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一早就颳起足以吹走髮髻的冷风。
迴向院茂七坐在长火盆前,听着屋外的风声发獃地抽着烟。即使是坐在屋里,似乎也能感受到外面冰冷的空气中,风神乘着大扫帚扫过光秃秃的枝枒,发出沙沙的声响,或从行人的头顶上掠过,冷得让人缩起脖子,再直飞上天。
一进入岁末,天气暖和了近十天,连阳光也是那种会令人想起初春的暖橘色,但是对这种荒唐天气绝不能掉以轻心,日后它一定会加倍奉还。让天气再度变冷的这股寒流,也令不怕冷的茂七难以消受。儘管茂七手上有几件并非急事但必须处理的琐事,可今天别说是出门了,他连一步也不想离开火盆。
相较之下,头子娘可就精神十足了,自中午出门去送缝好的衣服,到现在都快八刻(下午两点)了却还不见回来。虽然她说反正人在外面,回来时顺便买昆布和鱿鱼做松前渍,但也未免太久了。看来,多半又是主顾找她商量元旦穿的衣服,结果一聊便聊得入迷,就像沉甸甸的腌菜石那般一落座便稳稳不动。
早上系吉和权三两人一起过来,却待不到半个时辰(一小时)。他们告诉头子娘,年底一定过来帮忙大扫除,便匆匆忙忙走了。系吉有极乐澡堂的工作要忙,权三则在他住的大杂院帮管理人做事。在岁末的这段时间里,他们仍得四处忙。
两名手下都有其他工作赚取外快,不用完全仰赖茂七,这也是好事。也多亏这样,茂七至今从未说过「我也有必须照顾的手下……」这种窝囊话。所以不论办什么案子,茂七都能凭自己心里的那把秤做公正的评断。此外,对世人来说,茂七是个公正的捕吏,令他们深感放心。
然而,也正因为手下各有自己的事,一旦没有什么棘手的问题或案子时,就变成只有茂七一个人无所事事了。如果茂七閑着时,而系吉和权三也是閑着的话,三个人便可以一起躺在榻榻米上,听听冷风扫过屋顶的声音,或自白天起就边看头子娘皱着眉边天南地北地閑聊,其实这样也蛮有趣的。
茂七在火盆边敲落烟管的烟灰时打了个大呵欠。
不过,茂七也并非一直閑着没事。到前天为止,他忙得连吃饭、睡觉的时间都觉得可惜。
茂七将烟管收进烟草盆,仰躺在榻榻米上盯着天花板时又打了个呵欠,不禁闭上眼睛。年过五十,一旦熬夜,便接连三天睡意不断……。
就在他昏昏欲睡时,大门口传来一些声音。茂七心想大概是头子娘回来了,但依旧是闭着眼睛,只随口说了声「喔,回来了」。
却没有任何回应。茂七躺着伸长脖子望向门口。
儘管静谧无声,却感觉有人的动静。
「是哪位啊?」茂七问道。
「请问迴向院茂七头子在不在?」
那过于恭敬的语调,茂七并不陌生,而且还是最近才刚听到的。
「在啊。」
茂七起身,伸手理了理髮髻,拍拍下摆,走向玄关。
有个年轻男子紧挨着玄关站在屋里,一副看似很冷的样子。他身穿条纹衣服和成套的外褂,手上挂着叠好的围巾,或许是出门前换上的,布袜雪白如新。他背后的门敞开半边,大概是觉得关上很失礼吧。这样应该也算得上有礼貌,但是他上次来访时,劝他上来坐,却怎么也不肯,害得茂七冷得难受。
「真是失礼了,河内屋老闆。」茂七微微点头致意。「让你一直站在冷天里……请上来坐。」
但茂七心里却嘀咕着。
来访的这位年轻男子,是今川町一家专卖从京都运来的上等酒的批发商——河内屋老闆松太郎。茂七刚才半睡半醒时,心里想着不能不处理但又不急的几件事,其中一件正是这个松太郎前天来拜託的事。
没想到閑挨着火盆,工作竟主动上门来催促。虽然偷懒并不好,但茂七认为目前手上的几件事,就松太郎拜託的事最没有迫切性,茂七不禁又觉得——啊,真麻烦。
「头子,我不能待太久。」
松太郎声音宏亮、急切地说道。他上次来的时候,也是这样说,大概是本性如此吧。
「我们舖子又发生怪事了。」
茂七一副蛮不在乎的样子。松太郎上次来的时候,也是说「怪事」,而那「怪事」其实一点也不怪。
「是吗?这回发生什么事?」
「有个佣工逃亡了。」
他那一本正经的说法,令茂七不禁眨巴着眼。说逃亡还真是夸张。
「是从舖子逃跑的意思吧?」
