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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十六日 校内审判?第二天?
开局真不赖。
校内审判第二天一早,法警山崎晋吾心中便涌出了这番感慨。
第一天的法庭上,大出俊次的发飙完全在意料之中,而柏木宏之的咆哮公堂就显得有些意外了。然而这些都不是什么大问题。山崎晋吾之前最担心的,是突然发生导致他们无法开庭的事件。
比方说,前来旁听的家长大闹法庭,将会场弄得一片狼藉,开庭之际,校长或高木老师闯进来强行中止校内审判,要大家解散回家;有电视台採访组意图闯进法庭,和校内人员发生冲突,等等。这些情况一旦发生,靠法警一人之力根本无法控制局面。
不过,这一切都没有发生。有一位家长模样的女性站出来大吵大闹,可毕竟只有一个人,井上法官和楠山老师也出面严厉制止了。那校长呢?他在静观其变吗?反正在第一天没见他露面。北尾老师负责应对媒体的对策也落实得很到位。那位叫茂木悦男的记者竟成了检方的证人,公开出庭作了证,简直叫人目瞪口呆。藤野凉子可真行,想做什么还真能办得到啊。
山崎晋吾今天起得也很早。早晨五点钟起床后先去跑步,又到家里的空手道武馆练功,再回来沖个澡吃早餐。母亲和姐姐昨天偷偷去旁听了校内审判,因此早餐时,他只能用沉默是金的招数避开两人的热议和责问。随后,他背起装有替换用衬衫的背包跨上自行车,七点便离开家,开始他每天的功课――安全巡视。
他首先来到藤野家,和往常一样,由凉子的母亲为他作通报。来到大门口的藤野凉子明显刚刚起床,头髮蓬乱,在朝阳下眯着眼睛。
「早上好。」山崎晋吾弯腰鞠了个躬,向凉子寒暄道,「按预定时间,九点开庭没问题吧?」
我要晚一个小时到。藤野检察官倦意尚浓,连眼睛都没完全睁开,「虽然今天开场是我方的主询问,不过证人是城东警察署的佐佐木警官,由佐佐木吾郎代替我询问应该没有问题。」
「这事井上法官知道吗?」
「昨晚我给他打过电话了。」说着,凉子揉了揉眼睛,愣愣地望着山崎晋吾,「山崎同学,你用不着那么刻板。」
山崎晋吾微笑道:「把握分寸而已。」
凉子苦笑一声,顺带打了个大大的哈欠。
「哦,对了。今天会有需要陪护的证人出庭。辩护方或许会反对,但我準备强行闯关,一定要通过。到时还请多多关照。」
「陪护?什么意思?」
「坐轮椅的证人。」
「嗯?」山崎晋吾立刻醒悟。他明白藤野检察官为什么要通宵开夜车,还意识到那张没睡醒的面孔下隐藏的兴奋和紧张。
本该一眼就看出来的。看来自己的修鍊还不够啊。
「我明白了。」
藤野凉子盯着山崎晋吾的眼睛看了一会儿,欢快地说:「哈哈,原来山崎同学你也会吃惊的呀?这下我倒放心了。」
这不算吃惊,只是激灵了一下罢了。算了,这无所谓。
「昨天他父亲来旁听了,所以……」藤野检察官闭上了嘴。山崎晋吾点了点头。
「这事,辩护方……」
「跟法官商量过了,允许我们搞一次突袭。我们也作好了遭受报复的思想準备。」
「这么说,只要通知说检察官会迟到一小时就行?我可以继续我的安全巡视了吧?」
「可以啊。不过今天早晨见不到他。他一定还在睡觉。」
「另外一个呢?还不知道这件事吧?」
「应该不知道。估计他们不会有交流的。他父母也不允许。」
「他」「另外一个」「他们」……虽说算不上暗号,山崎晋吾却从中感觉到某种不同寻常的紧张气氛。
