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论拥有多么划时代的力量,只要无法控制,都是帮倒忙。
就算在车子装上时速超过三百公里的引擎,只要没有能让车子停下来的煞车,就跟自杀没两样;平时用起来稀鬆平常的自来水管,一旦栓子坏掉,就会害家里淹水;信用卡也是,不带现金就能自由购物固然方便,但对无法剋制购买慾的人来说,未来还有个人破产的恶梦在等着他。
同理可证,超能力也一样。世界上最棘手的东西,莫过于无法控制的超能力。
中井健从小就为自己的能力所苦。
即使对方没有说话,他也能看穿对方的心情,知道一些不想知道的事。
首先是他的妈妈。
每次他一哭,妈妈身旁就冒出黑漆漆的可怕烟雾,他看了很害怕,所以哭得更凶,那些类似烟雾的东西也跟着变红,雾茫茫地扩散开来。即使如此,妈妈的表情也没有生气。「怎么啦?乖乖乖,不哭不哭喔。」妈妈温柔的声音、柔软的手,与温暖的怀抱,使阿健停止哭泣,然后那些颜色吓人的烟也消失了。
就算不是超能力者,每个人多少都有过类似经验,这就叫做「察言观色」。或者可说,超能力者眼中的气氛是有颜色的。
阿健的情况是,这项能力随着成长越来越发达,他开始了解那些颜色代表什么意思,能从微妙的差异中读出那个人的心情,所以他最讨厌去人多的地方,去了会被旁人的心思扰乱,常常害他过度换气症候群(注:Hyperventilation syndrome。因为呼吸过快、过深,导致身体排出过多二氧化碳,引发礆中毒癥状,严重者可能昏倒。)发作。
「一般人看不见那些烟。」大概在他三岁的时候,妈妈这样告诉他。
「妈,你今天心情好像很好,整个人金光闪闪耶。」话一说完,那些烟便黯淡下来,化为难以言喻的污浊色彩,虽不到阴森的程度,但是不再漂亮了。
妈妈讶异地在阿健面前蹲下,窥探他的双眼。
「阿健,你常说的颜色,究竟是指什么东西呢?」
「是烟啊,妈背后冒出的烟的颜色。」说完,妈妈的脸色也只是越发阴沉。
接着,她说出一席至关重要的话:
「阿健……你可能看见了妈妈看不见的东西。不过啊,这件事或许很重要,你以后多跟妈妈聊聊那些烟雾的话题好吗?不要告诉别人,偷偷告诉妈妈就好喔。」
妈妈当时的开导,对阿健今后的人生产生重大影响。他不懂妈妈的意思,但是没有拒绝;儘管无法点头答应,但他多少听进去了。也多亏妈妈开明的教导,他才没有变得更加畏缩。
不过,等他上幼稚园之后,又遇到新的问题。
几个小朋友开心地玩在一起,阿健一加入他们,烟的颜色就突然改变,而且情况很频繁。具体来说,那种颜色有点暗,是污浊的咖啡色。
「我为什么不能跟你们玩?」
糟了!阿健说完暗叫不妙,因为目前还没人说不准他加入。
紧接着,一名女孩对他说:
「小健……你长得好奇怪,我讨厌你。」
其他男生也跟着说:
「走开啦……看到你就噁心。」
其实阿健早就知道了。几十个孩子聚在一起,有人长得很可爱,也有人长得不好看;有人瘦,有人胖;有人高,也有人矮,种类很多。而他长得矮,又有点胖。如今重看儿时的照片,就连他也觉得自己是个眼神阴沉的丑小孩。
颜色混浊的咖啡色,是讨厌他的颜色。
察觉之后,他再也撑不下去,每次看见朋友背后升起那团烟,他就悲从中来,转身逃跑。渐渐地,他变得只敢找颜色明亮的朋友一起玩,因为害怕对方颜色变暗,言行总是小心翼翼。
等他懂事以后,光看烟的颜色就能大致猜出对方的想法;尤其是聊到一半颜色突然改变的时候,他能从前后文读出对方的真心话。此外,烟雾的质感也不尽相同,有人细碎均一,有人到处是空洞,也有人像缠绕的丝线,各有各的特色;简单来说,就是所谓的个性。
阿健越来越熟悉解读烟雾的方法,同时也不忘研究如何不看见它。要完全看不见当然很难,但他儘可能不去留意,说穿了就是忽视。小学高年级到刚升国中的时候,他已经掌握大致的诀窍;思春期时,他已经很少在日常生活中不小心读到别人的心了。
接着,阿健的生活再次出现转折。
刚上大学那阵子,日本掀起研究超能力的热潮;大四那年夏天,日超协(日本超能力师协会)正式成立,使这项职业受到认同,教他永生难忘。
老实说,刚开始他还有点半信半疑。
偷看别人的心这种窃取隐私的行为,拿来当正职真的好吗?如果只是性格分析倒无所谓,但是能帮上什么忙?对着一个人说:「你个性粗枝大叶,爱敷衍了事又没耐心。」不是只会惹怒对方吗?
