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风吹抚脸颊。与此同时,长长的浏海在眼前闪动。我的头髮是全白的,一照到光,就会反射出耀眼的白色光芒。
我可要先说清楚,这发色不是漂白或染出来的。只是自然现象。换句话说,就是天然的满头白髮。据医生说,这是压力过大所造成的,不过,这一点也不重要。总之,我才十三岁就有一头白髮。就这样。
眼前的天空,已经开始整个泛白了。刚才的漆黑完全被朝阳融化,由一大片扩展势力的浅蓝色和粉红色取而代之。
即使如此,海仍悄悄地在波涛起伏之间拥着朝阳,摇曳闪烁。海浪中无数的光点,好像成群的发光生物。看起来好像是它们凑在一起鼓动翅膀,真挚而老实地蠕动着。
我想跳进那片光里。我当然知道这么做可能会死。但这股冲动仍强烈地驱使着我。
我并不想寻死。不如说,是相反的。对于想要什么这件事,我已经懒得提不起劲来了。只要跳下去,一切都会结束。我累了。我来到世上转眼已经十三年了,够让我觉得筋疲力尽了。
美丽的景色,会让人停止正确的思考。不能逃避啦,努力就会有收穫啦,不能让眼泪自流啦,明天这两个字代表光明的一天啦,痛苦的不是只有你啦,你懂不懂啊混帐东西,这些正经八百的话,在美的魄力之下也鸦雀无声。距离悬崖不过短短十几公尺。
忽然间,海浪声变大了。我眨眨眼,睫毛有七彩的颜色。这时候,我觉得好像背后有人咚地推了我一下。我双手起了鸡皮疙瘩,脚用力往潮湿的地面一蹬。
没想到,我竟顺利起跑。我没有参加社团,体育课也不是很认真上,但我的身体却像融入这片美景一般,以优美的姿势逆风而行。一种不可思议的感觉包围了我,好像是天空和海把我吸了进去。不顾我的意志,手臂大大挥动,腿高高抬起,身体呈现前倾姿势,不断向前进。就好像这么做是义务似的。而我就这样在岬角尽头一蹬,跃向空中。
「……!」
剎那间,上衣的背部发出砰的一声,鼓满了空气。眼前就只有天空和海,比刚才更耀眼的光包围了我。肚子和腰那边有种镂空的感觉,有点像在搭下降的电梯。
啊!我可能会死。我终于想到这一点,但马上就认为反正没救,也就放弃了。因为我已经跳下来了啊。当然只能往下掉了啊,这种状况就叫作敢做敢当。全部,都是我不好。
风声咻咻响起。我往海里掉落。我深深感受到,如果这是惩罚,那我就应该承受。会不会太认命了?可是,我就是这样想的。这八成就是惩罚。惩罚我的罪过——
风抚弄坠落的身体。眼皮后面感觉得到光。我大概会死吧。脑海中,开始如走马灯般播放起略嫌短暂的我的历史。
时间回溯到一个月前。我,森山奏,因为个人因素离家出走了。因为我觉得我再也没办法和爸爸一起生活下去了。
我的父母在我六岁时离婚了。离婚的原因是性格不合。可是真正的理由,据说是妈妈对爸爸的家暴,和不尽养育之责。虽然很劲爆,但我几乎不记得。听说,人类会儘可能忘掉讨厌的事,所以我想我也不例外,很厉害地把事情都忘掉了。
我的监护权,当然是给了爸爸,从此之后,我和爸爸有很长的一段时间过着所谓单亲家庭的生活。
对于父女两人的生活,我从来不曾感到有所欠缺。这全都要归功于爸爸的努力。爸爸是在製药公司上班的上班族,工作辛苦,工时也相当长,其实根本没有时间花在孩子身上吧。即使如此,爸爸还是将他能争取到的自由时间全都用在我身上。教学观摩和运动会,他从不缺席。偶尔帮我做便当,也是卯足了全力。平常日经常要加班,没办法和我一起吃晚饭,但每天早上早起好好吃一顿早餐,已成为我家的习惯。
爸爸这个人是非常正经老实的,为了不让只有单亲的女儿觉得寂寞,真的是拼了老命。而他的拼劲当然也传染给了身为女儿的我。
再这样下去,爸爸会累坏的。我也不可能永远当个孩子。基于这个想法,我不断努力儘快长大成人。三岁学会用微波炉,小一学会烫衣服,小三学会操作ATM,到了小学高年级,与街坊邻居来往的种种事宜,几乎都是我在负责。甚至博得了身边大人们的好评,夸我:奏身上好像住着一个勤劳的主妇呢。是的,我已经不是孩子了。不管外表如何,我的内在都已经是一个能够笑看人间冷暖、明理果断的大人了。
当然在学校我也俨然是个模範生。因为要是我惹了什么麻烦,一定会被归咎于家庭环境。对霸凌、权力游戏这类小孩子的社交活动,我也极力保持距离。被卷进无聊的孩子纷争导致学校联络父母,这种事我绝对要避免。我的心态是:想成群结党、想惹祸闹事,小朋友们请自便吧。