「是。今天一早就不见人影。是个叫阿里的二十岁女孩。她是透过佣工介绍所到舖子做事的,今年正好满三年,一直都很认真工作……」
松太郎皱起眉头,夸张地垂下肩膀。
「完全出乎意料。今天早上她告诉我,前阵子掉的东西是她偷的,非常对不起,之后就从舖子消失了。我让舖子的所有佣工都去找人,却找不到。」
茂七有些愕然地呆立原地。
2
前天中午,有人送河内屋一条咸鲑鱼,放在厨房却被偷了——这是前天的事,也是事情的开端。
松太郎前来拜託茂七替他找出那条被偷的咸鲑鱼和小偷。茂七强忍着笑告诉松太郎,偷儿也许是猫,就算是被人偷走的,这种窃案在任何商家都有可能发生,只要把佣工全都叫来严厉斥责一番,然后告诉大家就这一次不追究,叫小偷老实招认就行了。
松太郎一听,竟拜託茂七去教训佣工,他说:
「我教训的话,佣工不会理会的。」
「为什么?」
「因为我是从佣工爬上来的,没有威信,也还年轻……」
正如松太郎所说的,他原本是河内屋的小学徒,并非江户人,父母是上总国乡间的农夫。他是名副其实赤手空拳来到江户,经过一番刻苦耐劳、不断努力,才在第十年成为伙计总管,之后又认真努力了几年,上代老闆看中他的为人和精通生意的窍门,于去年春天招他入赘成为河内屋独生女的夫婿。今年初秋,河内屋老闆夫妇退休,让女儿、女婿继承家业,于是松太郎可喜可贺地成了河内屋的老闆。松太郎,二十八岁便出人头地。
茂七在河内屋当时换代经营时,便已经知道这些内情。由于捕吏并不是什么堂皇光明的工作(注:捕吏是武士身分的正式捕快私下僱用的帮手,通常是庶民出身,而且狐假虎威的人很多,所以才有这种说法。),所以每逢当地商人或地主举行换代的宣布宴会或婚礼时,茂七不会每次都去庆贺,而基本上对方也不会邀请茂七。儘管如此,对方也会前来打声招呼,当然并非主人亲自来访,而是让佣工提着一桶喜酒来,说些「头子,往后请多多关照……」之类的话,但光是这样便足以得知各商家的内情。
当松太郎成为河内屋的主人,河内屋也曾派人前来打声招呼。这种佣工出身的入赘女婿的例子很常见。其实河内屋的上代主人也是入赘女婿。茂七和头子娘当时还閑聊,当入赘女婿虽辛苦,但毕竟是喜事,可河内屋两代都没有继承家业的男孩,不知他们是不是那种只能生出女孩的家族。
正是这个河内屋的松太郎突然亲自来找茂七。茂七起初也一本正经地看待。自换代以来便听闻松太郎是个耿直得近乎「憨」的老闆,因此茂七认为不能慢待,遂郑重其事地对待。
没想到揭开谜底,竟只是掉了一条咸鲑鱼而已,害茂七感到非常沮丧,并且有点不快——何况,前天正是茂七忙得疲惫不堪之时——甚至严斥松太郎,连教训佣工都不会的话,称不上主人。
结果松太郎红着眼眶,哽咽地说,没错,我本来就不是那种足以胜任河内屋老闆的料。大概是舖子里发生了什么纠纷,看来老闆的位子可不好坐。但是他这样哭诉更教人不好应付。茂七只得安慰他,继任还不到半年,这种事也是常有的,又说,要是对管教佣工没把握,可以和上代老闆商量,让他从基础教起,这是最好的办法,比拜託我这种外人插手更有效,诸如此类,提供具体昀建议。
可是松太郎完全听不进去,他说上一代老闆——松太郎对这位已经是自己的岳父还时时以「老闆」称呼——将舖子的事都交给了自己,自从上一代老闆搬进根岸别墅安居以来,生意上便无法再仰赖他了。又说,上一代的老闆娘已经过世,所以上一代老闆再没什么好顾忌的了,对一直过着拘谨入赘女婿生活的上一代老闆来说,好不容易才能随心所欲地过自由日子,大概也不想让舖子的事扫兴。
如此这般,茂七也就无法拒绝了,终于答应要替松太郎教训河内屋的那些佣工——这是前天的事。儘管麻烦,但茂七认为应该是哪个佣工一时冲动偷走的,而偷走鲑鱼的人大概也坐立难安吧,所以不用急着处理,也就没将此事放在心上,如此便过了两天……。
失蹤的佣工阿里,是负责河内屋厨房工作的下女,因此,茂七听到咸鲑鱼不见了那时,就已经听过她的名字了。那条咸鲑鱼之前是搁在厨房的柜子上,阿里和另一个厨房下女阿吉是最后看到那条咸鲑鱼的人。
「我没怀疑厨房下女。」
