榎本克己在五点十五分结束一般职务,六点前离开本所分局。
他向负责厅舍(注:指官厅建筑。)危安的生活安全课巡查长打完招呼才走。
「辛苦了,我先离开罗。」
「辛苦你了。」
今天是十二月九号,中午的最高温超过十五度,即便到了傍晚,吹来的风依旧温暖。然而电视报导说,明后天的气温会一口气降到十度以下。榎本厌恶寒流,二十年前受伤的左脚脚踝又要开始痛了。
他沿着车水马龙的四线道马路走,前往锦糸町站。前方数公尺可见三名走在一起的上班族。来到车站附近后,他们说「就这里吧」,走进某家连锁居酒屋。
乾涩的痛楚刺入胸怀。
数年前,榎本也有那样的伙伴,名叫富山顺一(注:誉田哲也的小说《妖の华》中的登场人物。此书为「姬川」系列的原点,榎本亦在书中登场。),年纪小他六岁,个性认真老实,是个相处起来很舒服的家伙。榎本邀他去喝酒时,常被他撇嘴笑着问:「您不用回家陪太太吗?」每次榎本都说:「你请客就没问题。」不过两人总是对半分。
随便聊聊芝麻小事也很愉快,所谓臭味相投就是这么回事。他常常想着「要是有好女孩一定要介绍给他」,但却没有实现的一天。
富山死了。捲入离奇案件,因公殉职。那个案子实在有太多疑点,现在仍被列为警视厅的最高机密,搜查进度连身陷漩涡的榎本都不得而知,如今也不想再知道。
榎本从锦糸町转搭总武线,再从御茶水转搭中央线,于新宿下车。他和人约好在东门旁的综合大楼内的居酒屋碰面,那是一间和刚才那些上班族去的居酒屋相去不远的大型连锁店。
搭电梯来到六楼,围着日式黑围裙的男店员立刻上前招呼。
「欢迎光临,请问是一位吗?」
「不,我和人有约。」
「请问您的朋友是几位?」
「一位,男的。」
「一位吗……」
店员穿梭在宛如昏暗小巷的走道,指向一名单独坐在位子上的男性客人。那是有大略隔开的包厢席。
「是那位先生吗?」
「不是。」
「好的。那么,我先为您準备双人席。」
店员带位的终点,依然是有隔开的座位。榎本看看手錶,六点四十分;他们约七点,还没来也不奇怪。
榎本先点了生啤酒。酒在六点四十九分送来,对方则在两分钟后出现。
「哇……榎本兄,你真早到。我还笃定自己比较早到。」
男人名叫增山圭太郎,在日暮里站附近从事「超能力师」这可疑的职业。不对,「可疑」是歧视用语,不得使用。那是靠超能力查案的正当生意。增山开的事务所被都内公安委员会列为正规的徵信公司,而他本身也总是西装笔挺,看起来完全不可疑。
「没有啦,我本来想绕去一个地方,没想到事情白天就搞定了,所以是直接从局里过来的。」
「原来是这样。」
增山拿下围巾就座,向经过的店员点了麦烧酌加热水。榎本从口袋掏出Peace Lights牌的烟盒,和打火机一起放在桌角。
增山瞥着香烟问:「你今天怎么突然找我出来?」
每次被这个男人问问题,心情都感到非常奇妙。
不问你也能透视人心吧?纵使心里难免这么想,但超能力师除了工作以外,似乎不轻易使用超能力。他们也认识二十年了,所以榎本很确定这件事。不,或许正因为超能力师公私分明,榎本和他的交情才能维持二十年。
