遥婆婆说得没错,刚进入五月不久,庭院里的玫瑰就开始开花了。
庭院中央的拱门是William Morris。淡粉红色的小小花朵盛开,多得彷彿要从枝叶上满出来了。拱门因此化身为玫瑰通道。Summer Snow的枝叶简直好像覆盖在老人院墙上,名副其实地在整面墙上洒上了雪白的花朵,创造出宛如雪地的景象。妆点了围绕在庭院围篱的,是elia、Felicia、Cardinal Hume和Mary Rose。每棵树都开了好多花,是围篱,更像是耸立的玫瑰墙。种在花坛里的La Fra. Cecilia、Garden Party和Fragrant Apricot也开满了花,一样是多得好像要从枝叶上满出来似的。
花朵似乎都具备了发光的特质,即使是天还未亮的清晨,看起来仍像散发出淡淡的光晕。也许这是美丽的事物所具有的特性。让太阳还没有完全升起的清晨庭院蕩漾着柔光。
而我,每天早上只要站在庭院里看到这些玫瑰,都不禁为之叹息。为震慑人心的美微感到晕眩。
我想,玫瑰花并不知自己的美。所以才会这么毫不犹豫地坦然绽放。这是我对玫瑰这种花很直接的感想。
在开花的这个季节,要暂时停止施肥。但照料并不会因此而变得比较轻鬆,反而更加忙碌了。
除了每天的照料工作外,还要加上处理花朵这一项。一茎一花的,必须在开花的状态下就剪下来,这样才会开下一朵花。一茎多花的,则是将开完的花一朵一朵摘下来,等全部都开完了,再整串剪除。因为树丛多,工作量也不小。
枯叶和虫蛀的叶子也必须仔细剔除。这是为了预防疾病和虫害。
「玫瑰照顾起来是很费事的。」
遥婆婆一面剪枝,一面笑着说。简直像费事是件令人高兴得不得了的事。
「不管有多少时间都不够。」
遥婆婆为了玫瑰废寝忘食。
举例来说,对,就好像万理婆婆她们,为歌舞伎演员神魂颠倒一样。
受雇在蔷薇人生打工的我,当初是被任命为遥婆婆的庭院助手、为院民跑腿,还有帮厨房与club登纪子打杂的。但是有一天,由佳小姐突然提出一件意想不到的事,于是我的工作内容稍微有些变动。
「反正都是在老人院工作,奏妹妹要不要试着当照顾服务员?」
试着当照顾服务员,又是一个异想天开的建议。据由佳小姐说,只要有五年照顾服务员的经验,就有资格报考照护经理。
我个人因为是谎报年龄来工作,所以不用想都知道,在这里累积再多经验,也是没有报考资格的,但是我又不能用这个理由一口拒绝由佳小姐的提议。
「接下来的时代,照护工作的需求很大。有资格搞不好会派上什么用场。」
也不知她是出于亲切还是鸡婆。总之,由佳小姐这么说,就把院民分配给我。
在蔷薇人生,三名院民配一个照顾服务员。所以我也照例负责三位院民。草薤万理婆婆,美作佐和子婆婆,本城千惠婆婆。面对这样的人选,我有点退缩。
「……请问,是那三位吗?」
「对。就是把奏妹妹从海边捡回来的救命恩人。」
「……嗯,是没错啦。」
「真好,这样你就可以报恩了吧?」
「……也许是吧……」
万理婆婆、佐和子婆婆和千惠婆婆,在蔷薇人生里也是数一数二的好朋友。旁边的人都叫她们「房总喧哗女郎」。可想而知,房总套的是暴走(※书中的蔷薇人生老人院位在房总半岛,房总与暴走日文读音相同。)这两个字。
换句话说,她们是几位有点暴走倾向的女性。她们对歌舞伎演员的偏爱到了疯狂的程度,那样子在蔷薇人生里特别引人注目。
早上在餐厅大谈前一晚看的歌舞伎DVD感想,或心爱演员的八卦,严重的时候会在餐厅里一直坐到中午。下午宣称要学习传统艺能,泡在视听室里,以大荧幕一直观赏歌舞伎啦、狂言的公演影片。有时候也会离开视听室,让其他院民使用,但这种时候几乎都是跟在田村——据她们说,田村是罕见的歌舞伎演员脸——身后,热中于偷看或偷拍他。到了晚上,又聚在其中一人的房间里,哇啦哇啦大呼小叫地看歌舞伎DVD到深夜。这里隔音设备做得很好,但只要门一开,就会听到她们的娇呼声。
她们就是这么一群有点太过狂热的歌舞伎迷。
「……要怎么说啊,我能够胜任吗?」
我想,应该是没办法。我在语尾加了这样的意味,回了由佳小姐的话。但是,对于我没说出口的暗示,由佳小姐轻快地不予理会地说:
