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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十九日 校内审判?第五天(全天休庭)?
凉子的模样有些古怪。
对此,藤野刚当然有心理準备。毕竟将今野努律师介绍给辩护方的就是自己,凉子应该很快察觉到了这一点。如果凉子要发牢骚,说几句「不公平」「手段卑劣」之类的话,自己也只能全盘接收,谁叫自己偏袒了辩护方呢。
然而,女儿并没有发牢骚。别说指责或抗议,简直连话都不想跟他说。昨天的审议结束后,她的模样就发生了明显变化,眼神和表情都和以前不一样了,看上去绝不是由于单纯的紧张或激动导致的。
「你听她说过些什么吗?」大清早,趁女儿们还没起床,藤野刚向妻子邦子求助。
「校内审判的事吗?」
「这还用问吗?」
「如果你想知道什么,直接去问凉子好了。」
「凉子昨晚又通宵了?」
「自从开始组织校内审判,她几乎每天都在开夜车。难道要我一直对她唠叨个没完吗?」
「奇怪了…藤野刚嘟囔道,「昨天庭审结束得早,可她回来得特别晚。」
凉子一直到天色彻底变黑之后才回的家,一副疲惫不堪的模样。出于父亲对女儿的担忧,藤野刚原本想和她一起回家,所以庭审结束后在操场角落里等了一会儿,却不见女儿出教学楼,便只好先回家。
「从那以后,她就基本没说过话。」
吃晚餐时,凉子也相当心不在焉。吃完后,她把自己关在房间里,还不停地打电话。藤野刚看到电话主机的通话灯一直在闪烁,还颇为担心地看了许久。
邦子脸上露出正在斟酌字句的表情:「是叫『公诉意见』吧?
「怎么了?」
「她说该準备了,心里想的全是这个。」
藤野刚觉得应该不止于此。
「你看她脸上,简直像犯人彻底招供后的表情。」
邦子瞪起眼珠子:「不要打这种不吉利的比方。」
藤野刚一连几天都去学校旁听,手头的工作全都推给了同事。今天全天休庭,本该早点去警察署上班,可他还在磨蹭。他总觉得不看到凉子的脸,和她说上几句话,心里就不踏实。
上午八点左右,凉子终于走出房间,径直跑进浴室,不一会儿又用浴巾擦着头髮跑了出来,估计是沖了个淋浴。
「哦,早啊。」由于睡眠不足,凉子的眼皮有些发肿。
藤野刚刚想问「你的脸怎么了」,可没等他说出口,翔子和瞳子也都起床了,家里一下子热闹起来。
吃过早饭,凉子又跑进自己的房间,换了一身校服。出来时,肩上还背着书包。
「要出去吗?」母亲邦子问道。
「是的,中午会回来。」
「去学校?」
「嗯……」
「一个人出门,没事吗?」
「我陪你去。」说着,藤野刚站了起来。
凉子并未拒绝,对母亲说了声「我走了」,便朝大门走去。
来到门口,凉子蹲下身子换鞋。
「爸爸送你去吧,说不定记者们还在那儿守株待兔。」
「没事,我不去学校。」
「哦,我想也是。」
藤野刚早就听出凉子刚才那个「嗯」是假的。我可是专业的,才没那么好骗。
「你要去哪里?」
凉子把运动鞋的鞋带系得端端正正。
「今天休庭吧?休息一下不好吗?」
「有些事必须做。」
「要去哪里?」
凉子站起身,背对着父亲说:「野田家。」
藤野刚在惊讶的同时,又觉得可以理解:「事到如今,还要和辩护方商议吗?」
凉子的手搭在门把上。
「打算撤诉吗?」
握住门把时,凉子的后背显得有些僵硬:「怎么可能。」
「那还有什么可商量的?」
无论凉子多大了,也不管她多么优秀,对藤野刚而言,她依然还是个小孩。然而,这个女孩此刻猛地回过头,眼中射出锐利的光芒。
「我会在明天的法庭上公之于众。」
藤野刚也开始穿鞋:「你等一下,我送你过去。」
「野田又没被媒体盯上,不用那么紧张。」