「唔,我上次擅自叫小悦帮我查案,还没好好向你们道谢,钱也还没付。」
「不用付钱啦,就这样吧。小事而已,连调查都算不上,况且人家还是小朋友。」
「不行,我可是借用了你两个人。另一个叫啥来着?明美吗?就是那个年轻可爱的美眉。」
增山用鼻子哼笑。
「你笑什么?就真的很年轻可爱啊……喔,难不成她也是你的情妇?」
增山公司里的二级超能力师住吉悦子,是他半公开的秘密情人。
然而增山依然面露苦笑。
「榎本兄……我怕你知道以后怪我一直没说,所以直接告诉你吧。别看明美那个样子,他可是男人喔。」
「什么?」
直到现在,榎本仍然对超能力存疑,始终无法抹除「我是不是被骗啦?」的想法。但是宇川明美——那位高个儿、身材好到不输模特儿、闪亮的秀髮如瀑布般美丽动人、天真地笑起来莫名性感的女孩……不,他竟然不是女的?总而言之,要他相信明美是男人,简直比相信超能力还难。
「不可能,这太夸张了,你骗我的吧……」
「我了解你的心情,但他真的是男人,履历上也是这么写。」
「什么,你已经确认过啦?用透视之类的?」
增山再次哼笑。
「我们超能力师才不干那种低级事。」
「我知道,但你也会在意吧?搭电车的时候,坐对面的女生要是换边跷脚,是男人都会忍不住偷看吧?同样的道理,你们真的不会忍不住偷看吗?」
「不会。我不是常说吗?超能力才没那么方便。」
对,就是这样。
每个超能力师都声称自己的能力「没那么方便」。但是看在像榎本这种以结果论的一般人眼里,超能力明明就很方便。这也是理所当然,因为他们并不知道「办得到」与「办不到」的分界点在哪,要听完说明以后才能了解。只是,一般人仍然难以理解超能力者的心态,总觉得他们或许更深藏不露,只是不敢表现出来,故意秀出其实不是超能力的把戏——榎本时常这么想。
店员送来小菜和热酒,于是他们顺便点餐,宇川明美的话题就此打住。
重新干完杯后,两人稍微寒暄,然后榎本才切入正题。
「对了,文乃小姐最近好吗?」
增山听到这里,恐怕就猜出真正的目的,甚至不需要用到超能力。
「托你的福,她很好,没什么异状。」
「爱丽丝今年几岁啦?」
「五岁……幼稚园中班。」
爱丽丝很像文乃,是个美人胚子。不,应该说「又是」才对。看来增山果真具备吸引美女的能力,姑且不论那是不是「超」能力。
「这样啊,那就好……嗯。」
增山半开玩笑地蹙起眉头。
「怎么了?发生什么事?」
「没有啦,和你们家的状况无关。只是……最近总部的公安有些不寻常的动作。」
总部是指警视厅总部。
增山微微偏头。
「不寻常的动作……和文乃那件事有关吗?」
「我想应该不是。但我毕竟只是分局的人,无法得知总部的内情,更何况那还是最会隐瞒机密的公安部。我认为如果是你的话,或许能知道。」
「可是,你嗅出不寻常的氛围了对吧?」
榎本稍微停顿一下,然后摇摇头。
「我没发现,是对方自己上门来找我,说想私下和我聊聊……我怀疑他们想组成专案小组。」
所有情绪从增山的脸上消失。榎本认为,这或许才是这个男人的本性,是超能力师增山圭太郎真实的面貌。
「这么重要的事,告诉我没关係吗?」
事到如今还客气什么?