在这些水面下的努力中,爸爸和我安然度日。对此,妈妈也给予正面评价。
「你们真是钢铁般的单亲家庭呀。」
离婚以后,就从山梨搬回故乡鎌仓的妈妈,现在的定位是我的网友。以频率来说,我每个月大概会寄一、两封信给妈妈。内容是家里或学校发生的事。妈妈的回信内容大多牛头不对马嘴,但我们的通信还是按照规矩持续着。妈妈非常夸奖我。
「奏真是个懂事能干的好女儿,实在很难相信你是我生的。」
那当然了,我也这么认为。我和你不同,我的情绪通常很稳定,精神上也比你成熟得多。甚至已经太过达观,还未老先衰了。否则怎么当得了你的女儿。
总之,我们三个人就像这样,虽然不是很圆满,却也算关係稳定的前家人。
但是,所谓的人际关係,会在时间的流动中发生变化。亲人的关係亦然。归根究柢,就是爸爸有了再婚的对象。她就是多年来担任我的家教的纱记子。
爸爸和纱记子是透过我认识、慢慢加深关係而结的缘。然后在认识的第七年,他们有了孩子。切勿妄下定论说他们是奉子成婚。这个孩子多半是为了让他们两人下定决心在一起而有的。否则,他们两人不管再过多久,都会对再婚裹足不前。
爸爸和纱记子是同类,一直顾虑着我这个拖油瓶。他们交往的事我早就发现了,可是爸爸和纱记子还是努力瞒着我。而我呢,看他们越是努力隐瞒,罪恶感就越深。我的存在,妨碍了爸爸和纱记子的未来。这显而易见的事实就横亘在我们中间。
所以,纱记子的怀孕正是时候。我祝福他们两人的婚姻,更坚定了我离家的决心。当然,我也可以选择三人共同展开新生活。纱记子人很好,就算我们成了继母继女,我想她一定也会是个好继母。可是,这纯粹是我的见解。对爸爸和纱记子来说,一个正值青春期、而且还因为压力过大而满头白髮的拖油瓶,不仅是无用的长物,甚至是眼中钉。这种东西不存在当然最好。
因此,我策划了离家大计。经过比较、研究,想筹划出能顺理成章从爸爸和纱记子面前消失的办法。后来我想出妙计,向爸爸提出:
「我还是想跟妈妈一起住。就是说呢,我也不小了,我想以后还是女生和女生一起生活比较方便。」
我的话让爸爸大为烦恼,但爸爸还是表示「既然奏这么说的话」,只好勉为其难地答应了。我早就料到会这样。爸爸向来是我的盟友,无条件相信我、尊重我的意愿,是个明理的父亲。
事情一决定,再来就容易了。我立刻就和妈妈讲好,办好了转入离妈妈家很近的自由学校的转学手续。因为正值春假,我也有时间自行整理离家的行李。
到了春假的最后一天,我离开了生活多年的山梨的家。只轻便地背了一个薄薄的粉红色背包,将计画付诸实行。
爸爸开车送我到车站。我挥挥手,走过收票口,然后在中央线的月台上,打电话给妈妈。这可是计画的关键。
「对不起!我还是要留在爸这里。学校那边我会办好手续的,妈妈什么都不用做。对不起,白白闹了一场。」
再怎么说,我的目的纯粹就是离家出走。打从一开始我就没有要去跟妈妈住的意思。只是为了让爸爸答应,才把妈妈搬出来而已。而且妈妈这边,也做出了我预料中的回答。
「是吗?这是很聪明的选择。」
妈妈一定也早就知道了吧。我们就算生活在一起,也不会顺利的。因为妈妈是个情绪不稳定的家暴女。
我也一样,根本就没有和妈妈住的意思。我只是想要一个可以离开山梨的正当理由,才把妈妈搬出来而已。
妈妈拒绝与爸爸有任何接触,所以她不会和爸爸确认我是不是回山梨了。她恐怕是毫无怀疑,认定我就是继续和爸爸住。爸爸也一样,只要我打个电话说我到妈妈这边了,爸爸应该就会相信才对。
之后的事,我想就看运气吧。人事已尽,再来就只能听天由命了。要是离家出走被发现了,那就发现吧。我已经做好準备,到时候就乖乖到妈妈那里自首。我下定决心,搭上了中央线。
我早就决定到东京去。因为要藏一片叶子,就要藏在森林里,要藏一个离家出走的少女,就要藏在人满为患的东京。我上了电车,顺利抵达新宿站。我在这个时间点打电话给爸爸。胡扯说妈妈来接我了,爸爸深信不疑,安心地吁了一口气,说了声:「是吗?」
「因为妈妈在,我想我以后不太能常常打电话。要是有什么事,我会马上联络的。爸爸要保重哦,也帮我跟纱记子问好。」
如此这般,我的出走计画顺利执行。实在太简单,感觉简直不费吹灰之力。真叫我忍不住笑出来,信任孩子也要有个限度好吗?