「哦,这一点你完全没问题。」
显然根本不管我的状况。
「那三位基本上很健康,而且生活能够自理,也没有特别照护的必要。我想,你只要在做完庭院的工作之后,去问问她们有没有事要做就可以了。」
然后,由佳小姐以不由分说的笑容说:
「——欸,凡事都是人生经验。在这不景气的年代,没有选择职业的自由。事情就是这样,别推三阻四的,加油吧!」
由佳小姐说得没错,她们都很健康,一点也不需要照护。
不过,纵观蔷薇人生的所有院民,也没有需要照护的人。因为这家老人院的概念就是「度过优雅的后半生」。换句话说,这里是以提供优质的生活作为经营定位,而不是照护服务。
「生活能够自理是入住时的条件。所以这里和以照护为目的的设施色彩相当不同。不过,现在的住民都是超过七十岁的婆婆了,想必以后一定会出现需要照护的时候。照顾服务员就是为了未来所準备的。只是现在还没有那样的人而已……」
这样说明之后,由佳小姐望着远方般加了几句:
「昭和初期出生的人都很有活力。至少跟昭和后期(※日本昭和年号始于一九二六年,共六十四年,初期约指一九二六年至二战结束,后期约指一九六六至一九八九年这段期间。)出生的我们这一代相比,有活力多了呢。」
我很赞成这个意见。就算和平成(※一九八九年迄今。)出生的我比,她们也比我有元气得多。
说到这个,万理婆婆、佐和子婆婆和千惠婆婆的入住小插曲,也算是洋溢着某种活力。详细情形如下。
首先是万理婆婆。
「我是过了六十岁的时候开始找老人院的。我早就做好打算,要趁我还健康的时候住进去。就是所谓的未雨绸缪喽。等到状况不好再搬进来,我怕会无法习惯新生活。我离过两次婚,这可是我从中得到的教训:最后能够依靠的就是自己,还有为将来做好的準备。所以我才决定住进这里。」
以「我懂我懂~~」赞同对这番意见的,是佐和子婆婆。
「我是所谓的熟年离婚。喏,退休的丈夫收到妻子提出的离婚证书,这种事不是常听说吗?不过我家是相反,是做丈夫的提离婚。他啊,说什么要过第二个人生。什么第二个人生!就是新的女人啦。好像从好几年前就有了。你们不觉得很过分吗?所以我狠狠敲了一笔财产和赡养费跟他离婚,离就离呀!我也要过我的第二人生,就决定住进这里啦。住这里的好处,就是茶来伸手饭来张口。能过这么优雅的生活,谁还要丈夫啊:」
相对于这两位,千惠婆婆的情况稍微温和一些。
「自从十年前我丈夫过世之后,我一直一个人生活。两个儿子都各自有家庭,而且这年头和儿子媳妇住,反而是当婆婆的劳心操烦不是吗?再说,我的个性也适合一个人住。本来悠然自得地过我的日子,结果儿子们偏偏都被调派到国外。这么一来,他们吵着说不能把母亲一个人留在日本,提出什么一起住啦、跟我们去国外啦。所以,我就决定在这里生活。因为我住进来,儿子们就没有担心的理由了。」
但是,接下来最关键的一句话,有些无情。
「别的不说,要是搬到国外,就不能去看歌舞伎了。这我可是绝对无法接受的。」
我心想,这种理由要是让儿子们听到了,肯定会傻眼,但万理婆婆和佐和子婆婆却对千惠婆婆的发言拍手叫好。
「漂亮!这样才对嘛!」
「咿哟!绝代的播磨屋(※歌舞伎演员的称号。)迷!」
「呜呼呼!因为在国外也看不到鬼平(※鬼平为日本富士电视台知名时代剧《鬼平犯科帐》主角,由第二代中村吉右卫门,即上述的播磨屋主演。)呀!」
她们的优先顺序绝对是以歌舞伎为首。儿子、孙子都只能屈居第二。简单地说,就是优先顺序乱了。她们那狂热的样子,的确配得上暴走喧哗的称号。
一问之下,原来我会当她们的照顾服务员,也是她们的暴走起的头。
「这里的照顾服务员啊,不都是有点年纪吗?」
「对对对!所以不太能够理解我们为什么要追星~」
「我们就想,在这方面,年轻的奏妹妹应该很能理解才对。」
「所以我们就拜託由佳小姐,让奏妹妹当我们的照顾服务员。」
这是我以照顾服务员的新身分去打招呼时的事。万理婆婆、佐和子婆婆和干惠婆婆当着我的面这么说。说到这,蔷薇人生的照顾服务员平均年龄大约三十岁左右。别说年纪大了,活得都还不到她们的一半,全都是些年轻人。可是,看样子,她们身上那个名为年龄的计数器,已经被她们破坏成她们想要的样子了。