松太郎垂头丧气地说。他没把手伸在火盆上取暖,只是规规矩矩地跪坐着。
「阿里和阿吉应该很清楚,要是厨房掉了东西,她们一定是第一个被怀疑。所以我根本不认为是她们之中的任何一个人偷了鲑鱼。」
茂七左思右想。他能理解松太郎的心情,以及他所说的话,但事情应该不是如他所说的那般曲折。
「可是,阿里却说是她偷的,然后人就不见了,是吧?这不就和你说的不一样了吗?」
松太郎一听马上抬起头来。「阿里不是那种会偷东西的人,她是为了袒护谁才那样说的。」
松太郎的眼神,令茂七闪过一个念头,但是他没说出来,反而是说:
「嗯,这么说来,是不是阿里偷的也还不一定。不过,这种事现在最好不要吵得沸沸扬扬的。阿里在舖子里不见了,也只有半天吧?再观察一阵子,也许就回来了。」
「那,头子的意思是放任不管?」
茂七摇摇手说道:「我不是说放任不管。待会儿我也到舖子瞧瞧,有必要的话,我也问一下那些佣工。只是,我的意思是,小题大作对事情无益。这件事本来就只是因一条咸鲑鱼而起,而且,为了这种小事,堂堂河内屋的主人竟然亲自来找我,老实说这也不太好。老闆是镇舖之石,凡事必须更不慌不忙。」
「我没有那种分量……」
「就算没有,也要装出来。时日一久,就算你再不愿意,也会自然而然变得有分量了。任何事都是先看到表面的。」
茂七如此这般鼓励松太郎,然后催着他回今川町,之后在火盆里添炭加火,再取出烟管。随着吐出第一口烟的同时,茂七也叹了一口气。
(原来是阿里。)
上次松太郎来时,茂七认为他只是个初为老闆、缺乏自信的年轻主人罢了,看来事情似乎不止如此。从他今天提到阿里时的口吻来推测,问题不在于咸鲑鱼,也不是自佣工摇身一变为老闆的那种不知如何对待佣工的心境,问题似乎是出在那个叫阿里的下女身上。
松太郎之所以会为了掉了一条咸鲑鱼这种小事如此烦心,或许问题不在于有人自厨房偷走鲑鱼,而是阿里在厨房做事。他担心的不是咸鲑鱼,是阿里……。
仔细想想,昔日松太郎和阿里的关係,即使有伙计总管和厨房下女的身分之别,却同样都是佣工,他们彼此就算有过感情上的交流也不足为奇。
阿里之所以会自河内屋消失无蹤,或许原因就在这里。
不过,即使直接问那个谨慎耿直的松太郎也没用。其实,这事根本无法处理。佣工出走,对舖子来说,不仅是一种损失,也足以构成罪状;如果阿里是扛着千两潜逃,那还说得过去,但是掉的只是一条咸鲑鱼——况且,是不是她偷的也不确定——这等事情,茂七实在用不着急着四处寻找阿里。
话虽如此,等不久之后头子娘回来了,茂七便出门前往河内屋。虽说他脖子紧紧围上围巾,但到了今川町时依旧冻僵了。
茂七为了不让松太郎难堪,没说是从松太郎那里得知的,只说,听到这儿有个下女出门后一直没回来,大家在找她的消息,所以顺便过来看看——结果,河内屋的另一个厨房下女阿吉,老老实实、滔滔不绝地说了一串。她看似有点气愤,为什么呢?因为阿里擅自出走,害她的工作增加了。
「阿里这姑娘为什么离开舖子?」
茂七佯装不知地问。
「你知道原因吗?」
「不知道。大家都说可能是为了咸鲑鱼……听说,她出走之前曾跟老闆说了。」阿吉立即如此说道。接着说明咸鲑鱼的事。
「不过是咸鲑鱼,我认为根本不用那样大惊小怪。」阿吉边笑边说。
「你认为是谁偷走了?」
「是猫吧。头子您也这样想吧?」
「那,你也没怀疑是阿里偷走的?」
阿吉似乎大吃一惊。「不止是我,舖子里根本没有人怀疑是她偷的,再说,厨房的窗子总是开着,大家都说可能是被猫偷吃了。」
「老闆和老闆娘呢?」
「老闆娘不喜欢吃咸鲑鱼,掉了也不在意。」阿吉爽快地说。「老闆那边,一副认真地说什么家里掉东西不好,就他一个人神经兮兮地皱着眉头。不过,那件事我们都不在意。想想嘛,谁会去偷咸鲑鱼?如果是豆沙包之类的东西,或许还有人想偷吃,可是一整条咸鲑鱼,谁会没事去偷?」
阿吉说的,正是前天松太郎来找茂七时,茂七对他说的话。
谁会没事去偷咸鲑鱼?大半是猫偷走的,没必要追究——这才是正常的反应。可是,松太郎不这样想,他认为是有人偷走,因此阿里才会说「是我偷的」——事情大概就是这样。为了顺他的意……也就不管事情是不是如此。