就连最麻烦的学校这一关,也是手到擒来。
「我以为帮女儿準备了新的环境和新的学校,女儿的偏差行为就能改善,结果现在她却关在房间里不肯出来……」,我以妈妈的名义,带着哭声打了这么一通电话,对方立刻一句「我们明白了」就答应了。那么,如果有什么需要的话,请和我们联络。我们也会等您的女儿愿意上学的——云云。
当然这也让我很傻眼。原来要骗大人这么容易?这样就好了吗?日本社会,漏洞不会太多了吗?还是大人的现实也这么窘迫,管不了拒绝上学的孩子?不过,幸亏如此,我才能实现我的离家出走,所以也轮不到我来抱怨,但我还是很吃惊。原来社会就是这样啊?害我忍不住把事情看得太简单。
只是,简单的部分就到此为止了。也许离家出走的困难,不在于开始,而是在于持续吧。为了确保财源和睡觉的地方,我找了供宿的工作,但没有一家店心胸宽大到肯僱用一个十三岁的离家少女,就算有,也都是些有点,不,是非常可疑的萝莉俱乐部之流,让我无论如何都跨不进那扇门。因为我每次站在店门口,脑海中就会闪过爸爸的笑容。我无法选择会让爸爸伤心的工作。
也因此,我很快就不得不餐风露宿了。虽然已是四月,但夜里还是很冷。我度过一个又一个发抖的夜晚,仍为了设法找到工作,走遍东京都内的繁华闹区。新宿、池袋、日暮里、上野、秋叶原、锦糸町、西船桥——身上的钱确实不断减少,辗转流浪的结果,不知不觉踏入了房总半岛。就这样来到了干叶尽头的一个寂寥小港。
在这里当然也找不到工作,我步履蹒跚地走向海岬。我几乎是无意识地这么做。也许每个走投无路的人,都会朝断崖绝壁走过去吧。推理悬疑剧场里的犯人也一样,最后大多都是跑到悬崖边。也许这是人的本能。我也一样,当我回过神来时,已经站在海岬最前方,獃獃地望着大海。
就这么直挺挺地站着看海,肩膀和背慢慢地麻了。挂在双肩下的两只手臂,支撑着背脊的双腿,感觉像铅块一样。背上的包包也莫名其妙地增加了重量感。究竟是怎么回事?我边想边放下了背包,但肩、背还是一样沉重。于是我才总算髮现,啊啊!对喔,沉重的不是背包,是我自己的状况啊。
「……好累。」
简直就像吐气一样,这句话从我嘴里吐了出来。然后大概是言灵(※古代的日本人相信,语言中寄宿着不可思议的力量,能让说出来的话实现。)的效果吧,本来乖乖待在身体各处的疲劳感,一下子就传遍了全身。感觉就好像连站都快站不住了。脑袋也开始模糊。
是的。我真的好累。
不管是对找工作、露宿,还是看不到未来的每一天,决定离家出走并付诸实行,钢铁般的单亲家庭,妈妈的情绪不稳和爸爸的温柔,当一个稳重懂事、能干得不得了的女儿,这些我都累了。不,我是累坏了。
于是接下来,我就半发作似的奔向悬崖。
如果问我是不是想死,我会回答不是。我连求死的力气都不剩了。
正因为我处于这样的状态,所以当我醒来时,才会一心以为自己已经死了。
「会不会是自杀呀?」
「可能是跳海哦!」
「这孩子发色好特别。」
「这是白髮吗?」
「可是她还很年轻呀?」
「年轻又跳海,好青春喔~」
愉快的声音包围着我。我微微睁开眼睛,看到耀眼的光,其中有三个白色的人影。三个人的皮肤都一样白。头髮则是红褐色、淡褐色和浅紫色,三人各自不同,真是色彩缤纷。这些五颜六色的头髮蓬鬆得随风摇曳。我模模糊糊地想着,她们会不会就是天使?