「照顾服务员的态度都很好,可是就是有点爱碎念。」
「就是啊。说什么晚上要早点睡啦,DVD看太多了啦,只有脑筋顽固的欧巴桑才会说那些。」
「很讨厌对不对?我们又不是小孩子了。」
我想没有人不知道你们不是小孩子了。
不过,就这样,我成为负责她们的照顾服务员,也就是成了她们的歌舞伎打杂小妹。去买报导歌舞伎演员的杂誌,剪贴照片报导,偷拍休息时间或是工作中的田村。总之,她们要我做的事,怎么想都不会是照顾服务员的工作。我想如果是其他的照顾服务员,的确是会苦笑。
但是,我还满诚恳地应对。只能怪我这不敢说不的个性。就这样,我完全被她们牵着鼻子走,一回过神来,每天都为了剪报章杂誌、拼贴田村的照片,窝在她们房间里。
当然,就算做这些事,我还是完全不明白歌舞伎究竟好在哪里。虽然不明白,但陪她们是我的工作,陪着陪着,也对歌舞伎演员稍微熟悉一点了。例如,演员的名字是袭名的,海老藏已经是第十一代之类的。不过,这些对万理婆婆她们来说,全都是最基础的基础而已。
而且,也顺便多了解了田村一点点。因为她们对田村也像歌舞伎演员一样,极其热心却又秘密地追星。
田村这个人,据说是正好在一年前的这个时候来到蔷薇人生的。他本来就是个流浪厨师,厨艺是从换过一家又一家海港小镇的餐厅、饭店磨练出来的。只不过他之所以不断换工作地点,并不是为了磨练厨艺。田村据说是为了他唯一最爱的嗜好——冲浪,而跑递各个海港城镇的。
「一发现好浪,就会搬到那个海边去。可以说是浪迹天涯,也可以说他是个自由人。这也是田村的魅力之一呢。」
「最最厉害的,是他的眼神呀!看起来就像海老王子再世。」
「我懂~~你是说第九代对不对?那个感觉好像哦~~」
就我看来,田村不像歌舞伎演员,还是比较像腊肠狗。但在万理婆婆她们眼里,他俨然就是海老。因此万理婆婆她们也把偷拍来的田村照片整理剪贴成好几本剪贴簿。然后每次三个人看了,都会像国中女生那样尖叫。
你看田村,不愧是有在冲浪,身体的线条多好啊。就是啊就是啊!他的锁骨!胸膛!还有屁屁。柔韧的手臂。讨厌啦~~你会怎么对我~~的那种感觉!
我想田村完全没有要对你们怎么样的意思。这些话题都是她们可以讨论到天长地久的主题。
光是被他深情凝视,我就会晕倒。是吗?他要是凝视我的话,我好想被他轻轻抱一下哦。讨厌啦!他要是抱我一下,我一定会血压狂飘!我是低血压所以没关係,再多抱几下部没问题……不公平——!万理!我也想要低血压——!
这些对话我都当作没听到,按照指示,默默地把她们要的照片从杂誌上剪下来。一面很有感触地想着,学校里面也有这样的女生,然后又认真想着,可是这些人都已经是年过七十的婆婆了耶,还是像国中女生一样,这又该怎么说呢?
同时间,她们没有注意到我在想什么,谈起了心仪的歌舞伎演员。一会儿是第几代的松本幸四郎比较好,一会儿又是勘三郎的新舞台如何如何。她们说,只要聊起歌舞伎,一天一下子就过去了。这种没有终点的对话,她们竟然能够持续这么久,我有点无法理解,但也许就是因为对话没有终点,才会像这样没完没了吧。和她们三个人在一起之后,我开始这么想。
总而言之,她们就是年过七十的少女、小姑娘。正因为她们是少女,也会发生一些无谓的争吵。
拜託,佐和子,你那剪报……哦,这个?很棒吧?第十一代的微笑!不是那个!那背后是染五郎的照片……!咦?哎呀,真的耶。可是有什么关係呢~~我们已经有很多染王子的照片了呀。
可是,你那种剪法会把染五郎的脸剪成两半……哎哟,万理怎么在意这种小地方。反正贴上去以后,后面的照片就看不到了。这不是重点好不好。哎呀:不然重点是什么?你不爱他!佐和子以前明明说过染五郎在年轻一辈里是最棒的!
争执的多半是万理婆婆和佐和子婆婆,千惠婆婆则夹在中间左右为难,这是她们吵架的模式。
我又有什么办法!时代这种东西就是天天在变的!你这就叫作薄情!什么嘛,万理自己还不是很喜欢海老藏~这跟那是两回事好不好!