父女两人一跑到街上,附近一根电线杆背后就跑出一男一女,大概是记者和摄影师。藤野刚搂住女儿的肩膀,将追上来打招呼的一男一女扔在一旁,两人一起坐进一辆正好路过的计程车。
「很近的……」
「这种情况下,需要故意绕点道。」
直接开过去只需支付起步价,然而,他们故意让计程车兜了几个圈子。
「为什么野田没被盯上呢?」
「不知道,或许因为他不起眼吧。」凉子的视线很僵直。
「你们要商议什么?」
没有回答。藤野刚原本只是想试探一下女儿的反应,见她不想回答,也就不追间了。
「有什么爸爸帮得上忙的吗?」
「没有。」凉子立刻回答后,又补充了一句,「谢谢。」
还没进入野田家所在的地区,为了谨慎起见,藤野刚叫停了计程车。凉子也默默地跟着下了车。
两人边走边留意周围的动静。走上一条两旁都是外观相似的商品房的大道,凉子指着一栋二层建筑说:「就是那儿。」
这时,一辆小汽车从路的另一头缓缓驶来,放慢速度后停在了野田家门口,副驾驶座位旁的车门打开』神原和彦从车上跳了下来。
一下车,神原便发现了凉子和藤野刚,脸上的表情也变了。
这孩子看上去也很累。和凉子不同,儘管他的眼皮也有些肿,却没有倦怠之色,只是单纯的疲劳。他身上的力气似乎全跑光了,就像完成重大任务后突然放下心来。
藤野刚越发觉得不可思议。为什么?检方尚未举手投降,审议并未结束,他为什么会感到放心呢?
「早上好!」神原和彦对藤野刚鞠了一躬。野田家的大门打开,野田健一探出头来。他没有向藤野父女寒暄,而是对神原坐的那辆汽车的司机打了个招呼。藤野刚感到十分惊讶。
「爸,你别管了。」凉子快步朝辩护方两人走去,你还是快点去上班吧。这几天你一直来旁听,工作都推给绀野了吧?」她又以居高临下的姿态补充道,「不是今野律师,是我认识的那个绀野。」
藤野刚极力装出面无表情的模样,可站在野田家门口的神原和彦却蜷缩起了身子。凉子声音很小,他应该听不到吧?
健一拉了拉神原的胳膊,凉子追上他们,还对汽车司机招呼道:「早上好,河野先生。」
「请进!」健一也向那人招呼道,然后才对藤野刚说,「早上好,对不起。」
需要道歉吗?
那个叫河野的男人下了车。
「车在那里停上三十来分钟应该没事,请吧。」野田健一说完,逃也似的缩回屋子里头去了。头顶上二楼窗户的窗帘被拉开,有个人影晃动一下,窗帘又很快被拉上了。那估计是健一的家人。
三个初中生消失后,路上只剩下藤野和河野两个男人。
「呃……我说……」
这个叫河野的人穿着衬衫,没戴领带、裤子和皮鞋看上去相当值钱,年龄大概五十不到一点。
「你是凉子,不,藤野检察官的父亲吧?」
「是的,我是凉子的父亲。」
「呢……我……」
他拍了拍衬衫和裤子的口袋,慌慌张张地跑回到汽车边,打开驾驶室的门,拿出一件外套。
「名片,名片。」他一阵忙乱,搞得满头大汗,「其实,我是干这个的。」
接过他递上的名片,藤野刚皱起了眉:「调查侦探事务所?」
「是的。说是你藤野先生的同行,好像有点厚颜无耻。」
「这么说,你知道我是干什么的?」
「听凉子说起过。」
藤野刚看看名片,再看看河野的脸,又将视线移到野田家的大门上,问道:「你也要参加凉子他们的商议吗?」
「哦,这个嘛,呃……」河野挠了挠头,汗水从他的脑门上淌了下来。
这时,大门突然打开,凉子现身道:「河野先生,你快点。」催了一声侦探后,凉子又朝自己的父亲发难道:「爸,你别在这儿捣乱了。」
「什么?我捣乱?」
凉子指着父亲说道:「辩护方不是利用过你这个大人了吗?难道我们就不能用一会儿吗?」
就在藤野刚目瞪口呆之际,那个叫河野的侦探挠了挠头,说了声「对不起」,便走进了野田家。
这到底是要干吗呀??