「啊,睁开眼睛了呢!」
「这么说,她还活着?」
天使们说着,朝我的脸凑过来。就近一看,每个天使的脸都布满了皱纹。仔细听,连声音也有年老的感觉。
这几位天使们莫非年事已高?正当我这么想,忽然间有种胃部翻搅的感觉,我不断咳嗽,一边大口吐出了海水。应该是当然的吧?因为我好像喝了很多水。
在咳得喘不过气来的我面前,天使们欢呼。
「哇啊!动了——!」
「真的,还活着呢。」
她们身后是蓝天。稍微偏一下头,就可以看到后面是绵延的海岸。沙滩偏灰色,但在太阳光的照射下,仍酝酿出乐园的气氛。上了年纪的天使们就在上面握着彼此的手不断地又跳又笑的。「好久没有在这里捡到人了呢——」、「就是啊——捡到这么年轻的,应该是第一次吧?」、「哎哟,蒂奇更年轻啦。」、「就是嘛就是嘛,人家它被冲上这里来的时候还是婴儿呢。」受到她们热烈对话的影响,我也在意识朦胧中开口:
「……请问,这里是?哪里?」
于是天使们微笑着回答:
「很遗憾,还在人间哦。」
「枉费你特地寻死。」
「看样子,老天爷要你活下去哟——」
天使们的这番宣告,让我顿时明白了。
啊啊!原来我得救了啊。
当我下一次醒来时,是在床上。
我小小翻了个身,脸颊碰到舒爽的被单,好舒服。还有暌违许久的弹簧床和柔软羽绒被的触感。我在被单里稍稍伸展一下,听到布料摩擦的声音,觉得心好像要融化了。但是这阵快感却被一个女人的声音打断了。
「早安。」
我吓了一跳,从被单里探出头来,看到两位老太太。和刚才的天使是不同的人。
一个是留着一头极短白髮,有着纤瘦少年体型的女人。明明上了年纪,却穿着年轻人会穿的刷白衬衫,和深蓝色的牛仔裤。另一个体型肉肉的,留着褐色的长捲髮。她穿着胸口开得很大的钴蓝色洋装。该怎么形容?明明有年纪了,却让人觉得很性感。
两人站在床边,俯视着裹在棉被里的我。
「有没有哪里痛呢?」
问我的是短头髮的。我稍微动了动手脚。不会痛。
「……没有。」
听到我的回答,换长发的开口了:
「很好。那,你叫什么名字?」
「……森山,奏。」
「几岁?」
「……啊,十、嗯,呃,二十岁?」
「生日是什么时候?」
「……十二月二日。」
「血型?」
「……AB型。」
「爸爸妈妈叫什么名字?」
「……森山司和喜多川步美。那个,他们离婚了。」
「一百减七是多少?」
「……九十三?」
「现在是什么季节?」
「……春天,吧?还满冷的就是了。」
连珠炮般发问的长髮婆婆点点头,似乎对我的答案很满意。
「记忆很清楚。」
「也没有意识混乱的样子。」
「口齿也很清晰。」
「就二十岁来说,看起来很小……」
「这不要紧。是我们没礼貌,向一个女人问年纪。」
两人打量着我交谈,而我的心境就好像自己变成了动物园里的猫熊一样。半张脸藏在被单底下,怯怯地观察她们两人。因为我实在无从判断现在的状况。
结果长发的笑了笑,对我说:
「不必这么害怕,我们不会吃了你的。听说你是被冲上岸边的。住在这里的人发现了你。因为不管你的话你可能会死,所以才把你搬到这里来的。」
跟着,短髮的也微笑着告诉我:
「我们的护理师说,你只是昏过去而已,所以我们没有太担心。不过因为奏小姐,你一直没醒,所以我们有点不安,才问了你很多问题,想确认看看你的记忆是不是正常。」
正如短髮婆婆所说,窗外果真已经是黄昏时分的景色了。远方的天空红通通的,院子里的树木也蒙上了淡淡的影子。看样子,我是从早上熟睡到刚刚。
据长发婆婆说,这里是老人院。
「这里叫作蔷薇人生。是专供女性入住的私立老人院。」
刚才在海边又笑又闹的天使们,原来是这间老人院的人。难怪都是些老人家。而她所说的护理师,也因为这里是老人院,所以长驻于此。
确认过我的情况之后,短髮与长发婆婆说:
「我叫德永遥。」
「我是佐藤登纪子。多指教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