「另外一个似乎过着和校内审判毫无瓜葛的日子。他一大早会出来打扫店门前街道,所以光是看看他的脸,我还是做得到的。」
「他会主动和你说话吗?」
「到目前为止还没有过。」
「今天的法庭审议结束后,他的态度说不定会有所改变。」藤野凉子睡意迷濛的眼睛一瞬间闪出了锐利的光芒。
骑着自行车,山崎晋吾又恢複了平常心。接下来,他要去辩护人助手野田健一的家。
刚刚洗完脸的健一亲自来开了门。山崎晋吾简明扼要地传达了藤野检察官要晚一小时出庭的情况。
「应该没什么问题。可这是为了什么呢?藤野身体不舒服吗?」
「检察官的健康状况毫无问题。」
野田健一怕光似的眯起眼睛,看着山崎晋吾说:「那她为什么要迟到呢?」
山崎晋吾没有作答,
野田健一的眼眸中闪动着一丝不安。「明白了。神原那里由我来转达。我们这边没有变化。你辛苦了。」
要说刻板,野田健一也一样。对今天早晨的山崎晋吾而言,在有保留地传达藤野检察官会迟到这件事上,总会有些愧疚。
山崎晋吾又跨上了自行车。
安全巡视的对象也包括神原辩护人的家。可是,从刚开始巡视的时候起,神原辩护人就拜託过山崎晋吾。
「不来看一眼,估计你也不会放心。对于你的责任心,我十分尊重,可是,我参加校内审判的事让父母知道了会比较麻烦,所以,你只要经过我家门口就行,一旦有紧急事态,我会主动告诉你。」
山崎晋吾很惊讶,原来神原和彦是瞒着父母参加城东三中校内审判的啊?他能一直瞒下去吗?至少在山崎家,这绝对不可能。神原是受到父母的极度信任,还是和父母关係不好呢?
已经看得到神原家了。山崎晋吾降低了自行车的速度。
这是一栋木结构二层大宅,看模样有些年头了。装有雅緻木欞移门的玄关旁,挂着一块木製招牌,上面用漂亮的字体写着「御仕立,悉皆承」。此外便没有什么引人注目的地方了。第一次来这里看到「悉皆」二字时,山崦晋吾既不会读,也不知是什么意思。回家查字典后才知道,原来是修补和服,为和服重新染色、印上图案的意思。原来那位行事果断的才子型辩护人,家里竟是做这种古色古香的传统营生的。说不定以后他还会继承家业,这倒也不错,跟他挺般配的。
今天的庭审中,神原辩护人会很辛苦吧。
此时,野田健一应该刚刚联繫过他。他应该会安慰野田健一:藤野迟到一小时?没事,不用大惊小怪,也没什么可提防的。
不行,不行。今天还是提防一下的好。藤野可是想干什么就一定能办到的。
可山崎晋吾不能告诉他们自己的想法。既然法官允许检方採用偷袭故术,他自然不能泄露机密。
好吧,接下来就去井上法官家。
来到井上康夫家门口,就听到他在里头和什么人斗嘴。除他的声音之外,还有一个年轻女性的声音。那应该是井上的姐姐。
「你烦不烦?何必那么繁琐?只要把握要领不就行了?」
井上法官出场了。他脖子上挂着一条毛巾,身穿运动衫,光着脚,睡乱的头髮到处乱翘。
「藤野跟你说了吧?今天不会闹出什么状况来吧?」心情不好的井上康夫仍以他特有的方式显示出心中的兴奋,「第一天下来,肩膀酸得厉害。敲木槌的次数太多了。要不,去广播社团借个录音机来,按播放按钮就『哐』地来一下?」
山崎晋吾一声不吭,恭敬地倾听着。
「还有什么事吗?」见对方说得差不多了,山崎晋吾问道。
「没什么。对了,如果你能帮忙教训一下我那个啰唆的姐姐,那就太好了。」
「谁教训谁?」屋里传出一个大嗓门。山崎晋吾见状赶紧离开,免得失礼。
下一站要去陪审长竹田和利的家-他的生活方式和山崎晋吾差不多,晨跑是每天必不可少的功课。