因此阿健在大学毕业后,先到一般公司上班。那是一家大型外食连锁店的分公司,他在商品管理部待了四年,然后又在门市拓展部待了两年,这段期间不时偷偷运用力量。尤其是在门市拓展部的时候,由于他的工作是向地主确认有无销售意愿,使用超能力结果立见分晓,方便得不得了,让他多次被主管称讚「眼光快狠准」。
直到这时他才领悟,超能力只要使用得当,也是能贡献社会的,没有人因此吃亏或心灵受创。明确的优越感首次在阿健的心中萌芽。
短短数年,社会大众逐渐了解超能力师的工作性质,知道他们并非只会读心术,还能藉由透视、心灵照相,或是读取残留意念来帮助社会,是很正当的行业。附带一提,「超能力师」之所以写作「师」而非「士」,在于若是写成「超能力士」,就变成「力士」了,多数女超能力者表示,这样听起来很像相扑力士,不怎么讨喜,所以最后才如此决定。
我想当超能力师——阿健总算髮自内心这么想。
于是他在二十八岁那年的春天,通过增山超能力师事务所的面试,成为他们的临时约聘超能力师。过了四年,他考过二级超能力师检定。
「早安。」
推开公司大门,除了所长增山不在以外,其他人全员到齐。
负责行政事务的朋江边整理资料边低声问早。年纪较轻、但资历较深的悦子,以及比他晚半年进公司的笃志,两人感情要好地在接待席练习透视。
「好,下一个是?」
「嗯……红心……不对,是梅花吗?」
「欸,你二级真的过了吗?不会用颜色猜啊……啊,阿健哥,早安。」
阿健低头问早,坐了下来。
「梅花……六?」
「错了,是黑桃四。笃志,你太逊了,我看你根本不会透视。」
「不是啦,我纸牌还可以,塑胶牌太难了……还有,你手指挡到了。」
「怪我罗!」
阿健有点同情笃志,毕竟他前阵子二级刚过;反观悦子,已经熟悉一级半数以上的科目,是实力逼近一级的二级超能力师,用读书来比喻的话,就是国中生和大学生的差异。
「啊……我该走了。朋江姐,我去新桥和川嶋建设开会。」
「好。」朋江举手应声。
「对了,笃志啊,你要是无法透视扑克牌,直接对我使用读心术不就得了?」
「说得倒简单。」
也是。笃志不擅长远距离读心术,悦子倒很擅长阻挡意念。不会读的人对上不让人家读的人——这根本是欺负人嘛!更何况,就连阿健都很难读取悦子的心思。
「我走了。」
「慢走不送。」「一路顺风。」
两人同时开口,阿健也低头目送悦子离开。
忽然间,他发现自己笑了——
没错,这里对他来说,是很轻鬆自在的职场。
增山和悦子随时随地束起屏障;朋江虽然没有超能力,但体质天生不易泄露情感;里面最鬆散的就属笃志了,幸好他的思考对阿健无害,绝大部分的内容都让他会心一笑。
因此,出了家门最令阿健感到放鬆的地方就是公司,这里少了许多噪音,相当宁静。不只这样,所长增山虽然动不动就把「麻烦死了」挂在嘴边,却陪他恶补检定範围,帮助他通过二级检定,这真是说再多的感谢都不够。
而且,阿健在进入公司接受增山指导之前,其实只会隔空读取人心的「远距离读心术」,其他能力都是进来之后才学会的。
时至今日,他不禁发自内心感叹,幸好自己没有与生俱来的「触摸型读心术」或「物体媒介感应」那种摸到就会读取的超能力。要是有那种体质,他恐怕早就发疯了。不管摸到什么东西,意念都擅自流入脑中——光想就觉得恐怖。如果空有那种力量而不会控制,真的相当危险。
增山来上班了。
「早啊……咦,悦子呢?」
「已经出去了。」朋江应答。
「喔。对了,阿健,十点半有客户要来,我会陪同接洽,但是案子由你负责。」
「好的,我明白了。」
别担心,这件事增山昨天说过了,而他早已作好心理準备。
客户在约定时间準时现身,是一名目测约三十岁、高挑如模特儿的女子。她身着黑色大衣和窄管裤,穿搭起来非常好看,可惜精神状态明显不佳。不必使用读心术,光看脸色就知道她非常不安。
「我姓川西,之前有打电话过来。」
阿健先请她在沙发坐下,确认她的姓名,这样等一下才方便开合约。女人名叫川西今日子,三十四岁,只比阿健小一岁,他以为对方更年轻。家住上野动物园后面的台东区池之端三丁目。
朋江端来茶水,迅即退下。增山抓住时机带出话题:
