失,伙计。
自从山藤警部态度变得冷淡后,好久不是一问一答,而是像这样和他閑聊。我下定决心问他:
「迫田女士和她女儿现在怎么样?」
警部右眉的黑痣动一下。「咦,你们不是都有在联络吗?」
语气挖苦,但眼神没有怒意。
「我对她们实在过意不去……」
「你也太软弱了。」
山藤警部苦笑,悠然靠在侦讯室的椅子上。
「迫田美和子小姐比你坚强许多。」
「她们是一起接受侦讯的吗?」
「实际上也没办法把她们母女分开叫来,母亲连身边发生什么事都弄不清楚。」
所以,美和子小姐一定更难过吧。
「——会变成这样,也都是自己选择被日商那种地方骗,是自作自受。」警部喃喃自语。
「只有自己拿回被骗的钱,世上不可能有这么好的事。与其把无关的人捲入、平白害死有前途的年轻人,这样的结局更好——美和子小姐这么说。」
我垂下目光。
「不知听到这些,杉村先生会不会好过一些,更不知这是不是她的真心话,但我认为只能这样去想。」
在我听来,这与其说是警察的发言,更像长者的忠告。
「我也能问你个问题吗?」
听到这话,我望向山藤警部。
「羽田光昭与迫田丰子在公车劫持事件之前相遇,只是单纯的巧合吧。虽然是离奇的巧合,但并非不可能。」
我点点头。「日商和『克拉斯海风安养院』都有许多高龄者。」
「嗯。但是,迫田女士在羽田光昭决定劫持的公车里,也是巧合吗?羽田为何要以这种形式,把迫田女士牵扯进来?」
我想过这个问题。
「我认为这也是巧合,以结果来说,变得如此巧合。」
那一天,因为发生卡车翻覆事故,迫田女士习惯搭乘的公车临时停驶。
「于是,迫田女士拖着行动不便的脚,穿过『克拉斯海风安养院』,去搭乘碰上劫持事件的那班公车。」
羽田光昭刻意避开迫田丰子平常搭乘的路线,意料之外的停驶,反倒让迫田女士搭上他预备劫持的公车。
「其实,羽田光昭可以在这个阶段打消念头。突然的停驶、迫田丰子的存在,应该会让他感到某种凶兆,要他罢手。至少今天先罢手。」
然而,他没罢手,按计画实行。
「或许他认为,一旦在这时候罢手,就再也没办法重来。」
这纯属私下的揣测——我补充道。
「意外地,事情都是这样发展。」警部接过话。「实际动手前,碰上这类牵制,能不能及时停手,是一个人命运的分水岭。不,是能不能注意到这是命运分水岭的问题吗?」
「杀害御厨的时候,羽田老人也碰到那样的分水岭吗?」
山藤警部没回答。他停顿片刻,问道:
「杉村先生,往后你要怎么办?」
我有些穷于回答。
「不能永远游手好閑下去,我会去找工作。」
「现在这么不景气,会很辛苦。」
这是在多管閑事哪,警部低喃。他别开眼,像是在怜悯我。
这不是被害妄想。事实上,我目前的处境,的确有着家庭和平的人,理所当然会感到怜悯的状况。
菜穗子和桃子留在岳父家,是为了她们的身心安全。但我无法靠近岳父家,是因里面暴风雨肆虐。
我们受够这个不断惊扰警方的家伙了!把这个麻烦精从今多一族赶出去!
不只在网路上,现实中也出现高分贝坪击。値得庆幸的是,那声音并非来自岳父,也不是菜穗子的兄弟,但因此更为难缠。从以前就冷眼待我的亲戚们,把这次的事件视为绝佳良机,劝菜穗子离婚。
「等风头过去就没事了。」
妻子像静待网路社会的沸腾过去。只要等一阵子,不久后温和的、符合常识的见解就会回来。
「我没事,不用担心。」
时机也不巧。圣诞节和新年都是一族云集的机会,罗嗦的叔伯姨婶们都围绕在菜穗子身边。
岳父打电话给我,如此交代:会演变成无意义的争执,在我说好之前不要靠近家里。你跟菜穗子和桃子在外头碰面,暂时不要去公司。
我依照指示,在餐厅或饭店和妻女会面,趁机拿换洗衣物等日用品。自己则躲在家中,删除騒扰信件和电话留言,打扫消磨时间,把妻子的藏书一本本拿出来看。不看报纸徵人栏,把劳力花在回想可能僱用我的老朋友。
「关于坂本启,成为人质的司机和乘客也都对他抱持同情的态度。」
据说,他们能理解他被逼到那种地步的心理。坂本在车内虽然亮出刀子,却没表现出任何要伤害人质的意图,似乎也是一大原因。
「前野小姐打算继续陪伴他。」
所以不必担心,山藤警部说着,从侦讯室椅子站起。看来,这下我也可卸下任务。
「杉村先生,请快点重建自己的生活吧。」
我行一礼,离开侦讯室。走出海风警署,北风袭来,围巾摇晃。
恐怕再也不会踏上这块土地吧,我冷得缩着肩膀。
从此永别——
我在内心喃喃自语,一个从未有过的念头掠过脑际。
我是不是真的应该离开今多一族?会不会劝菜穗子离婚的人们才是对的,挣扎抵抗的我和妻子其实是错的?
连繫人与人的是缘分,而缘分是活的。活生生、有血有肉的缘分,因为某些理由衰弱、消瘦,终至死亡,是不是就不该再紧抓着不放?
我和菜穗子之间,应该没有不能分手的理由。我不知害她担心多少次,真的很对不起她。但自从决定与她结婚,我的心情没有变过。菜穗子是我人生的至宝,而现在桃子也是我的宝贝。
妻子鼓励我,说她没事。我相信这是真的。我、菜穗子和桃子的缘分都还活着。
为了让这个缘分永远活下去,甚至活得更好,我是不是应该离开今多一族?如果我珍惜菜穗子、珍惜桃子,让妻子动辄受到亲戚苛责,感到局促难堪,就是错的。
——你没有错。
妻子这么说。昨天碰面时,她又这么说。不管哪一次事件,你都只是被捲入。你没有责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