万理婆婆和佐和子婆婆大眼瞪着小眼。千惠婆婆插不上话,不知如何是好。在这当中,我继续拿剪刀剪我的。卡喳卡喳,卡喳。
「……」
因为,我实在不知道这种吵架该怎么劝架才对。管他是染还是海,老实说,「这种事有什么好吵的」才是我真正的心声。
结果万理婆婆和佐和子婆婆不说话,各自回房间去了。被留下来的干惠婆婆说着,「啊啊,伤脑筋,怎么办?」但仍继续做剪贴。旁边的我也一样不知道该怎么办,就学千惠婆婆,把剪贴做完。
要陪伴小姑娘,欸,累人啊。
「今天早上在餐厅里,万理婆婆和佐和子婆婆没说话,出了什么事吗?」
吵架隔天,由佳小姐这样问我。人员配置虽然随便,但不愧是照护经理,眼睛果然雪亮。因此我解释了昨天剪贴事件的概要。事情其实是如此如此、这般这般。
接着由佳小姐说了出人意表的话。
「……那么,奏妹妹,你做了什么处置?」
我当然摇头。
「没有。我什么都没有做。」
「遇到这种时候,你要跟她们说说话。」
「……说话?说什么……」
「像是我了解你的心情。或是,好过分哦——可是,还是道个歉比较好吧——之类的。女生的社会有这种对答不是吗?」
什么?这是什么没营养的对话啊。我心里虽然这么想,但由佳小姐说得认真,所以我也一脸严肃地回答:
「……这样,啊。」
于是由佳小姐就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开始说:
「当然,不必在吵架当时说。看她们各自回到房间之后,再跟她们说就好了。女生这种生物啊,光是发发牢骚:心情就会清爽很多。」
「……哦。」
「心情清爽以后,就会觉得寂寞,想念对方,然后一下子就会和好了。少女心变得跟秋天的天空一样快。奏妹妹也是女生,应该明白吧?」
我一点也不明白。
儘管心里这么想,我还是含糊地笑着回答:
「……原来如此。是这样啊。」
于是由佳小姐说就是这样,然后双手架在胸前交叉,下达指示。「总之,万理婆婆和佐和子婆婆吵架,你要当仲裁。」
「大家都是来日不多的老人家,每天努力让她们多过一点愉快的时光,是我们照顾服务员的责任和义务。」
那样叫作来日不多的老人家?实在看不出来。我在内心顶嘴,但表面上还是说:「我明白了。」识时务者为俊杰。这是我的礼节,也是我的处世之道。
我遵照由佳小姐的建议,分别听万理婆婆和佐和子婆婆各自的说法。
「佐和子对一些事情很粗心不是吗?有时候她那样会让我无法忍受。她很自我,常常别人说话说到一半,就突然讲起她自己的事。我看哪,她就是那个样子,老公才会跑掉。她老公一定是觉得她没把他放在心上。」
万理婆婆就这样说佐和子婆婆的坏话说了好久。
另一方面,佐和子婆婆也倾吐了她对万理婆婆的不满。
「万理每次都一脸我才是对的的样子。感觉差透了。无论什么都要用她自己的尺度来看。像她那样,就叫作独善其身。说什么会剪到染王子的脸,装什么好人。装出一副高雅的样子,其实很独断。难怪会离两次婚。」
我耐着性子听她们两个的话。嘴上应着哦哦,这样啊,原来如此,就是啊。照由佳小姐所说的战略,让她们发发牢骚,倒倒心里的垃圾。
像这样,说了一阵子对方的坏话以后,两个人却不约而同地开始说起对方的好话:「不过,她也是有优点的。」最后竟然开始反省说:「我也说得太过分了点……」原来如此,她们的反应和由佳小姐说的一模一样。由佳小姐虽然一点也没有少女的样子,却精通少女的生态啊。
首先採取行动的是万理婆婆。她开始振笔疾书地写起信来,然后又仔仔细细地折好,交给我。
「这个,请你拿去给佐和子。」
万理婆婆折好的信,形状像一朵花。我马上把那朵花送去给佐和子婆婆。佐和子婆婆熟练地拆开那朵花,看了万理婆婆写的信。然后一样也马上写了信。
「这个,麻烦拿给万理。」
这次的信是折成纸鹤给我。看样子,她们两个通信的时候,讲究摺纸是她们的惯例。
而我,便在万理婆婆和佐和子婆婆的房间之间来回了好几次。因为她们传了好几封信。我简直就像手机的简讯一样,在两人之间来来回回。然后,当她们的桌上摆了好几份纸鹤、纸花、纸球、纸星星的时候,她们总算在餐厅会合,然后果真像少女那样,扭扭捏捏地和好了。
「……那个,对不起喔。」