「听说令媛离家出走了,希望我们帮忙协寻,方便请教您几个问题吗?」
今日子点头说好。
「请问,您确定她是离家出走吗?」
只见她诧异地皱起美丽的双眉。
「您的意思是?」
「既然令媛不在家,我们不得不考虑她会不会是遇到绑匪,或是被捲入什么纠纷。如果是那样,您不该来超能力师事务所,而是应该报警处理。」
今日子意会过来,轻喃一声,伸手拿起包包。
「我在女儿房间里找到她留下的字条……就是这个。」
「借我看看。」
增山接过字条,迅速亮给阿健看。那看起来像是硬从记事本上撕下来的纸,上面用蓝色原子笔写着:「我要离家出走,请不要找我。春奈」严肃的内容配上浑圆的字体,看起来有些滑稽。
「这确定是令媛的字吗?」
「是的。」
「这是什么时候找到的?」
「星期一下午。」
星期一是三月二十五号,今天则是二十八号,已经三天了。
「报警了吗?」
「当然,我很快就报警了,正式的搜索票隔天才下来……但是一直到今天都没有消息。」
「您向哪个警局报案?」
「上野分局。」
「春奈小姐今年几岁?」
「十五岁,国三,上星期刚毕业。」
也就是说,学校已经开始放春假,国中生白天在外游荡也不奇怪,除非深夜流连闹区、被抓去辅导,否则应该很难被警察找到。话说回来,她这个年纪竟然有十五岁的女儿,阿健吃了一惊。
「您有带春奈小姐的照片来吗?」
「有的……请过目。」
增山再次接过照片,大致浏览后与方才的字条叠在一起,交给阿健,意思是叫他读读看残留意念。
第一张照片是在某座公园拍的,是今日子和老公女儿的三人合影;第二张照片是和五、六个同学合拍的,春奈在照片里穿着运动服;第三张大概是毕业典礼的照片,春奈穿着制服,哭肿了双眼站在校门口——共三张。春奈是个圆脸、有着小虎牙的可爱女生,身高大约一百五十公分,比今日子矮上一大截。父亲约莫四十五岁,长得挺帅的。
阿健一边看照片,一边寻找字条上的残留意念。以专业术语来说,就是「有机物媒介感应」。其中颜色最深的残留意念,是今日子发现字条时的惊愕与动摇。此外还能看见另一种颜色,表达出相同的情绪,可能来自她的父亲,不过看起来很模糊。上面残留着少许来自春奈本人的悲伤情绪,但由于今日子的意念过于强烈,破坏了细微的语感,读不出个所以然。可以肯定的是,那和她离家出走的原因有关。
增山继续问:「您知道她离家出走的原因吗?」
今日子的视线落向桌上的茶杯,阿健利用这个机会,稍微使用了远距离读心术——
今日子本性直率、认真、开朗,意念质感细緻均一,很少出现不均等的状态。然而春奈的离家造成她的不安,使她的意念出现扭曲,产生不少漩涡状的变形,颜色是偏暗的紫色。
「我和先生商量很久,都找不出原因……」
她没有说谎,因为意念没有出现特别的变化。
于是增山进一步询问:
「她就读哪一所国中?」
「我家附近的台东区立上野第一中学。」
「这表示她平常的活动範围并不广?」
「是啊,她不是去学校,就是去上野车站一带。对了,她在御茶水上补习班,不过高中大考已经考完,所以没课了。」
「这样啊……」
增山放低语气,今日子心中的不安色彩随之增强。
不过,他很快便接着说:
「现在的漫画咖啡厅和网咖规定要检查身分证,国三女生想在那里单独过夜,理论上不可能做到。当然,只要她谎报年龄,或是和朋友借会员卡,情况就不一样了。」
今日子的思绪产生涟漪,似乎不认同这番话。
这些反应想必增山也看在眼里。
「不过,我实在很难往那方面想,因为春奈小姐的外貌很符合她的年龄。」
「是啊。」
思绪倏然恢複平静,从这些小地方也可看出她的直率。
「看样子,她躲在亲戚朋友家的机率较大。您联络亲戚了吗?」
「我怕把事情闹大,所以还没和他们说,但悄悄观察过他们的反应……我想他们不太可能瞒着我们藏匿春奈,不管是我婆婆还是我父母都是。」
「其他亲戚呢?」
「我先生是独生子,我自己有个姐姐,家住岛根县(注:位于日本西侧,北邻日本海,南界广岛县,距离东京非常遥远。),目前不在东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