城东警察署少年课的办公室里,早会结束后,佐佐木礼子呆坐在好多天堆积起的一大堆文件前,极力剋制着打哈欠的冲动。
「大清早就这副模样,可不是个好兆头。」
听到庄田警官不无揶揄的招呼,礼子笑了:「唉,大概是热伤风了吧。」
「那是,每天都跑体育馆,能不热伤风吗?」
佐佐木礼子的眼前,摊放着旁听校内审判时记的笔记,以及根据这些笔记开了个头的旁听报告。虽说不能为此影响本职工作,可昨晚她也在写这些材料,还边写边重读以前的内容,不知不觉又几乎干了个通宵。
「快要终审了吧?」庄田警官倒了杯凉茶递给礼子,在她身边坐了下来。
「是啊……虽说今天的休庭属于突发事件,但审议的难关应该已经过了。」
到昨天针对被告本人的询问为止,证人询问的阶段接近尾声。重要证言悉数出现,判决的方向基本明确。
为了大出俊次,神原和彦在辩护中使尽浑身解数。现在,礼子对这个长着女孩脸的小个子少年起了敬畏之心。
神原和彦揭示了大出俊次不在场征明成立的可能性,确定校内审判发展的方向。作为辩护人,做到这个地步已经可以功德圆满了,可他没有满足。他并未将大出俊次塑造成一个纯粹受冤枉的牺牲品。为了证明大出遭人陷害的可能性,他还使出狠招,让大出充分认识到自己是个即使遭人陷害也无话可说的坏蛋。这番毫不留情的指责,使他的辩护变得完美无缺,无懈可击。
礼子昨天也去旁听了,还跟随津崎先生一起去探望被救护车接走的三宅树理。即使没见到树理本人,也和尾崎老师交谈过一会儿。
「三宅没事。她很理解今天听到的内容,只是感到震惊而已。」
听到神原辩护人的那些话,坐在旁听席上的树理心头会涌出怎样的感情?她能理解神原这么做的目的吗?能理解神原是为了谁,才如此无情地指责被告吗?
神原是为了你,是为了让你听到这一切,才那样问的。
树理她明白吗?
「佐佐木警官?」
听到喊声,礼子回过神来,慌忙用手擦了擦眼睛,说道:「明天将发表公诉意见,并展开最后的辩论。校方如果能用今天一天时间压制住媒体就好了。」
「办法倒是有一个……」庄田说道。
礼子不由得瞪大了眼睛:「什么办法?」
「调虎离山。」庄田的嘴角挂上一丝微笑,「要是佐佐木警官愿意做同谋,倒是可以向冈野校长建议一下。」
佐佐木礼子探出身子:「行啊,快说吧。」
「一拍即合,好!」庄田突然一脸严肃,「佐佐木警官,在此之前,我可以确认一件事吗?」
「什么事?」
「在校内审判之前,你认识那个叫神原的辩护人吗?或者在什么地方见过他?」
「怎么会?」佐佐木礼子笑着摇了摇头,「虽然听说他是本地区的,却不是个需要我们去关照的孩子。」
「是啊。」庄田点了点头,「这么说,我的记忆应该没错。」
「怎么了?」
庄田警官犹豫了一下,将脸凑了过来,还压低了声音。礼子见状,不由自主地学起了他的样子。
「大概在八年前,我在赤坂北署的时候,曾遇到过一件十分遗憾的事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