「公安早就知道我和你有私交,可能是看準这点才刻意来找我。我想他们早就料到我会把情报泄露给你,只是我自己说和你读到的差别罢了。」
增山眼睛眨也不眨地问:「这么做是为了什么?」
「我不知道,可能是想阻止什么?或者是想藉机拉拢你?因为公安的目标很显然是……」
榎本一沉默下来,增山便按捺不住地自行开口:
「高锅吗?」
「是啊,看来上面终于要正式行动了。」
榎本边说边拿起啤酒杯,增山也跟着拿起热水稀释的酒杯。
啤酒的泡沫已然消失;想必热水稀释的麦烧酌也凉了吧。
那是二十年前的案子了。
当年,榎本还任职于管理港区东南部的三田分局刑警课,和现在一样隶属于强行犯搜查组,这是专门处理暴力犯罪、强盗杀人等重大刑案的组别。与现在不同的是,当时辖区分局采日夜轮值,也就是新制度所说的「当局轮值」,基本上六天轮一次,时间为早上八点半起至隔日下午五点十五分,不管轮值的人原本属于哪个组别,都要负责期间内发生的所有案子。换句话说,就算榎本平时负责暴力犯罪,轮值当天也得处理小偷或是色狼等案子。
他永远也忘不了七月二日的星期五晚上。当时他接获通报,分局附近都立芝东高中有一名学生倒在街上,已被紧急送往区内的急诊医院。
「组长,我不明白,警方为何非得去探视倒在街上的高中生不可?反正不是贫血就是中暑晕倒。」
榎本当时二十九岁,还没有手机,是先收到叩机的通知,才去打公共电话回电的。
「详情我也不清楚,听说是脑挫伤(注:癥状比脑震蕩严重,脑部有实质上的损伤,如出血或肿胀。),好像是和当时走在一起的朋友吵架。主治医生怀疑是伤害案,才会报警处理。」
有没有和朋友发生争执,结果可是差很多耶。
「我去确认一下。被害人是高中生吗?」
「对,听说是女生。」
「嫌犯呢?」
「就是要你去调查这个。」
「如果嫌犯可能是高中生,应该转去少年组吧?」
少年组属于犯罪预防课。不说这个,刑警的工作便已非常繁重,手头上的案子能少一个是一个。
「我不是说了吗?现阶段还无法确认。等确定是高中生了再转过去吧。总之请你先跑一趟,麻烦罗!」
无可奈何之下,榎本把处理到一半的自行车窃盗案结束后,便赶往医院。
抵达时应该已经超过晚上八点,幸好主治医生还留在那里,他们在称作医局的医生办公室谈话。
「敝姓榎本,来自三田分局。」
「劳烦您专程赶来,我是第二外科的小泉。」
看起来比榎本年轻一些的医生,先例行说明病患的状况。
「病患叫做ㄕㄨㄟˇㄩㄢˊ—ㄡˊㄒ—ㄚˋ,喝水的『水』,原野的『原』,自由的『由』与夏天的『夏』——水原由夏,十七岁的高中二年级生。水原同学被送过来时已经没有意识,听站在附近的其他同学说,水原同学突然抱头蹲下,就此倒地不起,倒下当时似乎还有意识。因此,我先为她做了断层扫瞄,看到几处硬脑膜外血肿,大小加起来多达六处,看图面是很困难的手术,所以由本院最优秀的脑部外科医生执刀,目前还在手术中,所以由我来向您说明。」
这和犯罪有什么关係?榎本有听没有懂。
「请问……您刚刚说的硬脑膜外血肿,是在脑部的表面?」
「是的,就是头盖骨与脑部表面的脑膜之间出现血块。」
「大大小小加起来,一共多达六处?」
「是的。」
「原因呢?是殴打造成的吗?」
「不,病患没有外伤。」
「什么?」
既然没有外伤,就没道理是犯罪行为造成的吧?
「呃,既然没有外伤,这个伤势又是怎么造成的?」
小泉医生深深点头,继续说明:
「我们当然无法排除某种疾病造成硬脑膜动脉出血的可能性。然而,硬脑膜外血肿通常是由头盖骨骨折等脑部表层的损伤所引起的,由于受伤的不只一处,所以应该是脑挫伤……这是单方面受到冲击,震蕩到头盖骨内的大脑,使得与伤处位于相反方向的大脑大範围受伤的现象,我们推测这就是同时伤及六处的原因。此外,伤口的大小也是判断是否为脑挫伤的依据。」
榎本心想:听都听不懂,是我脑袋太差了吗?
「抱歉,我好像……不太能掌握您说的状况。我先确认一下,水原同学是受到某种冲击,引起脑挫伤的对吧?」
「应该说,她的脑部因为某种类似脑挫伤的状态而受伤,这是可以肯定的。」
「一共伤及六处,表示她至少遭受三次以上的冲击?」
「这无法肯定,只能说她疑似遭到数次冲击。」
「而这通常是头盖骨骨折等原因引起的?」
「是的,一般来说是这样。」
「但您刚刚不是说……」
「对,水原同学非但没有头部骨折,连挫伤和擦伤都没有,甚至没有瘀青。」
「所以……这表示?」
「很抱歉,我们也不知道。」
榎本顿时有种想抓起他的衣领大叫「开什么玩笑」的冲动。
「小泉医生,总之呢,脑挫伤通常是由头盖骨骨折那样巨大的冲击所引起的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