「哦,早啊。」见到山崎晋吾时,竹田和利正好跑完步回来。他穿着T恤和短裤,汗流浃背。「各位陪审员都没事。因为没有紧急联络。胜木惠子昨天有点哭哭啼啼的,不过她很快会习惯的。」
没那么简单,山崎晋吾心想。根据自己对今天场面的预测,她恐怕会很难接受。
山崎晋吾将自行车转向右边。下面要去的是大出家的临时住所,一栋周租公寓。
来到公寓前,按下对讲机的呼叫按钮,来应答的是大出的母亲。几乎每次都是这样,之后能听到俊次本人声音的机会也极少。大出是个爱睡懒觉的主儿。
今天早晨自然也不例外。母亲说:「俊次还在睡觉,不过,我会让他去学校的,不用担心。」
山崎晋吾刚开始安全巡视那会儿,这位母亲相当抵触。她把山崎晋吾当成了儿子大出俊次的敌人。后来,她的态度逐渐趋于温和,这无疑是神原和野田居间调停的结果。
这次,俊次的母亲居然还说:「听说昨天俊次在法庭上撒野了。给你添麻烦了,真是对不起。」
「不必介意。」山崎晋吾应了一句,离开了对讲机。他一边思考着一边再次蹬起自行车。大出的妈妈会来旁听吗?如果大出的父亲没事一这种说法好像有点不妥――自己每天早晨和这家人的接触会有变化吗?他会动手揍自己吗?山崎晋吾问过空手道武馆的教头,也就是他父亲,如果出现这种情况该怎么父亲坦言:「你不能拉开架势和他对打。」
今天,大出俊次会比昨天撒野得更厉害吗?
井口家的商店尚未开门,静悄悄的,捲帘门里面不像有人在的样子。桥田家的小酒馆前,桥田佑太郎跟往常一样在扫地。他的妹妹手里拿着个簸箕,跟在他身后帮忙。山崎晋吾打了个招呼,桥田却只给了他一个背影。
在去城东三中之前,最后要去的是三宅家。这家的情况随时都有变化。模式①:按响对讲机的呼叫按钮后,直接传来她母亲干硬的声音:「我们家没出什么事。」模式②:按响对讲机的呼叫按钮,她母亲跑出来不耐烦地说:「我们家没出什么事。」模式③:自行车来到近前,看到二楼窗户内的三宅树理后,山崎晋吾对她说:「早上好」,而她马上慌慌张张地缩了进去。模式④:前面和模式③相同,只是缩进去后,她又马上出现在大门口,在白板上写一些山崎晋吾难以回答的问题。还有一次不能算在正常模式之内,只听她父亲大声呵斥:「喂,你老是缠着我女儿,想干吗!」
今天的情况算是模式④的一个改版。三宅树理站在大门前,正等待着山崎晋吾前来。
「早上好。山崎晋吾停下自行车,朝她鞠了一躬,「校内审判昨天正式开始了。三宅同学,你身体还好吧?心情怎么样?」
三宅树理今天穿着花朵图案的连衣裙,头髮也梳得整整齐齐。与山崎晋吾在学校里对她留下的印象有着天壤之别。阴沉的脸色倒是完全没变,但眼神不那么阴险了,倒是多了点孱弱的感觉,脸上的粉刺竟然消失不见了。
她手里紧紧攥着一份早报,似乎在说:我不是特意在这里等你的。她大概是在为自己开脱吧。
这时,山崎晋吾注意到一件事。三宅树理手里没有白板。
「有什么问题吗?」
三宅树理攥着晨报,低头看向地面,摇了摇头。
「如果没事,我就告辞了。」山崎晋吾鞠了一躬,踢开自行车的撑脚就要飞身上车。
三宅树理竟然叫住了他:「山崎同学。」
这应该是模式⑤,今天第一次出现。
山崎晋吾从一大早起就不断被测试着胆量。
练武之人无论何时都不能惊慌失措,这是山崎晋吾师傅的教诲,因为惊恐会令反应迟钝。然而,武术家也是血肉之躯,要想完全消除惊慌也不太可能。那怎样才能做到在任何情况下都能处变不惊呢?