「听说那条咸鲑鱼是人家送的?」
「是啊。每年这个时候总有很多人会送。我们也到处送人,结果收到的和送出去的大概一样多。」
「你知道弄丢的那条咸鲑鱼是谁送的吗?」
「我想大概是辰巳屋送的。就在这前面……」
「也是酒批发商?」
「是的。因为前天就只有他们家送,所以才马上发现不见了。」
「确实是这样吗?当天就只有那条咸鲑鱼吗?」
「绝不会错。我负责厨房嘛。」
阿吉又说,发生咸鲑鱼事件之后,阿里一副无精打採的样子。
「不过,她本来就不是很有精神的人。」
「你叫阿吉吧?你在这儿做了几年?」
「两年多。」
「那,你多少知道上一代老闆和现在这老闆还是佣工时的事吧?」
「知道。」阿吉点头,又微微噘着嘴。「不过,现在这老闆,自从当上伙计总管,待遇就跟我们完全不同。反正,我只是下女,也只能认命,但同样是伙计和掌柜的人里,好像也有人愤愤不平。但这也是很常见的吧,头子。」
「原来如此……对了,这回的咸鲑鱼事件,老闆真的那么神经兮兮的吗?」
阿吉又笑了出来。「当然是真的,就他一个人神经兮兮的而已,说什么这样不能交代。掌柜的说,那人本来度量就小。」
茂七边搔头边走到外面。阿吉这女孩,虽然不是很聪明,但也不乏一般人的常识和常情。她说的话都很有道理。
松太郎一跃成为昔日同是佣工伙伴、前辈之上的身分后,即使有点不好做事,而且因此多少欠缺主人权威,但这与咸鲑鱼事件似乎没有关联。他只是钻牛角尖罢了,茂七总觉得应该不要紧。
癥结终究是出在松太郎自身的感受吧。
因此,之后有一段时日,茂七只是远远地观察河内屋的动静,并没有特意插手。而且他也只是交待松太郎,要是阿里回来了,或得知她在哪里,务必通知一声,其他的便不再过问。之后,松太郎曾来找过茂七一次,他面带愁容,吞吞吐吐地说,真的可以不用找阿里吗?茂七瞪视着他说道,不去找她也不会受罚,难道河内屋有什么非找到她不可的理由吗?松太郎只好垂头丧气地回去。
况且,过了岁末中旬,茂七突然因公务开始忙碌,河内屋的事经常被抛诸脑后,最后也就不再留意河内屋的动静。因此直到离除夕仅有五天、年关即将逼近的这个时候,才得知那个通灵小鬼日道每天进出河内屋合掌做法的消息。
3
「你说跳神的在做什么?」
茂七问道。系吉噗哧笑了出来。
「头子也真是的,一提到日道就一副要打架的样子。」
两人正前往两国桥途中。他们因公务打算到神田明神下。虽然今天的风没那么强劲,不过依旧冷得呼出的气马上要结冰似的,冻得手指僵硬。系吉更是鼻头通红。
跳神的日道——其实是御船藏后面一家五穀批发商的儿子,名叫长助,是个才十岁的孩子,但是却传出这个小鬼与生俱有很强的感应力,帮人找回遗失的东西、或是找人、驱邪等自不在话下,而且光看面相就能断人的寿命。如果只是自我吹嘘倒也没什么,茂七看不惯的是他每次为人做法总是收取很高的费用。
即使不是这样,茂七本来就很讨厌这种事,所以系吉才会取笑他。
今年秋天,「杨流」租船旅馆发生案件时,茂七首次与这日道打照面,一开始便不投缘。之后,茂七时时留意日道的动静,但找不到可以插手的事儿,只能忍着不快直到眼前的年底。
那个日道,据说在河内屋出入。
「那个嘛,月中的时候,河内屋不是发生一个下女逃走的事吗?」系吉说道。「河内屋拜託日道找出那个下女的行蹤。」
「找他的是河内屋老闆还是老闆娘?」
「老闆吧。那儿的老闆娘,是个千金小姐,人十分恬静,听说好像完全不懂生意和家务,这事可出了名的。」
「找到了吗?」
系吉摇着头,他连脸颊都冻得通红。
「好像没找到。只是,听说日道说那下女已经死了。他一开始在河内屋跳神时就说:『啊,这个已经死了。』」
茂七停住脚步。「什么?」
「他说跳河死了。听说接下来就只要找出尸体而已。」
「河内屋老闆相信日道说的?他拜託日道是为了找出尸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