答案很简单,就是将吃惊转为平常心。只要能认识到,人生在世,无论何时,也无论遭遇何种变故,都没什么可大惊小怪的。因此刚才自己那一激灵,只是一种生理反应,与惊慌失措有着本质区别。
山崎晋吾重新放下车的撑脚,挺直腰板,转向三宅树理。动作连贯,不动声色。
三宅树理惊恐地低垂着眼帘。
「哦,没什么。」扔下一句话,她一闪身逃到屋里去了。大门猛地关上了。
原来三宅树理能出声了。
她为什么要叫住我?她想对我说什么话吗?
山崎晋吾朝学校方向驶去。篮球社和将棋社前来帮忙的社团成员都聚在体育馆前方,正在吃从便利店买来的早餐。北尾老师混在他们当中。
「辛苦了。没人逃走吧?」
「没有。」
「山崎,你也得懂点幽默啊。」
之后,他们便开始了今天的準备工作。
山崎晋吾换起了衣服。
母亲把衣领烫得太硬,卡在脖子上,身体一动就会发痒。忍着点吧。山崎晋吾告诫自己。
校内审判第二天的开场,便是对检方证人――城东警察署少年课警官佐佐木礼子的询问。检方席位上站着的则是佐佐木吾郎。
对于藤野检察官迟到一小时,辩护方没有一句意见,十分爽快地接受了。神原辩护人只说了声:「是这样啊。」
「很抱歉,今天由我代理检察官展开询问。看在我们都姓佐佐木的份上,请多多关照。」
佐佐木吾郎对证人的态度非常亲切。打过招呼后,他马上将佐佐木礼子为校内审判编写的资料作为书面证据提交法庭。井上法官毫无疑义地受理了。
检方的询问基本是在确认该书面证据的大致内容。也许正因如此,藤野检察官才能放心地让佐佐木吾郎代理自己。发现柏木卓也的遗体,接到城东三中的报警后,城东警察署採取过怎样的行动,又调查、确认了些什么?此外,还确认了证人之前与被告的关係。
佐佐木吾郎的目光不时落在手头的脚本上,不过他提问时的神情还算得上镇静自若。证人的回答也很乾脆利落。在讲到此前对被告的七次训导时,证人的语气也没什么特别的变化――直到听到下面这个问题。
「请您告诉我,知道卓也的死讯后,您当时有什么感觉?」
「你是问我个人的感觉?」
旁听席上的听众不如昨天那么多。询问开始后还有人姗姗来迟,气氛不太安定。和昨天相比完全没有变化的,只有和PTA会长并排坐在一起的茂木记者。
「譬如,觉得这是一起案件。」
佐佐木礼子严肃地回答:」仅仅就学生死在学校内这一点,就足以立案了。」
「对不起,」佐佐木吾郎不好意思地说,「我没说清楚。呃……我想说的是,您是杏觉得卓也的死有兇杀案的可能性?」
「在较早的阶段,我就听说柏木已经不去上学,还拒绝与前去家访的老师们交流,所以我当时就察觉到,这是一起不幸的事件。」
「您说这是一起不幸的事件?」
「就是自杀的意思。」佐佐木礼子的语气如同叹息,「听说卓也的父母也说过同样的话。」
「是听谁说的?」
「津崎先生。」
「那您是否听说过卓也拒绝上学的起因,是十一月十四日与大出他们发生的冲突呢?」
「是的,我听说了。」
今天大出穿着一件领子和山崎晋吾一样硬的衬衫,规规矩矩地坐着。他嘴唇抿成直线,显得怒气沖沖,不过他投向佐佐木警官的目光还算平和。
开始询问后不久,山崎晋吾的耳朵里传人了大出俊次和神原辩护人的对话。大出问神原那个大婶是我们一边的,还是敌人?」辩护人回应道:「叫她大婶也太失礼了。」
被告口中的「大婶」又重複了一遍「我听说了」,将目光投向被告:「我想,真是不可救药的家伙。」
「您是说柏木卓也吗?」
「怎么会?我说的是大出。」被告毫不隐晦地撅起了嘴。而那位「大婶」证人也同样撅起下嘴唇,针锋相对地回望着他。
「当时,您是否感到过不安或恐惧呢?」
「什么样的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